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米迪優與沃恩再次探望貝兒,同日還有兩位特別的客人到訪。
第一位客人是奧貝絲迪恩子爵家的使者,貝兒認出對方是數度關照自己的女管家桑德拉,特意讓交情甚好的她來傳話,子爵夫人真是非常溫柔。
「許久不見,貝兒,妳看來恢復得不錯。」
「謝謝妳的關心,桑德拉。」寒暄幾句後,如同貝兒預想一樣,接著是關於工作的話題:「子爵夫人跟我都非常同情妳的遭遇,可是,以妳目前的身體狀況,恐怕未能繼續擔任女僕一職……」桑德拉的視線落在她的雙腿上,甚感惋惜。
「百般無奈之下,子爵夫人決定解除與妳之間的工作契約。」
「我明白了。」貝兒得知自己被解僱後,表現平靜,她請沃恩代為接過慰問金,目送桑德拉離去。
第二位客人是森林裡的獵戶,他前來通知眾人一個壞消息:「前天,我在達克森林深處,發現一具被野狼咬過的屍體,我跟夥伴合力把它運回鎮上的教堂;後來,有人認出它身上的燒傷疤痕,加上工匠獨有的手繭,確定是妳父親、杜克沒錯。」
「這樣啊……」貝兒聽到杜克的死訊後,沒有感到悲傷,反倒是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託沃恩把部分慰問金轉交給獵戶,作為他的工作酬勞。
「請你轉告神父,日後,我們會拜訪他,跟他商量有關父親葬禮的安排。」
「當然沒問題!」獵戶收下跑腿的報酬,興沖沖地衝出臥室。
不論是失去工作還是家人,貝兒的反應都過於冷靜,把一切看作理所當然地全盤接受,她在故作堅強嗎?米迪優為此憂心不已,正當他準備開口問對方時,屋外傳來短促的敲門聲。
第三組客人是鎮上的醫生及女助手,他們請米迪優、沃恩避席後,一同為貝兒作了詳細檢查。
「沒想到,短短一晚,妳身上的傷口已經結痂,癒合速度比我預期的快,雖然不太可能……」醫生與女助手喃喃低語,像是在推測各種可能性。「小姐,妳留在森林期間,有接受過甚麼治療嗎?」
貝兒心想,要是說出在森林中遇到怪物的經歷,大概會被他們當成瘋子,她吞吞吐吐地回答:「我、我曾經吃過一些味道很澀,藍藍綠綠的植物。」
醫生聽到貝兒的描述後,他瞪大雙眼,有點驚訝地看著對方說:「是表面長有縱紋的青藍色葉片嗎?」她被醫生的反應嚇得有點不知所措,便好奇地追問:「那種植物很稀有嗎?」
「妳所吃的,應該是達克森林裡獨有的止血草,不僅數量稀少,而且只生長於崖壁上;小姐妳在重傷狀態下,居然有辦法取得這種藥草……」
為了消除兩人的疑慮,貝兒急忙解釋:「我只是在醒來後,撿起地上、觸手可及的東西來吃;沒想到,那些葉片竟然會有這麼神奇的功效啊……大概是我的運氣比較好吧?」
「也許,小姐當時正位於長有止血草的崖壁下方?」醫生對女助手的話半信半疑,他搔了搔頭髮,續說:「收集自然脫落的葉片確實比較合理,但是,藥效微弱……」
氣氛逐漸變得尷尬,貝兒嘗試轉移話題:「對了,醫生,吃了止血草的話,我的左小腿也會痊癒嗎?」
醫生的視線一點一點地往下移開,他托了一下眼鏡,如實告訴貝兒:「因為錯過了治療的最佳時機,雖然不用截肢;但是,左小腿上會留有疤痕,今後的行動也會大受影響。」
「那麼,我、我以後還能繼續跳舞嗎?」
他握住雙手,嚴肅的容顏絲毫未改,貝兒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相當愚蠢的問題。「恕我直言,如今的妳,別說跳舞,走路也倍加困難……不依靠輔助工具的話,根本無法站起來。」
醫生指示女助手替貝兒換藥,診金到手後,他們便收拾隨身物品準備離開。
「貝兒?」米迪優向臥室內喚了一聲,卻聽不到任何回應,他探頭一看,只見貝兒兩眼放空,她默默地呆望前方,像是受到甚麼打擊似的。
「剛才,醫生跟妳說了些甚麼嗎?」
「只要定時換藥的話,雙手和肩膀的傷口很快便會痊癒,只是左小腿……他說,從那種高度掉下來沒死,只能以奇蹟來形容了。」米迪優上前握住貝兒的手,安慰她:「貝兒,我們再找其他醫生問問吧……一定有辦法可以治好妳的,相信我。」
她緊緊地閉上雙唇,含淚點了點頭。
次日,米迪優借用一名木匠的工坊,給貝兒做了一根木拐杖;待貝兒傷勢穩定後,兩人便乘著馬車前往其他城鎮,拜訪當地的醫生。
抱歉、可惜、遺憾……一個星期下來,他們只有聽過類似的回覆。
在貝兒的父親、杜克舉行葬禮後的一個月,芙麗鎮迎來一年一度的盛事——豐收節。
