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ivorce
她被放在一个浴缸里,像被盛在盘子里的浆果,融化,流动,液态,透着肉质的鲜红。这女人过了相当不平凡的一天,你能看出来:她先是被搜查,追捕,从空中给击落下来,俘虏,然后承受了一番公开羞辱,之后,又一跃成为塔历史上最致命战士的母亲和监护人。她的儿子此前一直是无亲无故没有家系的,而她本人之前就是个女奴。
“我想她是给从天上打下来了。”医生判断道:被一条比她大得多的龙,当然,比如说——一个玟塞尔,先在空中被擒住,然后又直接扔到地上。着陆点是沙滩,崎岖不平,对伤者很不利,且撞击处的砂石等尖锐物品刺入她皮肤的各处,虽然造成的出血量不大,但引起的疼痛会是持久的,并且很不利于恢复。
她的身上洒满了玻璃般的沙子。然而她的儿子——现在还不知道是不是呢——显出了不曾见过的耐心。他先是将她的衣服褪下来,然后又花了一整晚,用手将那些沙子捏出来。
当医生在判断她的身份并给她的“新”儿子一些治疗建议时,女人还保持着最后的意识,并嘟哝着——其动机可能是因为她天生的温顺而一些出于努力的责任性,因为这种神情被广泛地命名为,奴性的良善——恳求在场的任何人结束她的性命。 “先生?我的大人?”她痛苦挣扎,喃喃自语,“如果您现在结束我的生命,劳驾,刚刚在塔里达成的那笔交易,还能被撤销吗?”
这个男人,这个即将失去所有头衔和大部分资产的领主刚刚进行了这笔交易,一切都是为了成为——她的儿子。他听这话自然悲从中来,退出了和医生的谈话,坐到她身旁,抚摸她的手指,见她虽然因疼痛而颤抖,但仍然虚弱地朝他微笑。
“啊。” 然后她低声说:“你在这啊。” 她失血过多,眼睛青肿,看不见东西,只能用指尖碰触他,挣扎着提出:“你还好吗?我很高兴你在这里,但这是不对的。是不是,还可以挽回吗,你昨晚做的那笔交易……还能挽回吗,现在……?
从定义上来说,这是一种疯狂的行为,医生想,而且肯定不仅是他自己觉得这行为不可理喻:大多目击者,或是单纯为巨大的经济损失而不寒而栗,要么对这男人的妻子,下属,宗族和党派颇有同情,因为他们要切身体验首领为了和一个女奴厮守而带来的负面政治影响。
当然,此事也说不上毫无预兆。这位以好战和残暴着称的黑衣领主原先就对女性有独特品味:他特别喜欢那些出生地位的女性。有人推测说因为他在公共生活中总是举止粗暴,因此想在私下转换些胃口,对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展现出模仿而来的温和。温和,定然不是他的本性——任谁都要这么说,只要他们曾看过他用那些不可想象的杀戮和技艺,别出心裁地处决他的对手,仿佛是个上天赐予的终结者一般。
而现在情况一片混乱:诸侯一头雾水,命途多舛,而他的妻子,脸色从来没有昨晚那么冰冷,默不作声地思考着现在的局势。怎样一个难题!她应该怎样对待这个让她在几天之后就会失去一切的疯丈夫呢?
