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Bear
当孩子带着一篮子浆果回来时,他的母亲睡着了,就在煮着汤的锅边,五指放松,微微摊开在柜台上。孩子将浆果从自己手里的小篮子里取出来,放在她的脸颊旁:它将这些水果装在各个位置,它的口袋里,挂在腰带上,盛在围裙里,其余握在手心里——我们叫这个孩子,“它”,因为它很年轻。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只是一个快乐的小动物,在所有可能的方面都很可爱。这阶段的生命如此纯粹和美好,乃至显得不真实,于是这年岁理所当然地,飞速逝去。
屋内一片寂静,渗透到每一个角落:锅里的沸腾声无声无息,灰暗的墙壁小心翼翼,孩子手指的动作也是如此。那天早上,当它从树林里走回来的时候,从空中看它的身影,好比以猎鹰的眼睛俯视,这肯定看上去像一个小斑点,在这个充满野性,甜蜜的无名小镇附近的树林里,快乐而好奇地翻腾,磨蹭着。这孩子毫无戒心地徘徊在任何感兴趣的事物里,不急着返回自己的安全屋,显得几乎有些吵闹。然而,中午很快就要过去,抬头时,回家的路便在脚下,于是它也就顺着它的指引,回到了木屋里,正在这女人身旁。
在她身旁——它沉默、谨慎,小心翼翼,像一片寂静的树叶,慢慢地、温柔地朝女人的方向偷看,不想打扰她,也不想晃动了壁炉中的火焰。孩子把浆果堆在母亲身边,在它用一条丝带系着的发间,燃烧的红叶拖曳着从浓密飘逸的头发中飘落。一缕头发,散落在束带上,散发着温柔和青春的活力,它的颜色乌黑而光滑。
当母亲醒来时,孩子在她面前微笑。它用鼻子碰碰她的鼻子,像两只狗彼此熟悉,亲吻。 "惊喜哟。"它同她说,"糖果。"它拿指尖拾起一两个浆果,一抹肉红色的果实掠过母亲沉睡的,如梦的双眸。 "来尝尝吧,鲁里玟。"这孩子像小鸟一样叽喳不休。你会喜欢的。上次你告诉我,你喜欢吃甜食,特别是在你又难受,又饥饿的时候。
甜蜜。此刻香气四溢,语气含柔又紧密地涌来,都是对着一个如梦初醒的女子,诉说着不证自明地甜言蜜语——甜蜜,是吗?她不妨在她朦胧的视野中,一半被孩子的微笑弄得眼花缭乱,一半被迷雾本身所笼罩,问自己这个问题:甜蜜。这就是我们一生都渴望的事物吗?由这样一个小东西宣布?即使这小家伙尚且如此微小,幼稚,不受塔的呼唤,即便它的规则在嗡鸣中咆哮世界,甚至比雷霆更响?这想法砸在这个因过去景象而感到阵阵钝痛的女人身上。
“来尝尝吧,鲁里玟。我有三种浆果:一种来自山上,一种来自树林,还有一种是从溪边来的。你更喜欢哪一种?告诉我吧。”
它恳求道。“告诉我吧,鲁里玟。”
孩子哀求,母亲皱眉。她忧愁地皱着眉头。她的手从那些承载着甜蜜的果实旁边掠过,轻轻抚摸着孩子的手腕、脸颊、肩膀。到处都是水,水滑下来,水攀上去。地板上的水迹,也沿着鞋印蜿蜒而过,伴随着那天早上,更早些时候踩到它们的小靴子从树林里带走的许多树叶;孩子边走,雨边下,她在睡觉。
她俩一起转头,目光顺着木地板上雨画的路线移动。孩子脸红了。她们的目光在被风雨敲打的门上相遇,又在回过头的时候看到了一处去。
“对不起。” 它先开口了。 “我只去过树林、小溪和山丘上。山顶太远了。我没去没有洞穴、裂缝和井里面。”
(这个小镇到处都是荒野和黑暗的树林。它的好奇心时常处在严峻的考验之中,想进到洞穴和未知的深处,只在最后被脑内一声声鸣响唤回:别去这里,别去那里!呆在家里!世界很危险。)
母亲叹着气。它仍然说它很抱歉——但是浆果——已经熟了——就在它旁边。不是非常丰富和美丽么?它无法抗拒。轻轻一碰,他们都能尝到,她曾经在狂热的梦中带着悲伤的渴望和绝望,提及到的甜蜜。
甜蜜伴随着危险。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将它揽进自己怀里,用自己身体,温暖它的肉体。“每一种甜蜜都有它的护卫,就像每家商铺都有主人。万事都是有价码的。”
这比喻触动了这个孩子——它咯咯笑起来,夹杂着一点不确定,因此抬起头,偷偷看她的表情。
“你是说熊吗,鲁里玟?它们确实是很可爱的——护卫。”
孩子说。她什么也没回答,所以它笑了。啊,熊!它们很友好,很可爱。它们给它浆果,看着它离开。
“熊?” 她很困惑。 “它们没有伤害你?”