鎮民們把桌子並排靠在一起,放上自家製作的麵包、餡餅、燉菜,與一眾鄉鄰分享。男男女女一同圍著廣場中央的篝火唱歌、跳舞,笑聲與歌聲合奏出動聽的樂曲。
幾個年輕人走近米迪優,打算邀請他參與其中,米迪優與貝兒對視一會,然後婉拒他們;貝兒見狀,輕輕推了他一把說:「米迪優,你過去跳舞吧!」
「可是……」
「用不著顧慮我,米迪優,你就過去放鬆心情吧!米迪優開心的話,我也會很開心!」米迪優有點遲疑,但還是加入那些年輕人,在篝火前共舞;他在笑,他的影子也在笑,這夜,米迪優展露著貝兒許久未見的開朗笑容。
入黑後,前來參加豐收節的人愈來愈多,氣氛更趨熱鬧,貝兒有感自己與這裡的一切格格不入,便到遠處的樹下坐著,靜靜地觀望仍在起舞的米迪優。
「唦唦、唦唦——」相繼有人穿過草叢,走到樹後的備餐區;貝兒透過兩人的聲音,得知她們是鎮上有名的長舌婦——肉店老闆娘柏娜笛特及女裁縫師蘇夫人。
與此同時,廣場裡的群眾開始遠離篝火,他們陸續退到兩旁,位於正前方的樂師們紛紛拿起魯特琴,開始撥弦,一段輕快的旋律之後,接著是悅耳的雙簧管獨奏。在熱烈的呼聲和掌聲下,扮演豐收女神的金髮少女,以優美的舞姿轉到廣場中央;她身穿一襲白色長裙,化了淡妝,長長的麻花辮如同秋收的麥穗一樣閃閃發亮。
「柏妮,快瞧瞧!豐收女神出現了!」柏娜笛特應聲放下手中的麵包籃,一同瞧過去,她驚訝不已:「是麵包店的莉莉安娜啊!這姑娘打扮起來還挺漂亮的呵!」
被擠出人群的米迪優,半推半就下成了莉莉安娜的舞伴,兩人旋即成為全場焦點。
柏娜笛特站到蘇夫人旁邊,她打量著伴舞的男主角,有點驚訝地說:「沒想到,以前那個又矮又瘦的米迪優,現在變成一個高大、英俊的哥兒回來了!」蘇夫人一邊笑著,一邊附和對方:「英俊的王子跟美麗的女神,不覺得他們看起來很般配嗎?」
「她們在說甚麼啊?明明是我……」蘇夫人的話觸動了貝兒的神經,她很想站起來反駁對方;然而,看著米迪優與莉莉安娜,兩雙腿靈巧地舞動著,她不得不承認兩人所說的事實。
柏娜笛特不禁慨嘆:「原本,今年是決定由貝兒扮演豐收女神,那姑娘長得標緻,又會幹活……可惜啊。」旁邊的蘇夫人順勢抖出一些秘密:「聽說,米迪優為了治好貝兒,花光了所有積蓄……那小子真傻!任誰一看也知道是治不好的,還白白把錢送出去!」
「原來,米迪優為了我……」
兩人的笑聲此起彼落,貝兒低著頭,緊緊地捉住兩邊裙幅,淚珠一顆接著一顆,無聲地落下。
慶典結束後,米迪優護送貝兒回家,她不吭聲地一直往前走,木拐杖隨著主人的步伐,一頓一頓地發出聲響。
「貝兒,怎麼了?是因為我剛才只顧著跳舞,所以妳生氣了?」
貝兒走到家的門口,她背對著米迪優,問他:「米迪優,如果你製作了一個非常喜歡的木偶,它卻因為意外而遭到損壞,用盡所有辦法都修理不好的話……你會怎樣處理它?」
米迪優聽了這個問題,感到有點不對勁,便反問她:「這、我……為甚麼要問我這個問題?」可是,貝兒並沒有回話,她似乎執意想要知道答案,他只好根據過往的工作經驗回答:「這種情況,不可能把它留下來吧?」
聽到答案的瞬間,貝兒內心某處好像破了個洞,刺痛感自缺口慢慢地往外擴散;她的喉嚨彷彿是被掐住一樣,無法發出聲音,只能繼續站著、聽著米迪優說話。
「每一名木匠的處理方式都不同,有些人會把它當作次品出售,有些人會把它當作廢品處理……我待過的工坊的木匠是屬於後者。」
米迪優搔著頭,笑嘻嘻地繞到貝兒跟前說:「我在王都工作初期,也經常遇到這種情況,老是被師傅罵呢,回想起來也覺得自己挺遜的,哈哈——」
「也對,任誰都喜歡『漂亮而且完整』的東西。」
貝兒緩緩抬起頭,凝視著米迪優的眼晴泛著淚光,他整個人都愣住了。
「貝、貝兒,妳怎麼……」
「我真的很羨慕莉莉安娜!明明,今晚陪著你一起跳舞、一起接受祝福的人,應該是我才對啊!」
貝兒掩住淚顏,衝進家裡,米迪優眼睜睜地看著門被關上,砰的一聲,讓他反應過來,他猛然想到剛才兩人的對話:「難道,貝兒說的木偶是指她自己嗎?那我……」米迪優知道自己傷透她的心,他用力敲著已經上鎖的門喊道:「貝兒!請妳聽我解釋,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樣!」
「我不聽,你、你回去!」
「嗚、嗚嗚——」門後傳出少女的啜泣聲,米迪優放下高舉的雙手,他抿著嘴,無奈地轉身離開貝兒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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