“别这么说。”她的儿子抚摸她的手指,脸上带着明显的悲伤。他低头看她伤痕累累的身体,心想此后绝不再让她化龙,而她的心也砰砰直跳,带来身体的痛苦。
他说他不想撤销这笔交易,
他低头握住她的手指,似要弯腰亲吻她的指节和擦破的肌肤:“不。妈妈。没有必要改变它。”他说这可能是半个世纪来他做的最好的决定。
就这样,医生确实看见:这位前任多米尼安确实是把自己整个都浸没到了一条疯狂之河中。可不是什么好时机:下一个任期选举就要开始,而他正用高超的技巧扼杀自己的职业生涯和家族的未来。值得一看的闹剧。
尽管如此,这名女士提出来的问题很切合实际。她这儿子是突然出现的,没有任何社会文件能表明两人之间有什么确切的联系,而倘若他们是陌生人,此时她确实有机会通过把自己扔出窗外来拯救他的职业生涯。然而领主不让她说这话——她很快睡着,而他就这么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他犹豫了多次是否要把她留给一个他不信任的人来看护,而事实上,直到他的妻子仿如鬼魅一般出现在门口,笑容满面,他才决定离开房间,去会议厅签订合约。
夫人来了;这可能是他自作出决定后第一次觉得身体发冷。他一如既往,无话可说,只是靠近床上的女人,显出保护的姿态。
“别这么疏远我,我的丈夫。” 夫人见此,笑了笑。 “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可将她托付给我——你的母亲。相信我。”
“……我需要你的承诺。” 他叹了口气,“夫人,你愿意向我承诺吗?我请求您。”
“我向您保证,大人。” 她柔声说道:“我绝不会背叛你,只会助你一臂之力。”
她能说出他无法理解的话:责任和命运。这就是为什么,他在这个充满他无法理解的事物的世界上,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然而事实一如既往地残酷,尽管她对他来说很不可理喻,但她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副手,所以他所能做的就是点点头,然后离开房间。
走之前他企图抚摸一下这女人的手和头发;他也试图吻一吻她的额头,然而注意到他妻子的目光,他就放弃了。她嘴角的弧度让他不寒而栗。
“你爱她。”当他离开房间时,夫人说道,面带微笑。
而后她坐在床上,在这女人的身边,手抚上她熟睡的脸庞。她知道这样的举动肯定要让她丈夫心神不宁,于是笑得越发开心了。
“我很高兴你的家人回来了,丈夫。” 她的声音像牛奶一样,“即使她只是一个奴隶,就像我一样。”
床上女人从昏迷中惊醒时,她身边这位女士正以一种琐碎的端庄态度,愉快地抚摸床头柜上的一枚徽章。她一醒来,就见到她在她身边,有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身段却比她丰满:这倒不是因为先天的倾向,而是因为后天的滋养;她的手仿佛一位保姆在照顾孩子,轻盈地落在受伤女人的手指上,姿态如此柔和,乃至病人被安抚了,闭上眼,说了她儿子——如果我们真认为这位领主是她儿子的话——的名字,唇边有一丝疲倦的微笑。对于现状,她仍然觉得有几分解释的必要,然而喉咙干涩,肺部有阻塞感,说不出话来,暂时陷入沉默。
朦胧中她感到,这抚摸着的手未免也太柔软了些——到底是不像是个士兵该有的。
夫人咯咯笑起来。
床上的女人由着这阵笑声回想起当她坠落到地上时,那阵令她头晕目眩的失落感:她那时抬起头见追捕她的龙在头顶盘旋,而此时见到的是这个和她模样相似的女人。她怯生生地看着她,因为不曾认识她,但更多的,又是一种直觉性的恐惧,因为她使她会想起多年前她认识的那些女主人,也是这样笑意盈盈的,颈部被皮毛保护,到处垂下些“咔哒”,“咔哒”作响的清脆玩意,珠光宝气,闪闪发亮。
她向从她身上移开目光,却难以做成。
“我怀疑那是我丈夫的爱称,是吗?”
两个女人都穿着白袍。站着的女子白衣华贵,在夜色中格外耀眼,而床上的女子则一身苍白的白衣。她原先就脸上无血色,苍白虚弱,现在,听了她的话,就白得更厉害了。
她迅速抓住了她的手,让她嘴唇发颤。
“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东西:小名。您理解我,因为对我来说,他从最开始就是个伟大人物,我想象不到早年他流落街头该是如何模样。不过对着你,也许我应该说说这件事……”
她摸着她的头发;她的的眉毛、颧骨,最后在嘴唇边歇息了,一次又一次地勾勒出那处地轮廓。她便以这么一只柔软的手,将病人压进了天鹅绒枕头做成的牢笼里,连摇头也做不到。夫人笑得甜蜜。“我丈夫的母亲和监护人。”
“……对不起……女士……”
伤员企图控制自己的舌头,然而话语仍然破碎。对不起……我能做什么……?