“不。” 孩子回答。 “它们会伤害人吗?真奇怪。他们很欢迎我。”
它将一些红色浆果放在她的手掌上。鲁里玟;它说。这些是熊给我的浆果。它笑了。尝尝,尝尝!
这个女人——刚刚和她的两个潜在诱拐犯(她虽然不曾知道她们的真实意图,但千真万确被吓坏了)分开,此时正摇摇晃晃地企图在人群中衡量现实——通常回避对自我的思考,也不对周围的事情做什么道德上的判断。要理解这一点,其实只要回忆这么一个事实:她在来塔之前,早就过了许多年与世隔绝,不曾与任何人交谈,见面的生活了。只要看见她是如何在人群里变得越发苍白和安静,人不会否认这一声明的准确性。人群虽然成功将她和迫在眉睫的危险分开,但不可避免地也成功孤立了她,就和过去的每一年,每一天一样。这些奴隶一致的欢乐同她如此不匹配,乃至消去了一切她可能做的交谈,询问,甚至是观察。这一群人如今被融合成了一只活泼靓丽的野兽,让她缩回了自己健康,麻木的冰冷世界里,不向任何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而是在一种无声的恐惧里对它噤若寒蝉。在这里——这间由一个她不认识的领主提供的成排房间中,成群的女人彼此推搡,叫嚣着,盘子被端上来,盛满酒水和杯子;手臂互相编织,仿佛繁复纹样。从地板下传来的呼喊声和低吼,对她来说也太——壮观了。因为过分的恐惧,她甚至连发抖也做不到。
女人们说起“夜猎”和“真猎”。
“小领主在野外打猎,大领主在塔中打猎。今晚如果你爬上某人的床,明天你可能会加入狩猎,或者,更确切地说,被猎杀。” 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常识带着温情流传开来,随之而来的结论是:“但今晚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这女人什么也没说,爬到一个角落里,和醉酒的人、迟钝的人以及其余昏昏欲睡的人,像一堆破衣服一样皱在一起,企图钻进衣服的缝隙中,但话语到底却像狂风一样从她身边掠过。她蜷缩着身子,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女人们拥抱、跳舞、狂欢,那她惨淡的虹膜中,火焰燃烧。如前所述,她没有属于自己的自然倾向,要对事件和行为做出反应,判断自己,是好、坏、体面或不合适的;这种倾向,当没有外在的强加干扰——比如,一只有力的手臂,几根疑惑的手指扣在她的脸颊上,一些刺耳的命令说,“讲话”——就更少了。她会很高兴地沉入默不作声和实际上的,绝不思考中。实际上,她所有的性格和精力,让在这天深夜里她听见的,她脑内的一声声话语,显得很不平常。是的,这天深夜,当吵闹的女人筋疲力尽了,整个七个房间都陷入了狂野的喷鼻声的交响乐中,夹杂着平稳噩梦中的呼吸,抽泣声,她听见她脑海里有个声音,说,你要离开这才行。
她不得不听那声音。
