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Guest
连续七天,自久来被从类似的世俗契约中驱逐以来,她第一次重新从事此类活动:接待客人。每天清晨醒来,她感到一种无眠之感在她那张石灰一般的失去知觉的脸上刻下一道印子,带来一个暂时的微笑——因为,不管她愿不愿意,这都是个客人。她需要微笑,提供对话中的答案和交谈的意愿。
去年夏天她收集了些茶叶,就当时情况看来是毫无根据的心血来潮,她忽然被身体和双腿带入身后的山林里,要寻找可药用的植物,但不久之后就匆匆带着一把树叶回去了;她或许某一瞬间也被手中的茶叶提醒了孤寂的刺痛,对早先的决定感到困惑:毕竟,她一个人生活,储存这么多植物,有何用处呢?——于是,急匆匆地,回到了再熟悉不过地孤独中,从没再想到这些茶叶会有其余什么用处,却在这些天里,将它们从柜子中取出来,在沸水中煮熟了,端上水,递上杯子,让这位来客在山洞里尽可能舒适地坐下,喝这些从去年夏天干涩树叶中汲取出来的液体。
当她企图描述究竟发生何事是,她抽象为,她在接待客人。但更准确来说,并不是复数的客人,而只是一个客人。只是在她眼中,他每日都在变化,形成了一队截然不同的人物:某天,他可能格外忧郁,安静,和她相对无言,只用汹涌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她就企图转过身去,做点什么事,分散注意力,但徒劳无功;改天,他又可能比往日任何时候都健谈,即使不至于滔滔不绝,也尽可能地和她对话,询问她的过去,她的经历,接二连三;最后她承认他也许只是想听她说任何话,不管是显着的谎言,还是客套的空洞。他照收不误,听得很认真,让她的身体抽痛,警戒着可能的惩罚——欺骗。她强颜欢笑,认定她俩在互相欺骗,企图从彼此可感的形象中,勾勒出自己认知内海市蜃楼般的幻境。
他一定是在这方面犯了错误——从她身上找一个过去的影子。她看得出来。但是,他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只是,当她看见他清晨出现,巨大的黑影穿透若影若现的云层时,她含糊地,温柔地想着这个让自己窒息的想法:他是在放任自己沉溺在这个误会中。在海滩上等待他来时,她这么想,而当夜色弥漫,她们走向低声吟唱的大洋时,她要送他离开时,她仍然这么想。
她留在原地——看见他向前,向着海岸,独自走着;当他的眼睛彻底从她的视野里消失的瞬间,她也闭上眼睛,感到思绪芜杂,疑虑万千。他会不会在最后一刻大发雷霆,说,他之前犯了错,她们只是陌生人呢?她们现在说的话,不过是回应阵阵山谷中的回声,假装其中曾有什么来自过去的未尽之言?她也想提醒他这类的内容,只是当他转过身,面孔逆着光,而眼睛却被由内到外的火焰点燃时,那些心思都沉了下去;沉得很深。
那是她记忆中的第三个晚上,如果她的记忆不曾出错——他像前几个晚上一样走出去,没有回头,而下一刻,又转过身,让这动作沉重地压在他们俩的呼吸上,让他们的血液——歌唱,甚至比海岸地嗡鸣声都更庞大,有力,但却更温和,富有柔情。他忽然对她微笑,带着深重地悲伤和内疚,也向她的方向回走了几步,吓坏了她。他对她这反应还是微笑以对,问他能否为她做些什么。
“我打算明天给你带些礼物。” 这人说:“有什么特别急需的吗?”
