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邏期間,文森特發現非人之子在迷霧森林中徘徊,他化為寒鴉,折返莊園,告訴黛絲這個好消息:「那傢伙會被靈魂之種吸引過來,說明他身上有著跟妳一樣的『祝福』啊!」
黛絲面容憔悴,像一朵快將凋零的花朵,她放下手中的空藥瓶,勉強發出聲音:「真的、沒有其他方法嗎?」
「沒有。」文森特態度堅決,不打算讓步。
受到荊棘印記影響,黛絲的靈魂不斷承載前世原有的魔力和記憶,額外的「東西」會對肉體、精神造成負擔。
瀝盡心血研製的藥物,已經追不上身體崩壞的速度。
再過一個星期,她即將迎來最後一次的成年禮。
「就算妳討厭、甚至憎恨我也沒關係,無論如何,我都必須捉住這個機會……」
「對不起。」文森特拋下一句,便飛出窗外。
他躲在樹下,一邊監視目標,一邊盤算著如何實行計劃:「幸運的是,那傢伙十分虛弱,如果勸誘無效,就直接把他綁回大宅……這樣一來,所有矛頭便會指向我。」
如同文森特預想一樣,非人之子的適應性很強,他接收黛絲過剩的魔力後,傷口快速癒合,從瀕死狀態轉為冬眠狀態。
而她,則是體力透支過度,躺在床上,半睜著眼說:「我曾經為了治療受傷的小動物,幾乎耗盡魔力,跟現在一樣……放心,稍微休息一下就會沒事。」
「等我醒來,我們一起編織花環吧?」
「好,我等妳。」坐在一旁的文森特,溫柔地為她蓋好被子,煙水晶般透徹的眼眸,一直靜靜地注視著她,他已經無數次像這樣守候在她身旁。
回想起來,那是非常漫長的過程——
誠如流傳於世的繪本中提到,天使引導亡者的靈魂抵達神的庭園,以永恆之泉淨化它們,直到靈魂變回種子,展開新生;可是,被賦予「特殊祝福」的靈魂則會排除在外。
「你能夠體會生命在手中消逝的痛苦嗎?」
從魔女口中得知,獲救的黛絲無法釋放魔力,亦不能觸碰植物,曾經珍視的一切都離她而去。
最終,黛絲在悲痛與絕望中結束短暫的一生。
聽到她的死訊後,身體彷彿被撕裂、被掏空一樣,欲哭無淚。痛失愛女的魔女化身黑蛇,在我的胸前噬出一個血洞;蛇毒瞬間蔓延全身,心臟像是被無數劍刃貫穿,我癱軟倒地,在一陣劇痛中失去意識。
直到某日醒來,發現晴空不再,持續躍動的心臟讓我知道,自己也是無法獲得救贖的存在。
數百年來,我們一直被命運束縛著,黛絲的靈魂受到神力吸引,再次跟我相遇、相識、相戀……直到她的生命迎來終結,魔女的詛咒生效同時,一切又回歸原點。
不管如何掙扎、逃避,時間的齒輪仍舊在轉。
漸漸地,我的身心開始變得麻木,眼淚也不再落下,每次撐過心臟的絞痛後,我又會投入無止境的研究中。後來,我與名為敏托的煉金術士做交易,以自身血液作為報酬,換取消除印記的情報。
「神力也好、魔力也好,同等的力量會互相制衡,這是不變的法則;可是,在道具加持下,你的力量會稍微變強一點,不過……」她指向我的胸膛,露出狐媚一笑,續道:「失去加護的你,應該很清楚,這樣做的後果吧?」
「而且,你還要面對另一個難題,解除封印後,必須馬上轉移她體內龐大的魔力;畢竟,那是累積了好幾百年的份量啊,要是沒有合適的『容器』接收的話,她必死無疑。」
「這是要我準備犧牲品的意思嗎?」敏托放下一對血石戒指,笑而不語地走進暗巷。
今世是她們的第五十次重逢,黛絲作為不幸的公主被流放到這座森林中,碰面當日,她恢復了記憶,哭著撲進他的懷裡。
文森特輕輕地撥動黛絲的瀏海說:「很快,妳又可以跟以前那樣蹦蹦跳跳,觸碰最喜歡的花和動物了。」
濃霧散去的夜晚,安靜得讓人感到害怕。
「嗖——」忽然間,窗外閃過一個黑影,像是大型猛禽飛過似的,遺下數根羽毛,文森特見周遭沒有動靜,便小心靠近窗邊,他撿起其中一根灰藍色羽毛,仔細打量。
文森特意識到對方是一位不尋常的客人,他靜靜地關窗,給予床上的公主一個晚安之吻後,便握住羽毛離開。
散落地上的羽毛如同標示般,引導他前往溫室,只見一個長有灰藍色翅膀的少年站在玻璃圓頂下,他那頭紅色短髮,就像火百合一樣灼人。
「今晚的月色很美,對吧?」
少年覺察有人踏進溫室,碧綠色雙眸順勢瞧向後方,白孔雀尾羽製成的耳飾,亦隨風飄動。
「以血肉之軀擋下雷擊,仍然毫髮無損,墮天使……不,應該稱呼你為文森特.德.莫尼杜勒嗎?」
面對故友,文森特內心意外地平靜。
「米迦勒。」他喚出對方的名字,並問:「今晚,你不是為了寒暄而來吧?」
「我奉命前來人界,調查靈魂之種減少的原因……果然,對不上的數量都聚集在這裡。」
文森特不作否認:「我是偶然打理溫室時,發現花圃中混有靈魂之種,大概是受到我身上的神力影響,被吸引過來吧?」