温柔的命令在她的脑海中响起六次,每一次都伴随着外部的对应物,一次,余烬闪烁,第二次,从上方传来的门的砰砰声,呼应它,第三次,来自野兽的哀鸣,从底下的森林中传来。第四次,她听见身旁一个残废女人的哭泣,第五次,低语自她身后缠着的身体的藤蔓中升腾起来。最后一次,她抬起头,万籁俱静中,意识到那是第一滴水落在墙上的微弱溅水声。雨。她吓了一跳,这个最像不知所措,误入人群的非人之物的女人,在夜里爬满尸体的沟中取暖,竟被下雨的预兆惊醒了。下着雨,一层寒气从房间的裂缝中升起,鸟儿从无光的角落里争吵、哀鸣;一扇门轻轻关上,另一扇缓缓打开,那声音,说,你该走了,在她的脑海里爬行,呼吸着现实中的一口气。她抬起头,独自一人,在黑暗中,仿佛坐在一个堆满了柔软女人尸体的战场上,听到它耳语,带着使人无法抗拒的命令和信服力:你现在应该离开。声音茕茕孑立,没有一声外界的声响,能像它一样浸没如此深,到人的精神中。房间内,地板被躺着的女人填满,四处都是她们舒展的手臂和张开的胸部。
她的唇瓣分开,但到底,一言不发。对她说话的这声音,是谁的呢?是自然的声音,还是恐惧在对她发言?她无法言说。她勉强站立,浑身酸痛,疲倦得好像从未睡过,也从未进食,听到一连串的脚步声靠近;某人手上的蜡烛顺风而燃,点亮火焰...
当她决定她要在规定时间之外就离开塔时,这女人竟然镇静得出奇。她正要违反塔的规定——总之,是某一个规定,不管它的官方名称。她做这件事时没有任何英雄气概,也不见丝毫反叛者的凶猛,然而,当她挺直身体,走过这些倒着,沉睡的女人身边时,她好歹是鉴定而镇定的,延续着,或许是一些她早年的习惯:在主人的房子里时需要无声无息才好。到她快要出门时,她的嘴唇上什至有一抹宁谧的微笑:是了,她现在应该回去了。
回去——尽管她的脑海响彻着不详的警告和预示,这个想法仍然给了她莫大的安慰。她想着那个山洞,她在遥远北方的灰白色海边的家——如果她能称呼它为“家”。无论怎样,她怀着温柔的心情想到它,虽然她的确对这个念头有非常轻微的排斥。倘若反感这一心情也能用数量衡量,应该说她对“家”这一念头的反感数量并不庞大,然而,在质量上——这种拒绝的性质变得非常强烈。通过重新考虑,她会在一个感觉自言自语,带着那种奇怪的、柔和的决心,争辩说这个洞穴在各种情况下对她来说都是一个很好的避难所,但不是家。
身为女奴,她在出生时就没有家。然而,正是穿着她世俗意义上的标志,这身无意义的白袍,她确实曾经凭着自己陈垦的努力和一些对未来的期望,建造过一个——家。但那是以前了;它已经不在了。再也不回来。现在,她想起海边的山洞,不知怎么的,隐隐之间能见到那石头做的冰冷居所,面对着月亮和泛着微光的冰冷大海,然后为自己描画出一夜舒适的好眠;但那不是家。
家——
先前,她的同伴问她,是否抚养过任何孩子——是的,她有过。她有过;当她几乎走完人群的堆积,到门口的时候,她再度听到那个催她离开的声音,充满警示,在她的脑海中响起,像夜间绽放的钟声,它的芬芳令人着迷,回答中却满溢骄傲的态度,说:“是的,她有过!”她登时一震,感到困惑而不安,几乎悲从中来,想要请求声音停止,尤其是终止这个话题。这话题给她带来的痛苦,任何其余的理由都无法触及,因为它不仅扎得十分深,还无人可以分担。所有的一切都要她一个人默默承受。我们不谈这个了——然而可悲的是,她的恳求和拒绝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多大意义,甚至对于这个无形的声音,都是如此。
孩子,她不仅照顾过,它简练地宣布道,她还拥有过它。奴隶被铁链捆到孩子面前,她的孩子却是被给予她的。她拥有它。
“别这么说,请。” 她颤抖地反驳这过分的声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没有孩子。我没有任何东西。那孩子——消失了。我也如此。”