“不。不。女士。” 夫人笑了。 “我非常清楚,发生在你身上的任何事情都可能要了我的命。我的丈夫——您的儿子,夫人。”她强调道。她演奏、磨合并品尝了这种组合。一个母亲的儿子。一种联系突然萌发,并改变局势,“他有时会格外严肃,虽说他严肃的时候,也相当孩子气,但毕竟,他就是这样,当他严肃的时候,他是危险的,凶恶的。人人都害怕他。但,你不也有这样的感觉吗,既然说到了小名……”
她沉思着,企图和一个——重伤,躺在床上,因为害怕她而眨着眼睛的人——商讨商讨这件事。
“夫人,您有没有想过,当您的儿子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时不时就像一只宠物?” 她声音低沉,语气急促,“或者他小时候不一样,这也是可能的——我当然知道,我不应该背着我敬重的丈夫,用这种语气猜忌他。但话又说回来,我一直很感兴趣,为什么他的个性是这样的。”
她丈夫的倾向:如此明显,却有害。他倾向于被统治和操纵。他不愿从事世俗的工作,他在建立一个庞大的家系方面颇不乐意,当然还有他那忧郁的性情和对女性永不满足的胃口。
她——躺在床上的女人只能惊恐地摇摇头,听她的话源源不断地涌进自己的耳朵里。在她眼中——这名贵妇脸上出现一种可怖,怪诞的变容。她俩确实是长相很相似的,任何的旁观者都会说她们之间只有些情绪的差别,然而对于这现象的原因,亦即——为什么——的探寻,伤员实际上一直因为失血过多,眩晕不已,不曾深究,然而现在却隐隐约约感到好奇这原因,而就在这时,在她一眨不眨地凝视她同她言语的嘴唇时,她开始看到一张不同的脸,与她自己那张开始颇有距离了。
“我是他的妻子,你一定知道——他在我快被卖到妓院的时候,从集市上买下了我。”
她同她诉说:我爱我在这个身体里呼吸的每一次呼吸。
作为一个女人,我从来没有对我的命运有过太大的异议:每个性别,每个人,贵族或仆人,我相信他们都有自己的偶然性。没有人真的比其他人更幸运,但他们在以后的生活中根据环境培养的内心和正确的信念将为个人幸福做出更大的贡献。当然,每个人都有一个自然的倾向,一个走向宿命的人将获得繁荣,而每一个违背它的人,无论是出于错误的印象还是扭曲的信念,都会受苦,直到最后一息。
她温柔地抚摸着那个女人的脸,就像一个人体模型在抚摸另一个。
“瞧我,夫人。尽管,我接受自己的命运,并不排斥成为奴隶,侍奉某个主人,甚至可能被当作食物,这对我来说都不造成太大困扰。”
“然而,不知何故,我确实是不愿意成为妓女。妓女,对我来说是不可接受的。因此,当他们问我,是下一餐就上桌,还是去妓院,我说我倒愿意上桌——因为我坚信成为妓女违反我的天性,不可能给我带来任何幸福,反而是越生活,越深的痛苦,那样,还不如现在就死了。集市上的买家们听我这样说,议论纷纷,喧闹不已——我理解他们,因为人便喜欢浮于表面,以一件事显而易见的外表来判断它的合理性,要是那样,我确实是——看上去,疯了。 ”
“然后,这喧闹声,就将我的丈夫吸引来了。”
夫人说。
“人群疯狂的尖叫——引起了我丈夫的注意力。他那时已经是个多米尼安,只是比较低调,成天穿黑,没有任何装饰和随从,更加重这一倾向。那些日子,他经常在奴隶市场和妓院里徘徊,没有随从,没有任何欢乐,也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像个街上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想找个容身之处。噢,是啊……”
她笑了。珠宝、晶石和各类金丝随她动作摇晃,创造了一系列陈列的虚幻光芒,一圈光环,在这病人半梦半醒的脑海中,显得流光溢彩,金碧辉煌。
