千萬不要乘往堅尼地城的137號死亡電車 - 第47話：《一定，要幸福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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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50。周遭的一切，在霎那間停頓了。

電筒臥在水泥地上，照亮燈柱間的一對男女，他倆已是第二遍置身此處。

只是上一遍，並無傾盆的情緒。

我瞧著墜地數秒的鉗子，鋒利之處怎會是紅色的。

「嘀嘀……嘀嘀……」

鮮紅蔓延至腳尖處，肆意沖淡它的，又是不是雨水？

也許，不只是雨水。

時間迂緩流淌，我很遲才察覺到，那是血。

「嗯……」我恍惚凝望小穎，她顫抖的手腕被割破，傷口深得並無止血的可能。

「嘀嘀……嘀嘀……」鮮紅從缺口湧出，掩蓋死灰色的水泥，儘管同樣悲涼。

小穎……割脈了，就在數秒前。

我瞧著甜笑無語的女孩，刀割般的心悸噬掉一切。

「你……做咩啊……」我驚慌地托起她血淋淋的手，「要止血……止血……」

「小穎唔……唔要止血……」小穎擱起笑顏，輕手撥開了我。我焦心如焚地趴低，撿起鉗子欲割下一塊衣布──

「唔要啊……停手啊！」

為什麼……

時針分針再次絆倒，我瞧著氣息薄弱的小穎，所有說話竟啃住了。

「哥哥……」小穎聲線不穩，悲傷於眼眸滾轉著，「時間無多喇……快D去隧道盡頭，救芊琴姐姐喇……小穎……識得照顧自己架喇──」

「點解……點解要自殺啊！」

小穎愣住了，血水則繼續如泉飆出，與雨水塑成悲鬱的畫面。

「我問你點解啊！答我啊！」我失控地嘶叫，強忍著眼眶的淚花。

又是過份難熬的無聲。

「小穎……唔想再做哥哥既負累喇。」小穎撫著飆血的左手，向我擠出笑顏。

什麼……

「哥哥講得啱……小穎乜都幫唔到手，仲成日嘈要攞住袋包……哥哥孭住小穎咁耐，一定係……好痛好辛苦喇……」小穎難過地道。

「家陣孭你已經好唔容易架喇，仲要我孭埋袋包？」

腦海浮現著先前的一句謾罵，接踵而來的只有悔疚，只有虐心。

「哥哥傷得咁重……仲要孭住小穎既話，冇可能去到隧道盡頭架……最後，所有人都會死架……」

什……麼……

「但係如果……哥哥冇小穎呢個負擔，獨自前往隧道，幾分鐘內應該去到架……咁既話，至少哥哥同芊琴姐姐能夠返到現實世界……」

小穎……竟是因為這理由……割脈自殺？

「白痴！」我氣急敗壞的拉她的手，將她身軀背起……渾身迎來骨裂般的劇痛，暈眩蒙蔽了前路。

說好了一起回去，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裏，為何要自我放棄──

才踏前兩步，背脊是被千刀戳般的痛，我雙腿一軟，癱倒在血泊裏。此際背負起她……彷如背負巨石般艱困……

「唔得……唔……得……」我咬破下唇，撐起顫抖的弱軀，再次往前踏出一步──

右腿發出「咯喇」的一聲，再一次癱倒血泊，再一次泛起刀割的痛，可這次近乎站不起來……

「求下哥哥，放低小穎喇……」小穎痛哭，鮮血滲滿我的脊背。

我頑固地再度嘗試，手臂卻已滿佈瘀痕──

「夠啦！」小穎滾倒地上，聲嘶力竭的喊叫。

我趴在地上，愕然的凝視小穎。她的眼眸終究向情緒屈服，淚水如泉飆出，猶如手腕的鮮血。

然後，我也不知所措的，聲淚俱下。

原來小穎一早知道，我跟咸爺決鬥後，那傷軀根本沒可能揹得起她，走完接下來的一段路……再過10分鐘，再沒有人可以離開地獄。

她是在想，與其一起無法離開，倒不如一人犧牲一人得救……

割脈……是為了使我死心捨她而去，為了換取我生存的機會。

這殘忍的一切……竟是為了我而已？

傻妹，傻得這樣離譜，想出如此無稽的點子……