一并消失的还有她的家和她其余的一切;这就是她想到洞穴而不是,她的家的原因。她走进阴暗的走廊,黑暗压抑,但一扇长窗户通向狭长的光明,在浓黑雕刻的塔中无疑是一处和蔼可亲的标志,因为余下的事物,乃至这座建筑存在本身对她来说都是彻头彻尾的敌对。当人靠这扇窗户越来越近,也能看见越发广阔的开放空间:原野正被柔和而寂静的夜晚笼罩着,一缕缕玻璃般的明光,如拱顶的水包裹下方的陆地,预示或许通过——冒险的一跃,下坠,即可退出塔楼,前往片刻的自由之中。
她脸上有种温柔的恐惧,当她想到她要重获那对于她自己来说更大,更完整的身体时;她要丢弃现在这具无力的肉体,好获得能够滑过北方荒野,回到海滨的爪子和翅膀,但这想法就给她带来疼痛。她永远无法习惯那种撕裂般的痛苦,压过全身,将她的精神吞没在一个短暂却无垠的瞬间,留下一声压抑在心底的尖叫,无法在空气中释放。然后,她想象——她会漂浮,仿佛她变成了另一样东西,感受身体撞在沙岸上,被灰尘和砂石淋湿,再跋涉回自己的洞穴,沉入浴缸中,睡个好觉。
她对这一想象——微笑。是不是想得太好了些?
太好了些。当她走近那条隔断半条走廊的光线时,脚步声就在很近的某个地方响起,她正在深呼吸,给自己做心理准备,差点被这声音噎到。“谁在那儿?” 那个声音问道,虽然不是在她的心中,而是在现实里;在这片光之池的另一边。光画出了那个人影的影子——黑暗被拉得很长,这影子又高又瘦。长袍下垂。
她正抚摸着窗沿,手指在流淌的光中,仿佛在白色的火焰中燃烧。
“谁在那儿?” 那个声音又问。她屏住呼吸,脚在颤抖。当那个人影靠近窗户时,她可以看到他手里拿着蜡烛的微弱火焰,微弱的灯光照亮了他在灯光另一侧的脸。她退缩了,以一个对她来说太过猛烈的动作,逃避他的视线,进入黑暗。
她现在看见他的脸了——一张放弃幸福、快乐和喜悦的脸,表现出一种无声的厄运,充满着伤害的气质。
这张脸灼伤了她的视线,让她的舌头无助地,哆嗦地想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来缓解淹没她的剧烈痛苦。
“是你吗?” 她不知道男人有没有看到她。也许开放的视野应该永远是相互的。她只看到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轻轻询问着。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
她尖叫起来。这么一声尖叫,理应能将一整座塔吵醒,但时下她一点也不能在乎了。她跳出窗外,便感到两种痛苦同时袭击了她,还从没这么剧烈过;她听见这男人也大声叫道,等等。“等一下!” 这声音同身体内部皮开肉绽的骨刺一起,冲击着她的血肉,一时间,她的脑海浸没在血色的模糊中,被那化龙的痛苦完全压倒了——即便是像她这么小的一只龙。
她在天空中跌跌撞撞地滑行着,身体不规律地下坠,抬升:有一阵她简直要撞到地面了,但在恍惚中,又设法抬起了自己——森林现在变得有点小,在她的翅膀下,它们在风中的舞动也随她的移动而变得僵硬,静止,像幅苍翠的画。她好歹是飞起来了。
但这并没有持续多久。那个女人,当她看到这阵像积雨云一样落在她身上的阴影时,她作为蓓蕾蒂的龙身几乎呜咽起来。影子,在形状上是个超乎想象的庞然大物,然而在力量上几乎显得邪恶了;当追踪者滑破空气,几乎带来雷鸣般的碰撞。要是她能说话,她恐怕会请求宽恕。她会的,即使在胡思乱想中。因为她能做什么呢?在一个玟塞尔的阴影下?甚至,一个多米尼安!