“我第一眼见到他,就想:这人为何如此痛苦呢?我想这,是了,向我走过来的是一个受折磨的人。他每一次心跳,必定都给他带来一种巨大的折磨。他那时并不是向我走来,而是向着一个心中平静的象征,我看着他,注意到脸上的笑容,带着恍惚和迷恋——这笑容日后也无可辩驳地显示出那正是他一直深藏内心的渴望——他向我走来,好像他一直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他。”
您知道的,夫人。我丈夫——确实是他情感的奴隶。他是个情绪化的人,就玟塞尔来说可不常见——他的祸根,不在脑内,思想中,而在他的心里。他时常需要镇静剂来安抚他的心,而它——跳啊,跳啊,跳啊,无法停息,他就越发痛苦,而他别无他法,只能听着,任由它加剧他的痛苦。死亡带着他向荣耀的顶峰攀升,而我毫不怀疑,他会在那顶峰就此死去。
“说到这个,我倒确实认为,他从政治中抽身出来的行为很有利于他的健康。至少对他的健康有利,您说呢!有时我疑心我确实在夜间听见了他不可抑制的呻吟,为着那些痛苦,真叫人担心。那些不可言喻,无法付诸言语的东西,而我,无论离得多近,都不知道它的实质究竟是什么。”
“我对你的损失深感抱歉和内疚,我的女士。” 受伤的女人用沙哑的声音说,但被一种痛苦所笼罩,使她完全脱离了谈话,“我真的希望能为你、为你的家族、为所有可能的、相关的人……扭转损失。”
出于一种莫名的悲伤,她无法把这句话说完,无论是从能力上还是意图上。先前,她面对坐在自己面前的女士,挣扎着撑起身子,但想必是某个词句,或者是脑子里的某种想象,耗尽了她仅存的力气,她向后倒去,跌入了枕云中,和羽毛一起,被痛苦和悲伤所钉住,表现出一种深深的受难。人见了,可能会害怕这种痛苦会降临在自己身上,因此他们会闭上原本尖刻的舌头,默默注视着她是怎样在伤害下抽搐着手指,身体痉挛的。
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
但是,当然,当然。这位女士不是普通人。看到女人的反应,她正认真地认为自己的讲话是一种尽职尽责的行为,因此她应该尽可能详尽地描述整个事件,以填补伤员对全景理解上的缺失:
“我还有些关于那孩子的事要告诉你。夫人——那孩子,您知道吗?”
她的听众正用那双破碎的眼睛看着她,困惑不已。
她随即宽大地向她解释道:“是您公子的孩子。刚刚八岁,是一个多米尼安的年轻王子——不过,那也是以前了。就在昨天晚上,一切都已经失去了。严格来说,他不一定是永久地被降了级,失去了在塔中出任的机会,但的确,他的命运受到了很大影响,几近致命的退化和打击……我正想怎样告诉他这点才好……”
躺在床上,摇摇欲坠的女人低下了头;她的身体正在失去与她所受伤害相匹配的适当状态的力量,但另一位女士不会让她这样做。她捏住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占有她,强迫她直视她的眼睛,面对那灿烂的笑容,她发觉她说的一切都带着越来越强的命令力,仿佛那一言一语,都被某种神圣的法则所束缚和支撑着。她所说的一切,就是公理化的,世界的方式:
“夫人,您应当知道:天命难违。无论是玟塞尔,还是佩雷蒂,主人,还是奴隶,心脏不能逆着律动而跳,否则那生命心血就会停止。”她语带诙谐的自嘲,说:“当然,我的听众会说:你这个嫁给了多米尼安的奴隶,不就是最好的反例吗?但她们还是会同意,我说的是真的。但我并未违逆天命,而是听从了它——又或者,有人会说,我那当选过四次多米尼安的丈夫,不也在违逆他的天性吗?我承认,他确实有种不寻常的嗜好,根深蒂固,迷恋那些出生低下的女人,甚至不是出于肉体的享乐,而是出于他自己不知道的原因——不像普通的快乐那样轻浮,而近乎一种神圣的疯狂了。”
她靠近她。
“他喜欢——一个模板。你能看出来。我们两人都确认了这点。我愿意向您提供我的愚见,来解释这一现象——您愿意听吗?”