“不。” 女人唐突回复;她确实被吓着了。 “不。大人,您能这么说实在善良。但这座岛为我提供了我想要的一切。”
“我让你受惊了,我看出来。” 他凝视了她一会儿,保持着那种悲伤的微笑。 “让我补偿你。”
他走了——他——吓了她一跳。是的。他让她受惊,让她恐慌,害怕,甚至,每一次来都让她看那撑起了半个沙滩的巨大影子,黑影落在她心里,照下不安的影子;但她还是止不住,在他每次向她走来的时候,想要相信他。记忆可能是有欺骗性的,尤其是当某一个人非常认真而深刻地相信其中的谬误,企图从一个陌生人身上看到一张逝去的容颜时。
夫人——他这样称呼她,大概是想承认些变化吧。我给你带来了一些东西。一些衣服。一些甜酒,一些食物。有些书,甚至。 “我不读书。” 她说得颇为坚定,但当他离开时,她开始读书,并在读书时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当阴云密布的太阳在薄雾中依然耀眼时,她跌跌撞撞地走出洞穴的石门,看到一个很小的人影从岸边走来,一只小艇留在他身后,头发在海沙中飘扬。 这一次她更多的是困惑,而不是惊讶,他笑了笑,眼角有些细微的纹路,眼睛皱成一条线。 “那我没有吓着你。” 她几乎认出了什么——什么人,从他的笑容中,让她想抓住他的手,仿佛在说不出的痛苦中,需要一个支柱,努力压抑住尖叫声,她想——“大人,您乘船而来?” 她温柔而痛苦地说——她想摆脱他,不是暴力,不是仇恨,只是让他消失—— “我不想太打扰你,龙身太显眼了。我的礼物。”
第四天,他给了她浆果。浆果像粉红色的血一样躺在她的手掌上,而她眼中的痛苦冲走了他的笑容。他突然变得僵硬,也许是懊恼,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或许他知道,尽管如此,这让他更受打击。“大人,您的恩情令人感动。” 她说——她需要他消失,感觉泪水盈眶,甚至,就这样,让她一个人待着就好了。求你了,就像她从第一夜开始,就想对这个七日访客所祈求的那样。
这一对女人和男人在一起交谈和互动,外人看来,全然是一种折磨。这是两人都长年生活在失声之中的灾难性后果——他们放开了她们可以抓住或为己所用符号和表意工具的手,任由外部的力量摆布。口吃并不少见,微笑是一种投降的姿态。她们确实交谈了,但不曾真实交流,为着彼此都存在的忌惮和恐惧,由此带来了恐惧。她们犹豫,因为许多次都怀疑彼此是不存在的。许多次,彼此的舌头都收回呼之欲出的问题,想要说:你是真的吗? 还是说你是我制造出的幻象?这些年你过得怎样?
但岁月——岁月是什么——他们的会面迫使她们细数身上无意义流逝的日子,多少个白天夜晚在阵阵忧郁的意识之网中醒来,而即使彼此的身体千差万别,却都无一例外地感到自己在这广阔天地间的渺小。岁月是什么?当分别的日子像无源之水一样溯回的时候?
第一天晚上,他们站在汹涌的大海前,男人隐秘地瞧着女人的方向,看见她身上的长袍被鲜血浸透,沾染斑点,而海兽靠近广阔的月光盆地,将尸体拖进海里;浪花如雪拍在岸边,沙沙作响,像蛇群欢乐的笑声。他问她是否还好,她点了点头,眼中一片茫然,拖着脚步,将身后那些幸运的吞噬者留在海中,回身离去,想忘记了他的存在。他赶紧拉住她,说:"原谅我跟着你回来,看到一只熊对着你咆哮,我的血都冷了。"
她听见这话,不仅踉跄,在沙滩上跌跌撞撞地走着,避开他伸出的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不,不,不,再没有装腔作势的感谢。“我带你回屋内,好吗?” 他说,但像先前一样,答案是否定的。那天晚上,她体内有什么东西突然无声地断裂了,他不能知道,因为她不会允许自己说;所以接下来的夜晚,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阻塞状态下挣扎,有时甚至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四处奔波,换衣服,烧一盆水,做饭,有时不声不响地久久凝望他,没人动作,也没人说话,只有嘴唇颤抖,期望这些漫长的瞬间以温厚的宽恕结束。