她想乞求,但她不是她自己,甚至不是她软弱无力的自己,而是一只受惊的动物,在空中飞奔、飞奔、飞奔,寻找安全;智者说没有安全,尽管如此,她还是这么做了。那个影子处处跟着她,她拼命的想在那巨大的影子下,找个更窄更暗更小的地方,容下她,放逐他。
当她进入通往北方的峡谷时,黑影笼罩。他没有走,因为影子一直在头顶上,但他也没有跟上。那人就是不肯离去;她无力地自语道,一片恍惚。当狭窄的通道再次变宽时,她冲进了浓浓的海雾中,那影子终于向她身后离去,变小,变淡,最后被白雾吞没了。
高处只有一轮月亮,在她浑浊的双眸中显得白皙而明亮。
到了下午,雨停了,天气回暖。她待在小屋里,感受着暖风进到屋内。她正在里头准备一条孩子前一天带来的大鱼。它如今对自然的热情高涨;年轻的这一个似乎成了家庭中的主要食品供应商。“浆果!” 它会说,蹦蹦跳跳。鸡蛋、牛肉和奶酪!她很困惑。 “亲爱的,你从哪里弄来这些东西的?”
晚饭后,或者黄昏时分,她会和她的孩子坐在他们的小院子里,面对一片树林;最后一缕阳光洒在一片生机勃勃的田野上。有时,她称它为“我的宝贝”,抚摸着它的头发,见到它们如此年轻而有光泽,黑得像乌木。她也牵起它更小的手指,让头发和手指,都交织在她的手心。 “从那个老商人那买的呀。”
这是它通常的回答;它低头和地上的小动物玩。
她的孩子——她的宝宝长得很快。
她心想——对衣服来说——很快。对于适合成为奴隶来说——也很快。她瞧着它,微笑温柔而悲伤。毕竟一个母亲亲吻孩子的同时,将自己的命运也带给它,这样的事并不少见。
“一次我见到他在半山腰哭泣,因为货物太多,爬不上去了。我去帮了他。他很高兴,就给了我一些奶酪。”
“你做的很好。这很好,我的宝贝。但请不要问更多了,好吗?” 她将额头轻轻地贴在孩子的脸颊上;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好吧。” 这孩子琢磨道:“我没有要很多——鱼,我不是从他那得到的。我是从小溪里弄来的。”
她笑了。
“小溪里没有这么大的鱼。” 她咬着嘴唇,给孩子看她嘴唇上的干涸的裂缝,又干又脆。 “太大了,你看见了吗,我的宝贝?我整个下午都不喝水,就只顾着处理它了。你从哪里弄来的,亲爱的?我要去付钱的。”
它看着她;她的孩子,有一双透明的绿眼睛,它眨眼睛时,她感到时间过得缓慢。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孩子看起来很伤心,为着她们俩都说不出口的原因。
女人把孩子抱在怀里,但孩子不愿低头。眼睛和眼睛互相跳着舞,直到它笑了起来。
“我不会骗你的,妈妈。” 它说:“我不能。看着你的眼睛,我发现说谎很难。太难了。” 它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几枚很好的钱币,把它们放在她的手掌上,银光闪闪。
她很惊讶。“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
“打架。” 孩子说。 “我和那些城里的孩子打架。”
她凝视着它,直到它道歉;她轻轻挥了挥手,但脸上的表情很悲伤,这让孩子也很难过,因为人尽皆知,所爱之人的悲伤是有感染力的,所以在她再次看向它之前,孩子一直处于恐惧和痛苦之中。
“……他们伤害你了吗?” 终于,她开口了,语速缓慢,仿佛受了折磨。孩子紧贴着她,寻求她的肯定。她的手指抚慰着孩子,但安慰不了她自己;当它说没有受伤时,她在发抖。
它没有受伤,因为没有人能赢得了它。不久,其余人就对这孩子产生了敬畏。它在战斗时冷酷无情,动作精准,毫无恶意。但不管怎么说,疼痛是难免的,因为这是一场战斗。
她在难以置信中摇头——她的目光垂落在孩子的脸颊上,而树林也摇晃。她摇头;她摸了摸孩子的颧骨,感觉它隆起、变硬;躯干生得太平坦,不适合她的裙子。这怎么可能?