她提出了一个选择,却没收了拒绝的权利。温热的泪水滴落在指尖,她手中,那伤员颤抖着。瞧着她的脸,她的身子,瞧着她整个人,夫人感叹道:你确实很美——几乎被世所不容的美。你这如春的眼睛如何像冰一样燃烧!你尝起来一定也是很甜的。就像你的儿子。
“在我还是奴隶的时候,我曾经听说过一个故事。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奇怪的是我发现这个故事,通过与贵族和女士们多年的讨论,知识分子们通常是不知道的。或者,至少它没有被正式或业余地记录下来。因此,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只流传在女奴之间的故事,被她们口口相传。女奴像种子一样出生和死亡,所以这个故事,也更像是在不能说话,但只能洒下落叶的植物中传颂着。考虑到内容,我应该事先声明,这个故事有可能只是来源于一些社会上的机缘巧合,乃是我们——女奴们,聊以自慰的编造。”
她看着她的眼睛。在那透明的绿色眼眸中,她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位伟大的女神——哦,是的。挺傻的,不是吗?一个掌管天下的女神。她建造了 塔的底座,然而,最终,她没能赶上它的高度。她的后代们更健壮,心思坚定,矢志不渝,要将这座了不起的建筑升到天穹上去,至于女神,则因为无能而陨落了。然而她的一些——面影,您瞧,留了下来,成了许多奴隶的原型。我以前认为这是胡说八道,自然,但在我遇见我丈夫之后,也认识了他的几个情妇之后,我忽然改变了主意。是的,她们——都像你,也都像我。而我忽然意识到或许他那古怪的坚持和癖好可以被这个神话所解释:他一个人,也只有他,看到了那个在历史进程中消失不见的女神——从奴隶身上。而或许他那古怪的爱好到底不是一种怪癖,而是非凡的标志。”
“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 她轻松,戏谑地说:“我不怀疑。尊贵的男人追求精致的女人,一个——女神,当然是,夫人,您不也这么认为吗,精美的,怎么看都是个好女人?”
我不知道——被俘的人无法完成,因为这位女士对病人施加的力量越来越大,她的舌头卡在嘴里,无法说话。
“啊,夫人。” 她主动道:“告诉你一个小秘密,看在我的丈夫爱着你的形貌的份上,认为你身上有种不同寻常的潜力,甚至——还称呼你,母亲?这种行为太荒唐了,出乎我的意料,我不得不承认他赢了一轮。他之前从没赢过我。你知道吗,你的——儿子?他有一颗很健壮的心,当然,心脏是龙的本源,龙的一切……但他不仅有一颗,而是——两颗?”
贵妇人笑着打量着女人的表情:原来如此。那么你知道的。这是一种透露秘密的表情,而不是被告知惊喜的表情。这是可以理解的,她总结道,因为一旦你满足了他的愿望,并躺在他身边,你就无法忽视心脏的狂跳,并意识到包裹在其中的命运的践踏。
“可怜的女人。” ”她充满怜悯地说:“你要慎重选择。你早点死,就在昨晚,拖着身子从窗外跳出去,那也解决得很快。但据我所知,你缺乏决心,从你紧紧抓住我丈夫手臂,放弃那个机会的方式,就可以很容易地看出这一点。怎么,你在他身上看到了你的繁荣和安全吗?一个人不能违背命运,一个有两颗心的人,当他的心尚且跳动,除了升入未知的顶峰,又能做什么呢? ”
“我不是占卜者,也不是预言家,但是你,女人,你不能指望通过剥夺别人的事业来获得任何安全——”
“夫人。”
门开了,男人站在门边,声音有些疲惫:“契约已经完成,多谢你照顾我母亲。” 他看着她放开女人,眼底闪过一抹叹息。
“我可以和你说两句吗?” 他温和地询问道:“你可以休息一下,让我母亲一个人睡一会儿,我去你乐意的地方和你谈这件事——恐怕是件急事。 ”
“当然。” 她笑了笑,从床上退了下来。在任何可能的情况下,她都是一个优雅的女人,当她走出房间时,床上的女人倒下了。
“我尽快回来。” 儿子关上门。夫人看他稍微落在了后面,带着疲惫却和善的微笑,低声对房间里那女人如此说道。
她和他现在独处了;他试了多次,要一个更委婉的方式展开这个话题,但最终发现,没有比直接了断提出来更好的方法了。
“女士,”他同她说,“我想和你谈谈关于结束我们这段婚姻的事。”
她凝视着他,带着他最熟悉不过的微笑,没有更多明显的动作。沉默显得比任何冗长的言语抨击都有效,而这显然困扰着他。心底,他知道自己曾仰赖她许多,而另一方面,现在他考虑这个决定,几乎不涉及婚姻本身,而想的是对她的补偿。
“那些资产交易之后,也还剩下不少。我愿意只留下一部分维持葳蒽的城市运作,剩下都给你,作为补偿。沃特林的房产,自然也是在你的名下,我不会征用它们……”
“很慷慨的提议。”她温和地打断他的话,“但恕我问个中缘由?”