他也一脸茫然地低下了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动作。当她开始解衣服时,他被浴缸里溅起的水花和冒着烟的蒸汽驱使着,似乎颇冷淡地说:“我该走了。”
他解释道:他还有些工作要做。
“当然。” 她回答说,带着空洞的微笑,“当然,我的大人。一路平安。”
他离开后的第一个晚上,她蜷缩在浴缸里,什么都不做,直到水冷如夜,她睡着了,没有做梦,但比做梦更难熬。当她醒来时,她又看到了影子,在阳光照耀的海滩上盘旋,它像墨水一样黑,而阳光像白色钻石一样寒冷。看到她的笑容,他走近她。他说:“我很遗憾昨晚惊吓和打扰了你。让我我给你些赔礼。”
他给她带来了一只海豹。
她彬彬有礼,小心翼翼地接过湿漉漉的动物,就好像它还需要水一样,把它放到了一个小水池里。看到避难所里的食物已经吃完——他本想解释他带来它的原因,或者她可能想要一些油来燃烧,但她什么也没问。她什么也没说,第二天他在这里,整整半天,看着她抚摸着海豹,几乎不与他交谈,只留下岁月的声音在他耳边独自涌动。他暂时闭上了眼睛,感觉时间变得极为缓慢,纤长。
“您去哪儿了?”他回来时,夫人问他。这女士坐在诸位大领主的桌子边,仿佛她从来就是其中一员,恰如其分。她问他,没有愤怒,没有怀疑,似乎是种邀请,以温和地掩盖他无故缺席的事实。
“你的妻子确实是聪明过人。”红衣领主对他说——他这半个夜晚一直陪同着她,由于“她走丢的丈夫”无故消失,仅仅耗费一只舞的时间。
“最诚挚的谢意。”她丈夫因此说道,心不在焉,即使并非本意,谁都能看出他那时无力集中于任何事。
“我真心仰慕你的夫人,我的朋友。”这陪护了她半个夜晚的领主说,而这时他的夫人也注意到了他浓重的悲哀,笼罩着他的整个精神,乃至,一时间,他没法催生出任何好奇来回复这些提议。她感到好奇——她的丈夫向来是她最喜爱的装置之一。她喜欢看他——活动,却更爱见他断裂。
“我考虑和你的一个女儿缔结一门亲事,当然,要在你夫人的培养下——如果你未来有个女儿的话。”
有段时间他不曾回话;他没回应任何信号:他妻子轻柔的触摸,不。红衣领主的婚姻协定,不。在桌子另一端的多米尼安对他笑着,说:“我能闻到——你知道为什么我能,我的朋友。一趟去北方海岸的快速旅行,不是吗?半个晚上就足够了。他很快。”他把这个词像强制球一样扔给其他参与者,他们不得不说,“你知道,你知道,对吧?他真的很快。” ——他们不得不选择。他们笑着说是的,他真的很快。他很大,但速度很快。
“他可以把我撕成碎片,我这个漆黑的朋友。没有你在场,我的朋友,秩序是不安全的。我希望去荒凉的北方的旅程能让你的头脑冷静下来,让你产生一些回到 塔内任职的想法?” 多米尼安笑了起来,显得温良。所有人都在笑,领主的妻子抚摸着他的手臂,温柔得令人陶醉。他抬起头来,仿佛被一场冰冷的梦骤然惊动,刀锋之下,由冷变成痛。他的身体,里里外外都痛,到处都是伤;疼痛,让他突然不寒而栗,如今仿佛早已消失一千年的感触,让他从妻子那里退缩。
他注视着她,却又惊愕地看着她,仿佛他们是陌生人,不认识彼此。“我的大人?” 她问,还是很温柔。 “不。” 他说,第一个词似乎不是他自己说的,而是有人从他嘴里发出微弱的尖叫。然后它变成了他自己:低声、微弱、冷冷地重复着。 “不,再也不了。” 他喃喃道:“再不。我不回来。我想见我的孩子。我得回去了。我的孩子在哪?”
