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欸欸!」
內用區域的拉門猝然開啟,一位阿姨探出頭,神情著急得連搞清楚眼前狀況的時間都沒有,「老闆啊!老頭家嬤……老頭家嬤……」
阿姨似乎難以啟齒,讓北嫺怡二人的爭端未起,便消亡在這段支吾裡。單良延洩憤般的剜了北嫺怡一眼,隨即轉身看向阿姨,頷首示意,彷彿不意外裡頭會出事。他自顧自的走進內用區域,連一個字都不願意跟北嫺怡多說。
一股委屈哽在喉頭,差點逼出北嫺怡的淚。她低著頭,迴避顧客的眼光,微不可察的深深吸氣,穩住心神,才趕緊跟上單良延的腳步,盡量目不斜視的忽略所有人的注目。
剛跨進門,濃烈的尿騷味立刻衝進鼻腔,惡臭隨著冷氣在室內環繞,熏得還未進食的北嫺怡食慾全消。許多內用客人也早已放下筷子,有人隱晦的憋氣,有人反射性的摀住鼻子,他們或關心或不適的望著單良延,看他將北張罔市打橫抱起。北嫺怡這時霍然意識到,行動不便的北張罔市是沒辦法正常如廁的,而自己回到麵店卻連一句關心也無,只是把她丟在一旁。
難怪單良延方才叫她帶北張罔市上二樓。
只見單良延抱著褲底濕了一塊的北張罔市,動作熟練且自然,步伐飛快的走至右邊底部的樓梯,一轉眼便消失在樓梯轉角。北嫺怡剛抬腳想跟上,竟被客人出聲提醒:「老闆娘!輪椅啦!」
北嫺怡轉頭,循著客人手指的方向看去,本該沾著一灘尿液的輪椅椅墊,上頭蓋了條毛巾,是單良延掛在脖子上的那條,也幸好北張罔市水喝得少,尿量並沒有多到足以流至地面。
「喔!謝謝!」北嫺怡小跑過去,彎腰想先拿起毛巾,卻被那股越發濃厚的騷臭定住了手。她不曉得自己為何猶豫,為何不能跟單良延一樣,能毫不牴觸的面對他人穢物。這一刻,她終於明白腦內演練與實際遭遇的差距。
而這只是個開始。
北嫺怡直起身,捏著椅墊邊拉高它,緊接著迅速合上輪椅。恐慌、挫折、迷惘與那條毛巾一同夾在把手之間,可合起時只能向上凸的椅墊明晃晃的立在那,嘲笑她的逃避。
「不好意思啊!我們會馬上下來!」北嫺怡勉強賠著笑臉,扛起輪椅往二樓走去。
一過樓梯轉角,單良延迎面走下,撞見她便皺眉說:「妳阿嬤的衣服妳都沒準備?」
北嫺怡聞言不禁愣然,她以為單良延會不屑理她,「喔……有、有啊,在後車廂……」
她昨天答應照顧北張罔市後,已經順便從老家運一袋衣物及洗漱用品了,不過當時還沒得到單良延的允許,她只好將那袋東西藏在後車廂。而今早忙著麵店的備料,又得到醫院接人,繁忙中就這麼忘了。
「後車廂?」單良延竟然鬆了眉頭,有些哭笑不得,這表情也是近年來,他面對北嫺怡最友善的態度,「妳不會連阿嬤要住的房間都還沒整理吧?」
北嫺怡不確定眼下該不該笑,下唇顫了顫,「沒、沒有。」
單良延一手插腰,一手來回揉過他那頭板寸,最後擺擺手,「算了算了,昨天說要放妳假,妳不用再下來店裡。」
說著,與北嫺怡錯身,被擾動的風飄來淺淺的尿騷味。
「欸!」北嫺怡揪住單良延的衣角,往後拉了拉。
見單良延停步回頭,她趕忙放開,垂頭不敢與他對眼,「你不去清理一下,換件衣服?」
「喔,我先去安撫客人,等一下再說。」
北嫺怡聞聲仰頭,已不見單良延蹤影,只聽得見他在樓下滿是歉意,卻又不失交際手腕的話語,逗得客人們一笑了之,宛如天大的事情都不可能成為他們的芥蒂。
北嫺怡從過去就十分欽佩單良延那張嘴,死的都能說成活的,單看他開不開金口。