「傻妹……點解要咁做啊……」我淚如泉湧，「我係你邊個啊，你識咗呢條友半日咋！咪天真喇好冇啊──」

柔軟的觸感。

「小穎……實在唔想再累死哥哥喇！嗚嗚……呢種痛，叫妹妹點獨自承受啊……如果死咗既話，點同你講果句話啊……」小穎單手抱緊我，可憐兮兮的悲咽著。

什麼……說話？

「衰人……衰人……衰人！」她激動的拍打我的胸口，悲傷使襯衫化作淚海。

我不明她的所指，只顧無力的緊抱著她，口滲鮮血。

「哥哥……小穎根本唔想讀神科搵大錢，其實我好討厭讀書架……」小穎滂沱大哭，「小穎原來既夢想……咳咳……係去紅館演奏小提琴……表演Wherever You Are比哥哥聽……有冇聽過啊，好好聽架……不過，已經冇機會圓夢喇……」

她指的「哥哥」……是親哥哥？

我瞧著她身上的One Ok Rock官方背心，「Wherever You Are」三隻字染滿了鮮血。

「哥哥……」小穎輕輕推開我，拭著我眼角的淚花，「聽妹妹話……快D……救芊琴姐姐翻黎……剩低幾分鐘咋……」

「你咪傻……講好咗要一齊走，一齊食麵包……」

「小穎……陪唔到哥哥食啦……哥哥返到去之後，記住要代小穎食麵包放題啊……要搽好多好多既抵買牌紅莓醬架……」小穎氣息漸弱，每遍呼吸也耗盡全力。

「唔好再講……」

「芊琴……係個好可愛善良既女仔黎架……就好似夏舒穎咁。」小穎勉強擠出笑容，渾身卻顫抖不已，「哥哥都係個好體貼既男仔黎架……其實塊面有疤痕，真係好靚仔架……」

我聽得泣如雨下，完全無法給予反應。

「哥哥……你可唔可以聽埋小穎講最後一句話？」小穎輕輕推開我，渾身顫抖不已，「之後……冇機會講架喇……」

「唔准講……」

小穎快要暈死似的，卻從褲袋掏出一把界刀，刀鋒對準了脖子。

在我驚愕之際，一切已成死局。

「哥哥……多謝你給予既溫柔啊……小穎……最鍾意哥哥喇……」

雨水尚未墜地，便染成鮮紅。

「所以，哥哥要應承小穎……」

小穎露出天使般的笑顏，嘴邊滲著蜜般的甜。

「一定，要幸福喔。」

＝＝

〔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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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離棄於孤雨裏的人，想必都很孤獨吧？

「最討厭哥哥。」小穎呆坐餐桌旁，斜視窗外的筲箕灣街道。

初冬7時許，半敞的窗湧進攝氏12度的寒意……多麼想喝杯熱騰騰的朱古力，最好加個牛油鬆餅──

別想多了，今天早餐依舊是生活麵包和紅莓醬，而已。

「哥哥啊……點解又係紅莓醬搽生活麵包架……受夠喇！」小穎狠戳哥哥的小腹一下。

「紅莓醬搽麵包……不知幾好食，細路唔好咁多要求喇。」哥哥扭開果醬樽蓋，將之塗抹在麵包上。

「喂呀，唔好當小穎係細路啊！」小穎面紅耳赤，「連續幾星期都係食麵包搽果醬，尤其係抵買牌……真係……好難食啊──」

「食啦講咁多。」哥哥將麵包塞進小穎嘴裏。

紅莓醬就像兩兄妹的關係，淡而無味。

父親因病早逝，剩下母親及兩兄妹相依為命。然而母親身患肝炎，三個月前病情惡化，被迫辭職留院。這九十多天，打理家務和照顧小穎的重任，就落在18歲的哥哥身上，小穎亦只好與哥哥相依為命。

只是，這位哥哥一點也不稱職，對小穎差劣極了。

哥哥於天后一間西餐廳當侍應，可母親住院的三個月，他竟無給過小穎一分零錢。小穎僅靠自己的微薄儲蓄熬過，以致負擔不起課外活動、消遣娛樂……

哥哥對小穎亦冷漠不已。他朝九晚五工作，每晚卻總是午夜打後才歸家。他想必是每晚吃喝玩樂耗掉時間，卻將親妹棄在家中，她只好獨自做功課看卡通，受盡孤獨的煎熬……甚至連生日禮物也沒有送……