"我现在住在葳蒽。"第二天晚上,沉寂了整个白天之后,他忽然开口。她转身看他:您要走了,是吗?如果他要走的话...她很客气地说道,不能责怪她为什么这样说。他毕竟说起自己的——家了,难道不是;他差点被这反应噎住了。她住在一个相当寒冷的岛上,所以当他提出, 他“有条相当僵硬地舌头”时 ,她并不是出于讽刺地问他是不是感到有点冷 :这完全可能是事实。 这男人感觉到这个岛是荒芜的,荒芜到一种怪诞的,经过提炼的纯洁和宁静的程度,就像漂的海滩上被波浪冲刷过的沙子一样干净,使每一个站立的身影都像是已在来世中半迷失踟蹰而行的流浪者。
但,不可否认,他确实该走了;他甚至原本就不应该来。“让我送您出去,大人。”她由此说。夜很冷,他和她聊了聊,至少是试着——聊了聊,葳蒽城。遥远南方的一座城市。他试图尽可能清晰地向她描绘,说得非常详细,似乎企图在她眼前画出一副画来一样——葳蒽。在葳蒽和阿奈尔雷什文之间的边界山脉的高山城市,它虽然是座南方城市,但没有极南沃特林主要城市的炙热,气势辉煌乃至咄咄逼人,而是一个温和,宜人的城市,于生活来说再合适不过了。他——出于他自己不清楚的原因, 他一反常态地说了这么多话,似乎是想给她一些好的印象,使她也对这座还没见过的城市多出几分好感,以便她可以——她可以。到底是什么用意,他说不出来,也不敢认,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沙子,模模糊糊地说着话。
“您真是太客气了,我的大人。” 她说话的时候,他也抬起了头。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见到其中光彩。 “您这么说真是太客气了,大人。” 她只是说了一句,就转过脸去,将脸埋进黑暗中。他们又一次在月光下;他从来不是个巧舌如簧的人,这时确实真真正正地哑口无言了。
“我在想你是否会喜欢它...... 虽然它可能不是你记得的地方……”他挣扎着,“但我建造了一座宅邸。石头房子,就这么简单。我想它确实算大,不至于让任何住户感到——拘束。它相对来说比较暖和,但不闷热。”
她看到了他的挣扎。这苦闷在她俩之间回荡。她的目光定格在那片冰冷的岛屿上,更多的却是空虚。她给了他她能负担得起的最慷慨的提议,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耗尽了她整个生命的活力:一阵笑声。
她尽力发出声音,虽然就实质而言,只是个疲倦的微笑,但就诚恳,确实是真心的笑容。有那么一刻,她的笑容变成了活泼的友善,因为他说的话真的让她感到愉快了:鲜血泛红,温柔地映衬着她苍白的脸庞,尽管这脸色可能也是由惨白的海天造成的。
“但我想我已经很喜欢这里,不再考虑再离开了。”她同他说:“对我这种渺小的生物来说,生活是平静的。这里的动物给予我如龙一般的过度尊重,虽然我经常怀疑我确实配不上……”
“我不想打断你的话,”他低声说,“但你刚才在睡梦中被一只熊袭击了,女士。”
“那不常发生。” 她脸红了,但全是出于善意;她感谢他的体贴,“我也可以应付它,只是不像您那样利落,大人。”
当下他说出了那句极为天真而显得滑稽的话:“女士,我有条相当僵硬的舌头。”他的确嘴笨——因此他请求她原谅他不妥善的措辞或可能的冒犯——因为他— —我对你没有这两种感情。他想说。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可能想要伤害,冒犯你。因为我对你——他没法完成这句话。
她微微向他靠过来,问他,是不是冷。
“不是特别冷。”他迅速接口,失去了任何可以差遣的语言;从未有一个如此怀旧的时刻,记起他从来不擅长用词和急智。
“不是那么冷,”他说,“但也许有一点。”
风吹在皮肤上,吹起头发;在缕缕发间,他见她对他笑了。
“那跟我来吧。今晚很冷,风很大。我能请你住一晚吗?”
她回身,转向面朝大海的山洞。她转过身,这一幕勾起了他的记忆,他伸出手,终于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臂。他抓住她的下臂,她抬头看着他那悲伤的表情,仍然平静而充满理解。
“我的大人。” 她轻声说:“外面很冷。” 他艰涩,磕绊地,仿佛酒醉,中毒地,把那个折磨了他好久的问题从喉咙里吐了出来:“别这样叫我,我请求您。” 他恳求道:“告诉我您还记得我。”
“你不记得我了吗?”
他寻找脑内关于她的多重记忆。许多个晚上,他自己都认为这些记忆很不合适,且很可能是错误的,他可能会被塔楼困扰,由此并将过于美好的记忆强加给她。记忆——经常自欺欺人,并责怪他人辜负了它们的期望。他不从希望自己扭曲关于她的记忆,但让他自己懊悔的是,他那希望自己能消除妄念的渴望不如见她——一面那样强烈。那孕育中的希望太浓烈了——我。你记得我吗?