她無聲的笑了笑,扛著輪椅繼續往上。加裝在二樓樓梯口、為防止客人亂闖的那扇鋁門大開,客廳內,北張罔市靜靜的坐在背對門口的單人沙發,一動也不動的佝僂樣子彷彿在打盹。北嫺怡輕放下輪椅,不知怎地,雙腿灌鉛似的沉重。
身體比起心裡,更早明白她犯下什麼過錯。
她緩緩走到沙發旁,北張罔市身上的騷味刺鼻,不同於內用區域,她越靠近北張罔市,那氣味越深入肺部,盤旋不散。她沒辦法遏止潛意識的排斥,但她也清楚久了就會習慣,所以她仍是邊蹲下邊對北張罔市說:「阿嬤,我給妳換件──」
啪嗒……啪嗒……
蚊蚋般細微聲響,壓過周遭一切動靜,扼住北嫺怡的喉嚨。
北張罔市呆愣的臉龐掛著兩行淚水,淚水匯聚在下巴集成一粒斗大的淚珠,啪嗒,墜在沾染尿液的褲子。
北嫺怡嗖的站起,不由得後退一步。左手緊抓著胸口的衣料,差點一口氣喘不上來。
她總算曉得自己犯下什麼過錯──
她忽略了病人也需要擁有的尊嚴,亦釋出契機讓旁人踐踏它。
病人,就算生了重病,仍然是人,比常人更為脆弱的人。
北嫺怡摀住臉,慢慢的跌坐在冰涼的地磚,將臉埋進膝蓋,頹喪且無助,「對不起……我連這也做不好……」
「妳幹嘛?」
單良延渾厚的嗓音傳來,隨著話語出現的是一道強大的拉力,把北嫺怡從地板拽起。北嫺怡涕淚縱橫,髮絲糊在臉頰,狼狽至極。
「妳是怎樣?」單良延滿臉莫名其妙的把行李袋塞進北嫺怡懷裡,見她順勢抱牢,便不再關心,「我去清理一下,店裡已經找隔壁幫忙顧了,妳不要下去了。」
單良延轉身準備離去。
「欸!等一下……」話一出口,北嫺怡後悔不已,可在極度消沉之下,她似乎又找回初時與單良延相處的直率勇氣,「可、可以教我嗎?不用幫我,教我就好。」
單良延回望,卻是搖頭搖得乾脆,一點也沒被北嫺怡給打動,但面容並無任何戾氣,「教什麼?很多事教不來,像妳現在不就自己懂了?」
興許未經歷之前,她聽見別人的指導還會嗤之以鼻。
這道理不難理解,但北嫺怡依然失望的低下頭。她瞅著單良延沒有移動的雙足,失神的思考著接下來必須先做什麼,又該如何才能避免傷害北張罔市的自尊。
「把阿嬤帶去房間。」過了許久,單良延居然還沒離開,他壓低音量,「接盆溫水幫阿嬤擦拭身體,擦身體妳會吧?」
北嫺怡倏地抬頭,受寵若驚的愣愣點著。
「算了算了,我說清楚一點。」單良延整個人轉回來面向她,「不要一次脫掉全身衣服,阿嬤會著涼,先擦下身留上衣,穿好褲子再擦上身,懂嗎?」
「懂、懂……」
「擦好幫阿嬤煮午餐,這時間還不給她吃飯是想餓死她?還有,阿嬤不好吞嚥,東西都煮爛一點,不然到時候她不吃妳又白忙一場。」
「好……」
「別忘記飯煮好先問阿嬤,要自己吃還是讓妳餵。」
這次北嫺怡沒馬上回應,在心裡嘆了聲慶幸。如果她直接餵北張罔市吃飯,是不是再次造成一種羞辱?北張罔市固然有手抖的症狀,但不代表她無法自行進食。
「然後把廁所旁邊的房間整理好,那間就給阿嬤睡,以後妳要帶她上廁所比較方便,怕麻煩就準備尿布或尿壺,但最好阿嬤同意。」單良延沒有因她的沉思而停頓,「喔還有,從今晚開始,妳跟阿嬤睡,晚上有什麼情況也好處理。」
北嫺怡連連頷首。
她期盼,今天連番受挫的情形,永遠不要再上演。20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5B6aRKY9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