兩兄妹唯一的相處時間是吃早餐，他卻懶得準備豐富的食物，每天都是生活麵包和紅莓醬……進食時又不會關心妹妹，兩人淪為茶餐廳搭檯的陌人……太過分了。

「最討厭哥哥。」小穎心裏再罵了一遍。

小穎拉開了門，回眸瞧著慵懶的哥哥：「今晚既音樂表演……哥哥會黎架嘛？」

哥哥咬下一口生活麵包，隨意敷衍著：「得喇，驚死我唔記得咩。」

隨關門的「嘭」一聲，小穎背負殘破的小提琴，深呼一口氣。今晚是聖慧中學週年音樂會，小穎將於尾段環節表演小提琴。

小穎很愛拉小提琴，不，小提琴簡直是她的全部。儘管常被哥哥嘲諷「發明星夢」，她卻依舊相信，終有天能當上一名小提琴家。

「終有一日……小穎要係紅館表演俾哥哥聽！」

是次表演對小穎甚具意義，因為哥哥首次答應，會前來觀看她的演出。為了這次演出，小穎已連續三星期放學練習，過度操練使手指都紅腫了，她亦因缺乏休息罹患了感冒……但不要緊吧。

「個個一定會鍾意既。」小穎緊抱殘破的小提琴，甜甜地笑道。

就算哥哥如何待小穎冷淡，就算她說了多少遍「討厭哥哥」，心底裏還是那麼重視他。

因為，爸爸離世，媽媽住院後，家中僅剩哥哥了……哥哥，是小穎至親的人了。

9時半。小穎站立鎂光燈之下，瞧著台下的觀眾席。禮堂內近乎座無虛席，除了第一行的2張椅子。

老師為每位表演者預留了2個座位，而預留給小穎親友的那2張椅子，此際卻空空如也……

不……原來放置了兩張場刊，才不是空空如也。

哥哥，為何還沒有來？或許只是去了洗手間吧──

「夏舒穎同學？」司儀提醒著小穎，她已呆站台上半分鐘。

小穎恍然若失地提起琴弓，拉出Wherever You Are的旋律──

既刺耳又難聽，觀眾緊皺的雙眉如是說。

我要跟妳說輕聲地說

今晚今晚妳是我的天使

溫暖的旋律，溫柔的歌詞，殘忍的諷刺。

其他表演同學的親友都來了，唯獨是自己受盡寂寞的折磨。

小穎一邊演奏著，一邊瞧著無人的椅，淚花於眼眸翻滾。

無論妳在哪裡我會永遠讓妳微笑

無論妳在哪裡我會永遠陪在妳身旁

才不是這樣，這一切都是騙人的，噁心。

小提琴被狠砸到地上，破舊的琴身不堪一擊，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

「舒穎！舒穎！」司儀的呼叫，夾雜了閒言閒語，夾雜了驚呼訕笑。小穎遺下小提琴，遺不下一絲悲鬱。

不堪的，還留著幹嗎。

「哥哥呃我！」小穎泣如雨下，逃離窒息的校，口袋的手機一直抖動，小穎卻置之不理──才不聽解釋，什麼「有事黎唔到啊，Sorry囉」、「下次黎翻補數囉」，聽夠了。

「最討厭哥哥！」小穎撞開家門，連燈也沒開，滑倒地上哭著。

平日不陪伴自己，算了。

只是希望他看一遍表演而已，只是5分鐘而已，真的那麼困難嗎？

她只剩哥哥一個家人而已……為何他都要如此漠視自己？

為什麼要如此狠心？這種哥哥……

「唔要都罷！」小穎哭崩著，將桌上的生活麵包掃落地上，將那裝上兄妹合照的相架丟至地上，是碎裂的聲音──

「嘟嘟……嘟嘟……」

家中電話猝然響起，使小穎一怔。

「係咪夏舒穎？呢度係警署。」

隔天深夜，小穎拿著那袋黑色的物事，那是在哥哥房間的隱蔽處找到的。

那是新款的小提琴袋──像是剛買的一般。

「嗯……」小穎遲疑的打開提琴袋，張口結舌。

是一部全新的小提琴──而且是名牌的。

小穎揪心地提起小提琴，卻發現琴袋底還有一張寫滿字的卡。她撿起紙卡，細看著熟悉的髒字，緊咬下唇。

小穎：

生日快樂！雖然遲了點說呢，你定以為哥哥忘記生日禮物吧。

「咩話……」小穎捏著紙卡，身軀顫抖起來。

正一傻妹，小穎以為哥哥不知道，你想要新的小提琴嗎。這部是哥哥在琴行隨便撿回來的，小小意思，不要隨便嫌棄喔。

小穎很清楚，這部小提琴是琴行最昂貴的型號，沒有「之一」。小穎將文字讀到一半，將卡片砸到地上，身體顫抖著。