希望在他的眼中闪烁着脆弱的光芒,女人见此轻轻叹了口气。跟我来。她仅仅这么说。
他不听从。那高大,透露不详和威胁的身影站在那,便能吓得周围的野兽都惊恐不已,那双幽暗的眸子也这么定在了她的身上。“来。” 她进一步软化了声音,但他拒绝了,抓住了她的手臂。 “你还记得我吗?” 他抬起手臂,靠近她的侧脸,但没有碰到她。她吸了口气,以一种宽恕的姿态,接受了他的手。
“你现在有一双冰冷的手。”她叹息道,“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的手非常暖和。”
显然,某个词安抚了他。那一刻只有她在说话:而且你的手现在大了很多。他没说话,低着头。“跟我来。” 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一直很温和,但他摇了摇头——这个动作把他们俩都吵醒了。
她松开他的手,说:“对不起。”
“别对我道歉。” 他只能乞求。 “别。”
“我的大人。” 夫人说:“您一定是喝醉了。会议还没结束呢。”
“没关系,夫人。” 多米尼安显得挺高兴:“我想我的朋友今晚是喝了点酒。给他一间舒服的屋子,睡个好觉。我们还有七天。一日纵情又有何妨啊?”
但领主摆着手;以一种坚决,拒绝的方式,显然是个孩子的姿态。不,他有些绝望地看着他的妻子。“这太难熬了。求求您了,夫人,”终于有人笑了起来,“我想见我的孩子。我要见我的孩子。”
“会议还没结束呢。” 她简单陈述道。
他原先确实是要离开这个岛的;在第二天晚上,但她将他带回了山洞里,见他显然心碎不已。她们试图谈话,但大多悲惨地失败了。
-您吃得惯动物的肉吗?
他看她一眼,然后摇摇头。
-我不吃动物的肉。
她以自己的方式理解:"你是个玟塞尔,吃动物肉对你来说肯定特别难以忍受。"
不,他重复这个词太多次了,那天,在她说完这话时,他又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他说他不能吃太多肉;也不能太少。一个月必须吃上一次,否则会因为血不足而没力气。致命的嗜睡。她不太相信,他看得出来。
“海藻。” 她说,“那我只有海藻。可能有点脆,你能接受吗?”
谈话;她们很紧张,不知怎么进行这件事,因为有些时候,她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他们内部的机制究竟怎样,因此她们只好谈谈眼前的食物。海藻;一头在桌台上已经被宰杀的牛。一些鱼——直到最后,她决定,她们跳过这顿饭,因为他跟她说,他不吃了。因为进食对他来说——太具有唤醒力了。
“唤醒。” 她重复道。当时她正在用毛巾擦手,动作中有时会让人忘记自己,进入一个最熟悉的人,但不全然在场。 “唤醒什么?”
“生命。” 他说着,几乎笑了,“心脏和身体的大小使得生命的召唤变得危险。巨大,难以控制。我在离开葳蒽前进食了一次。”
“我明白了。” 她点点头。事实上,她一定能在脑内勾勒出他说的那地方,不是吗?尽管他们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这座城市的名字还不是葳蒽。但她应该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将手从鲑鱼丸和调味料移开;烹饪好的肉上撒了点辛味的调料。之后,她用一块布,灵巧地擦了擦手,然后坐在他对面的石床上,靠着敞开的被子,肩膀松了劲,垂下头。
她沉默片刻,抬起手,冲他笑了笑:她觉得她也该不吃这顿饭了。“就当我对你的回礼。” 她解释道。
我也认为经常进食对我没有好处。我其实不乐意打猎和——杀生,或许蔬菜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
她在微笑;她差点忘了自己该怎么做了:因为他们那时都在笑,所以她忘了。但随即,他忽然皱起了眉头,对于她的提议。他皱眉,说这样对她不好。“它们不会对你有好处,蔬菜或灌木,那些长在野外或者种在花园里的东西。” 他说。 “草木确实可爱,但拒绝吃肉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他微微皱眉。忽然,她注意到,那种从前的快乐和孩子气毫不费力地从他脸上消失了。她的笑容染上了无声的哀叹,这在她看来是早该预料到的:她现在看到的这个男人,不笑的时候,竟有一张颇为冰冷的脸,很像她在塔会那天看到的那人。难道不是同一个人?