「如果只是『聚集於這個莊園』的靈魂數量,並不會讓神生疑……」米迦勒舉高手臂,召喚出一座黃金天平,左邊小盤應對文森特的位置,冒出一團藍色火焰;接著,他取下耳飾,放到右邊小盤,並說:「這根羽毛是神的化身,你的靈魂是善還是惡,一切將交由它來判斷。」
米迦勒的目光投向文森特,直接發問:「你知道手上那枚戒指的來歷嗎?」
「那是我以自身血液作為報酬,與某名來自東方的煉金術士交易得來的奇蹟之石。」此時,盛載藍色火焰的左邊小盤開始顫動,表示他有犯罪嫌疑。
「你知道創造它的代價是甚麼嗎?」
「北國聖戰中近十萬名士兵的肉體與靈魂。」文森特語畢,小盤晃動得更厲害。
米迦勒面有難色,他勸諫對方:「現在也不遲,誠心向神認罪悔改吧!只要你交出不祥之物,我便協助你,把這裡的靈魂之種,悉數轉移到雲上庭園。」
文森特護著左手,拒絕妥協:「這枚戒指不但是我跟黛絲結合的證明,還是穩定魔力的媒介,我不可能把它交出去。」言談間,黃金天平的橫桿移離了水平線。
「一切都太遲了……」
他展開一雙殘破的翅膀,大部分羽毛早已脫落,對天使而言,羽翼的豐盈體現了神力的多寡。
文森特嘆道:「就算是神,也無法逆轉時間啊。」
「我們已經回不去了,米克。」
米迦勒聽到文森特以暱稱來稱呼自己,壓抑已久的情緒一下子爆發出來,他放聲大喊:「愚蠢至極,為甚麼要對一個人類的靈魂如此執着?還不惜代價,發動消除神力的禁術……你知道失去『祝福』是甚麼意思嗎?在這一世之後,那個女人將會徹底忘記與你經歷過的所有事情!而你卻消失於時間的洪流中,到頭來甚麼都得不到!」
「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看著緩緩下沉的左邊小盤,米迦勒眉頭緊皺,雙眼泛著淚光喊道:「斐爾!」
「黛絲可以忘記我,笑著邁向全新的人生,這是我數百年來的夙願,我別無所求。」
文森特隨即跪在地上,坦承自己的罪行:「我利用籌碼與謊言,誘使迷途的非人之子參與計劃。此外,我以奇蹟之石與及自身的神力作為代價,發動消除『祝福』的禁術,黛絲因為魔力暴走,性命受到威脅而不得不把過剩的魔力轉移到非人之子身上。」
最終,左邊小盤碰到天平底座,發出沉重的聲響;閃耀的耳飾自行飄到米迦勒手中,變成白銀之劍,催促他盡快行動。
「要我手刃世上唯一的朋友……不行,我做不到!」
看著泣不成聲的米迦勒,文森特笑著安慰對方:「自從收到神諭的那刻起,你應該會預料到這樣的結果吧?」
「討伐惡、審判惡,是你與生俱來的使命,因此,你必須殺死『不老不死的怪物』,成為神認可的乖孩子。」
米迦勒體內的神力強制他走近文森特,他含淚說著:「現在,我依照審判結果,施予墮落者制裁……你有甚麼遺言嗎?」
「很遺憾,未能見證她們的成長;然後,感謝你的仁慈,讓我得以回歸塵土。」
米迦勒一手捉住文森特的長髮,一手舉起白銀之劍,劍刃無情地割開髮絲,繼續砍向他細白的頸項;然而,數秒之後,文森特仍未感受到痛楚,只有甚麼輕柔的東西從肩膀滑下,他睜眼,與錯愕不已的他對上視線。
「不對,我應該……為、為甚麼?」
左邊小盤上的藍色火焰變成澄澈的光團,米迦勒根據神器的狀態推測原因:「黃金天平因為感應不到『墮天使拉斐爾』身上的神力而回復平衡,故此,白銀之劍失去審判對象,還原成了羽毛形態。」說罷,他便收回耳飾及神器。
「從今以後,這片土地上消逝的靈魂,將會再次回歸神的庭園,一切都會重回正軌。」米迦勒把臉別往一邊,續道:「想要贖罪的話,便用盡餘生去照顧那些扎根於此的靈魂之種,直到它們順利開花為止吧。」
「斐爾,我親愛的……祝你幸福。」他轉身變成一隻蒼鷹,抓住一束黑色長髮,飛向遙遠的西方。
文森特還未緩過神來,便聽到黛絲大罵:「斐爾,你這個大笨蛋!」
她赤足跑來溫室,撲向文森特,死命抱住他不放。
「你的頭髮、翅膀……為甚麼會變成這樣?」
「對不起,我只是想要償還自己犯下的罪而已。」文森特的答覆,讓黛絲哭得更厲害了。
「你答應過我,會一直陪伴我、照顧我,直到我們都變成老公公、老婆婆為止!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們完成,嗚、我不允許你那麼輕易地死掉!」
閃閃發亮的淚珠,一顆接著一顆劃過她的臉龐。
破曉之光降臨大地,她的印記,他的羽翼,在晨曦的照耀下一一剝落,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隨風而散。
見證束縛解開的剎那間,文森特心中滿溢著無法言喻的感情。
為何視野變得模糊?
為何聲音變得沙啞?
文森特回抱黛絲,喜極而泣。
「你怎麼哭了?」
「一想到,以後又要費工夫叫妳起床,忍不住就想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