他无言以对;她脸上的笑容越深,显得明艳动人。
“我猜是因为……您的母亲?”
她将他的无言以对理解为绝对的肯定,并继续她的问题:“那么,大人,为了母亲,和妻子离婚,是什么意思?噢,或许应该说,您是在通过破坏现有家庭,来重建旧的家庭吗?”
她走近他,想要触碰他的手臂,他却从她身边退开,退后一步,轻轻摇头,闭上了眼睛。
“请您别碰我。” 他喃喃说:“我们的——婚姻,一开始就不对。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不是吗?但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试过了,但我做不到——”
“您在说什么,我的主人?” 她善意地提醒他,“ 爱? ”
他们静静地对视了片刻。夕阳西下,鲜血洒进房间,在贵妇人的脸上勾勒出一道金红色的轮廓,而丈夫的身体被留在黑暗中。血线把她染成了红色,漂亮极了,在她的观察者眼里,她的形象正在奇幻的生化中。
他忍俊不禁。
他笑出了声——最后,甚至,大笑了起来,温柔而热情地解放了那张冰冷的脸,仿佛一尊雕像活了过来。
他局促地呼吸,带着些绝望的狂热, 仿佛这是他生命中最珍贵的气息。
“是的,”之后,他开口,唐突而呼吸不畅,说:“您是对的。您是更好,更聪明的,我从来没有想要挑战这一点。我们朝夕相对,但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这对这个世界来说再正常不过了,但却让我难以忍受——”
“噢,噢。看着你,你这孩子样的脾气……” 她宽容地说:“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确实爱你。我会全力支持你,为你的胜利而高兴,承担你失败的代价。你的人民爱你,你的军队需要你。大人,您是天下最受宠爱的人,怎么会如此愚蠢,却说您从来——不曾被爱呢?”
就在她说话时,这房间里似乎被和领主有联系的人填满了:他的封臣。他的妻子。他封臣的妻子。他的封臣的奴隶。他们的牲畜,他们的敌人,他们的裙带关系……还有他的孩子!