“你是对的。” 然后她同意了,省去了舌尖上的那个词:我的大人。
当她把这个词咽到喉咙里时,确实,突然间,这让她感到非常奇怪:那天晚上,他来了,留下来之后,她几乎不像她自己。要是原本的她,应该让他走的。她害怕玟塞尔。害怕他们的存在,害怕他们坐在她的对面。
你的骨中骨,那声音说,你的肉中肉,怎么会成了你最害怕的东西?没人能知道。如此悬殊。
她觉得有点冷。
“……相当不寻常。”她喃喃道,被自己的思绪弄得有些恍惚。她觉得自己好像很多年都没有真正想过或考虑过。她只是——存在着。
“您在说什么,夫人?” 他察觉到她的异常,疲倦地问道。她移开视线,低声说出这个词,好像自己也不确定自己在说什么。
“你和我。”她将这个词语念出来,“我是说,我和你,我们的关系。相当不寻常,对吧?
他笑了。
“是的。很不寻常。事实上,就我而言,我还从来没听过相同的事。从没有人和我报告过……”
“但这并没有那么不寻常。” 她如梦似幻地说出这句话,突然感到恐惧,想要挣脱束缚。 “动物会做这样的事情。他们用自己的——血肉,而不是在别人的尸体上生孩子。只有我们——我们在死者身上——繁殖。”
她退回到她的壁龛里,因为之前的姿态而畏缩,摆出一种保护的姿态,在说话的间隙偷看他:“我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不寻常。事实上,这很正常。很自然的事情。”
“女士。” 他显得担忧,“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舒服吗?”
他向她伸出手臂的动作使她陷入多年未见的真正恐慌之中。它是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就像她永远熟悉的皮肤。她在他的触碰下颤抖着,徒劳地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却被抓住了肩膀。“不要碰我!”
她尖叫起来。尖叫声让她进入了自我——没有笑容的真实自我。她几乎要哭了,极度恐惧地凝视着他。 “求求你,就让我这么——一个人待着。我的大人。让我一个人待着。我很害怕。对不起。但我非常非常害怕。”
正如她所看到的,一种痛苦的惊讶映入他的眼帘。那双眼睛与她曾经认识的那个孩子如此相似。事实可能是,在塔上的那一天,她认出了那双眼睛,才知道那个孩子活了下来,成长为她最害怕的东西。
我不希望他死。
她自语道。我只是希望我不知道。
她尽可能地弯下腰。她一直在强迫自己不要屈服于恐惧,但她一如既往地失败了。那个词就像一个咒语,将她束缚在真相中。她把目光埋在膝盖上,仿佛自己的身体真的很小,不知道,也不敢知道这个陌生男人的表情。她做了什么?她为错误哭泣。让一个陌生男人进入她的洞穴?
他的手还放在她的肩膀上。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她能感觉到的只有他冰冷的手指。
就这样,男人缓缓地垂下了身子。她已经挤进了壁龛的最深处,无处可去,被他跪着的身影挡在了外面。
她用那种真诚而恐惧的表情抬起头,看着这个她不认识的男人。那个孩子不见了。他弯得如此之低,但那颗心,她能听到它的跳动声,而如此强壮的身体却轻松而险恶地存在着。
“对不起。” 她喃喃道。 “我是不是又让你失望了?大人,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您满意?还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吗?”
有一阵子他什么也没说。他把头低到她眼下,仿佛她在俯视着他。她的一部分仍然保持着不可思议的平静,旁观这个真正离奇的夜晚。她的一部分只是在注视着。
他可能想……她心想。如果他不想吃,或者杀了她。那将是唯一的可能。有时他们有这样一种愿望,以一种征服的方式来更新失去的东西。
“我可以——”
她说。她话没说完,他抬起头,凄然一笑。
“没有什么。女士,没什么。我对你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我真的是一时兴起来的,我不能忘记你曾经——”
他停了下来。她看着她跪在她面前;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滑落。她做过什么?她以为这孩子,会像她一样成为奴隶,他们会在悲惨的幸福中永远相依。这对一个多米尼安来说是不是太羞辱了?
“你曾经叫我宝贝。” 他有几分羞赧地说道。
她吓呆了,也许太惊愕,以至于他伸出手,手指紧握着她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它们。冰冷渐渐退去,诡异的是,当她看着他的嘴唇,印在她的手背上时,她能感觉到他身上的血液传来的热度,像半睡半醒的野兽般低吟着。
“我该走了。” 然后他遗憾地说。他说他非常抱歉打扰了她,因为他让她流泪了。她的眼睛在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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