一切都还没发生。它还是这样柔软,在她怀中,然而她已经可以想象。她回神时,树林晃动,影子从其中浮现。孩子站起来,跑进屋内,翻找着什么东西。
孩子,它飞奔出来,跑到院子里,边跑边哭着:“我可能拿多了,妈妈。有点太多了。”
她站在那里,看着熊。它的身高是她的两倍,但它弯下腰不是为了浆果,而是向着地面。“啊,妈妈。我之前说过,对吗?他们不会伤害我的,熊。”
她把目光转向孩子。“而且,我觉得...”
他 犹豫着,她的孩子,有着那双如春的眼睛。她的衣服和奴役在命运的隧道里等待着它,现在却化为齑粉。站在熊面前;她说不出话来,被困惑淹没。怎么可能?
“我觉得他们甚至有点怕我。” 他说,带着她记忆中典型的悲伤。
熊;树林里的熊。她梦见它们,它们的古老蜜糖,仿佛从她石窟万年之前的裂缝中啜饮,质地粘稠,滴落的糖浆蔓延到她荒凉的庇护所——她回到海岛,疼痛,苦恼,心碎而疲惫。从龙身回复,她光着身子,在沙地上爬行,越过被水环绕的海滩和她的洞穴之间最后的距离。月光寒冷而明亮,刺痛她的皮肤。她呻吟,但她坚持不懈,将痛苦抛在脑后,寻求石头的庇护。勉力匍匐后,她回到了那间环绕着石墙的房间,里面有书桌、浴缸和一个烹饪台。
她疲倦不堪地笑了。女人爬上床,蜷缩在皮毛里,沉沉睡去。
她看到那只熊站在树林里。
浆果,那孩子说。它给了她危险的糖浆,然而即使心知肚明,她还是张开了嘴,尝到了甜味。
熊吼—— 她在恐慌中睁眼,面对的就是只张开的血口,鲜血淋漓,咆哮着动物的腐臭。她伸手,想推开它的头,却发不出力气;她被这只动物压在下面,浑身赤裸,疲倦不堪;她等待着痛苦的到来,但并不闭上眼睛,嘴唇,尚且保持着在梦的最后张开的状态,等着那许诺中的甜蜜...
那许诺中的甜蜜——它来了。
糖浆倾泻而下:燃烧、沸腾、浓稠,溅到她的后颈和胸部。崩裂而出的血遮在她的脸上,伴随着那阵头身分离的劈裂声。像是眨眼之间的一鞭。熊没有发出呜咽声,更多的是声最后的,未完成的咆哮,溶解在鲜美的血酒里。
她撑起身子,皮毛从她身上滑落,男人闭上眼睛,熊的脑袋从他手上跌下,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对不起,女士。” 他温和地说:“你有没有干衣服,或者我可以借你我的袍子?”
她摇摇头,片刻后记起,他闭着眼,看不见。
她久久地看着他,之后,才说:是的,她有衣服。她草草地擦了血迹,重新穿上了另一件白色的衣服,不在乎地上的血会再弄脏它。她有的一切,都是白色的。
她穿好衣服时,他还是站在那,一言不发,闭着眼睛。
“我穿好了。” 她说,声音干涩。她站在黑暗的角落里,看见这男人在月光下睁开了眼;这场景让她很痛苦。她说不出怎么回事,但那痛苦是千真万确的,切得很深,伴随着阵阵惊人的疼。
他也瞧着她,对她微笑,但那微笑显然是挤出来的,不甚自然。这人问她,袭击者——这只来自森林的熊——的尸体,应该放在哪。他应该将尸体处理掉,还是存放起来,作为食物?
“让我们把它放在岸边。海兽有时会在岸上觅食并吃掉它。” 她说,他点点头,之后便拖着这具无头的尸体,走到月光下,向着呼吸的海洋。
她追上去,在他身边,深呼吸,然后向他道谢。“谢谢。” 他那时正要笑:一个真真切切的笑,因为他转过脸来看着她,脸上的线条几乎融化了,看她的眼神柔和而温顺,但就在这时,她不无敬意地加了一句,“我的大人”,让这笑容没能完成。
她可以看到那道弧线消退;他慢慢地将转过脸去,留下一个暗淡的侧影,躲开了月亮。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把熊放在海边。远处,海兽们欢快地溅起海浪,准备一场夜间的大快朵颐。
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eyTtMnD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