那个孩子,那个会在他怀里睡觉和翻身的胖乎乎的蹒跚学步的婴儿,他在过去的几年里一直是他唯一的安慰……他想象着房间里这些人形的影子,将它一块一块地填满了,而他脸上带着僵硬的表情,失落和迷茫,被阴影笼罩着,直到看到孩子独自一人站在远处,仿佛沐浴在柔和的光中,他才笑了笑。
“——,”他突然喊出妻子的名字,目光转向房间里不存在的人影,声音颤抖着,“不对。你和我。所有这些人和我,都是错的。我应该走了。我应该早点走,在我杀了这么多人,将那些孩子撕成碎片,在天上降下血雨之前,就应该走了。我早该离开了。”
他在最后一缕阳光中转向她,带着恳求的神色;他的面孔柔和了, 仿佛奴隶们所歌唱的,神话般美丽的诗句……一位伟大的女神,温柔地统治着所有人,养育着许多人,却格外爱着那唯一一个……
“求你答应我。” 他求她。 “夫人,您知道我不是您希望我成为的那个人,向着那个顶峰——那个高度——我做不到。要直攀天穹的愿望,在我独自一人时,从来不曾出现过。我知道你在我身上倾注了许多精力,我会尽我所能来补偿你。但我不属于这里,我的母亲和我的孩子也不。”
“我承认,我有疑虑。甚至,就在刚才,我还在逼迫那个可怜女人说出点什么信息,但是,唉,她伤得太厉害了,什么也说不出来。”闻言,她仍镇定自若,“但我现在开始相信她确实是你的母亲了。噢,是这样吗——母亲?多年前,你的母亲,在你父亲的授意下,将你从尸体中抚养成人?”
他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她笑着走到窗边,他看着她。窗外,浩瀚的湖面正在沉入黑暗,只剩一丝微光——我不记得我的父亲。
他说。她点点头。
“您爱您的孩子,大人。我毫不怀疑。” 她道:“可是你那——母亲呢?就算她真的曾抚养您,我要提出:您以前娶过一个,只因和她长得像,说不定,之后也还会追求另一个,只要跟她有那么一丁点相似……”
他凝视着她。她笑出声来,弯下腰,双手放在膝盖上,那件长袍像水一样滑落。
“大人,用不着这种表情!瞧瞧您:无论您如何强调,您不是为了死亡而生的——但你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动用这份天赋,不是吗?现在,您瞧着我的这眼神——”
她用一种嘲弄的方式做了个手势。
“让我不寒而栗!——但真的,大人,您有没有告诉她,您的过去,你的癖好,并且,出于应有的尊重,以及纯粹的好奇心,让我问问您,您是打算让她成为您的新妻子吗?”
她琢磨道:啊,是的。一种对于母亲的爱。她自己也碰巧曾经知道过几个奇异的相似案例,但她只是没把它们和他,他的怪癖联系起来。这都怪她自己,百密一疏。
“都怪我自己,真的。”她说,“但看着她那无辜的脸,我忍不住想,她真的能应付这些事吗?”
“不。” 他轻柔地说:“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再有一个孩子。不会再有一个妻子。不会再侍奉另一个君主,也不愿意再杀人。我会在剩下的日子里这样做,和她们一起生活,直到我死的那天。”
他抬头看着她,她微笑着。他说他不是她期望的那个人。
“倒是您,夫人,我相信您也注意到了,血王一直欣赏您。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做你和他的中介人……”
“哦。不。” 她轻快地截断了他,“不用。”
他显得忧心。
“您对这些条件不满意吗,我的女士?如果你坚持,我可以提供更多,但我恳请你留给我们一些必要的资金来保护一座城市……”
“不。” 她笑着朝他走去,身影拖在身后,仿佛她带来了黑暗,而它们陷得很深,“不,我的大人。我拒绝你的提议,并打算永远做你的妻子,正如我在回答你求婚那天所承诺的那样。”
她抚摸着他,抚摸着他的手臂、肩膀和脸。领主,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惊愕,无言,因为他感觉到了她愉快面容下隐藏的决心——如果是这样,不管她表面上是否同意,都无关紧要。因为他忽然间记起她是一个怎样的人:一旦她拿到什么,就永远不会放手。
“请别这样。”他如坠冰窖。
“一定如此。”她大笑道。
当她抚摸他的胸膛时,黑暗折叠;她触摸那无形的心跳,用她的手指,掐住它的每一次跳动。
“您不知道吗,我的大人?” 贵妇低声说:“尽管跑啊,您——远离塔,丢弃多米尼安的称号,但,您难道听不见——这心跳?”
她把脸贴在他的怀里,用力地抱住他,她的身体燃烧着决心的火焰。“你看似失去了一切,但最终,你什么都没有失去。”
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在他绝望的眼睛里。
“有第二颗心的人永远不会离开塔。只要你的龙心不止,塔才是你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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