然後，她緊抱小提琴，跪地痛哭起來。

表演當晚的6時許，哥哥在旺角彌敦道遇到車禍，當場失救死了。

警署聯絡了母親，因母親病重無法回家的理由，警察親自接送小穎到警署一番。

死了，說笑的嗎。

小穎起初也不相信，老實說，又如何相信。

小穎的哥哥，就是在旺角搬貨至馬路時，突然休克暈倒，被一輛大貨車撞死的。

當然休克了，他前一晚通宵加班，回家後沒睡過，便要為小穎準備早餐了。

他本來還打算提早收工，拿過小提琴趕至學校觀看小穎表演的。

哥哥並沒告訴她，他還特意在琴行，購買了最昂貴的小提琴，打算在小穎表演結束後送給她，作為今年的生日禮物。他沒有說，只因想給她一個驚喜。

哥哥沒告訴她，母親病況越趨嚴重，未來一個月甚至要做手術，住院費和治療費都是他獨力承擔的。他沒有說，只因懼怕小穎擔心。

哥哥沒告訴她，他才沒有錢，買小提琴的錢及小穎的學費，都是靠夜間搬貨的兼職掙來的，每天結束西餐廳的工作後，再到旺角搬重貨，每晚回家也精疲力竭、周身勞損。

妹妹已經沒有父愛母愛了……這一切委屈，難道還要由她分擔嗎，還是自己承受好了。

哥哥沒告訴她，只因他很愛小穎，愛得不想她憂愁。

「哥……哥哥……」小穎撿起紙卡，原來字面已沾滿悲淚。

對不起啦，哥哥長時間工作，沒太多時間陪伴小穎，每逢吃早餐總是黑口黑面，其實是工作太累啦。不過，紅莓醬是很好吃的喔，你這妹釘不要隨便侮辱它喔。

小穎瞧著滿地的生活麵包，那是她昨晚發脾氣造成的。

但說實話的，哥哥知道小穎為了成為小提琴家，下了很多功夫喔。哥哥這種粗人，沒有讀很多書，也不懂音樂這回事，不知可如何幫助小穎追夢。哥哥最多只能掙多點錢，買一部小提琴給你而已。不要用舊的那個啦，就當給哥哥一點面子吧，哈哈。

「我唔要……」

小穎看到這張卡時，學校表演剛剛結束了吧，哥哥有在場聽喔，那是很精彩的演出呢。

「哥哥呃小穎……你都冇在場聽……」小穎哭不成聲，那是當然了，這張卡是提前寫的，誰知自己最後來不了。

若果有天哥哥生病了，我想小穎也能幫忙照顧母親的吧？

「唔要啊……哥哥翻黎啊……」小穎瞧著碎裂的相架。

是哥哥欠了小穎，無法給予你一個幸福的家庭環境。但是，哥哥從心底裏，是很珍惜你這個妹妹的喔。

雖然小穎有點幼稚的，但是可是很可愛溫柔的女孩喔。

「哥哥……」

哥哥，最喜歡小穎了。

「最討厭哥哥……」小穎擁著單薄的小提琴，卻感受不到半分哥哥的暖意。

哥哥做的一切，就是為了妹妹而已。

所以，小穎是哥哥的負累吧。

這種痛，叫妹妹如何獨自承受呢。

如果離去了，又如何說這句話呢。

有些說話，若果不立即說出口，以後便未必有機會了。

「哥哥……你可唔可以聽埋小穎講最後一句話？之後……冇機會講架喇……」

「哥哥……多謝你給予既溫柔啊……小穎……最鍾意哥哥喇……」

「所以，哥哥要應承小穎……一定，要幸福喔。」

Wherever you are，I never make you cry。

Wherever you are，I'll never say goodbye。

Never say goodbye。

被離棄於孤雨裏。

孤獨，從不因被孤立，只是這裏並沒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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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話：《一定，要幸福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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