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內建的鈴聲從口袋響起,在捷運坐位上的北嫺怡身軀微彈一下,她偷偷掃了眼車廂內零星的乘客,只見閉目養神的他們並無太大反感的舉動,頂多反射性的瞄向她的位置,便很快收回視線閉起眼。
北嫺怡暗自鬆口氣,趕緊掏出手機,連來電號碼也沒注意,滑開接聽,貼在耳邊。
「您好,請問是北張罔市的家屬嗎?」
另一端女孩的聲線清亮且親切,北嫺怡卻是遲了一秒,才回:「是,請問哪裡找?」
「這裡是南市綜合醫院,北張罔市已經半年多沒有回診了,是轉到別家醫院做定期糖尿病追蹤了嗎?」
「嗯……不是。」北嫺怡侷促的乾笑一聲,「她、她已經過世了……」
「啊,不好意思。」
「沒關係。」北嫺怡聽得出那一頭的護理人員不參雜情緒的例行語氣,她的回答對於他們來說,或許已是司空見慣。北嫺怡禮貌性的輕笑,客氣的回應幾句後,掛掉這通擾亂她平靜心情的電話,不禁憶起那一日,她同樣接到了關於罔市的來電,它是一切的開端──
「妳說什麼?」單良延手部動作未停,眼睛注視著砧板上的滷豆干,將它們切成厚片狀。
麵店的客人絡繹不絕,廚檯煮食、剁小菜的忙碌聲也未聞停歇,各類食物的味道混雜。在櫃台的北嫺怡接過客人給的單子與剛好的零錢,邊走向左邊廚檯處,邊把零錢收進圍裙口袋,趁著調整內用訂單的順序時,觀察了單良延的臉色。
挺著啤酒肚、剔成板寸頭的他像極了笑瞇瞇的彌勒佛,但北嫺怡有些怕他。這是他們結婚第五個年頭,期間,北嫺怡對他的愛意遞減、懼意遞增,甚至想不起來當初是怎樣的勇氣,在交往不到一年的情況下,答應他的求婚。
「啊是不會回答?」
不大的音量,卻使北嫺怡嚇了一跳,回過神才發現單良延已停止切菜,瞪著她,一臉不耐。她抬手,用花花綠綠的袖套蹭掉額頭的汗,眉上瀏海被揉得有些凌亂,「就……就我二叔早上打電話給我,要我今天下午回南部一趟。」
「去幹嘛?妳嫁過來之後不是就和他們沒聯繫。」單良延移開眼,將切好的滷菜盤塞到北嫺怡手中,掀開廚檯上的鍋蓋,煮麵用的滾水咕嚕嚕的冒泡,「八桌。」
北嫺怡端著,沒有馬上移步,緊抿雙唇,欲言又止。
單良延抓起一把油麵丟進煮麵勺,隨後將煮麵勺碰的扣進滾水鍋,水花高濺。北嫺怡顫了顫,正想放棄這薄弱的反抗時,單良延再次望向她,從鍋裡竄出的燙人蒸氣橫在兩人之間,一片朦朧裡,她似乎看見映照在對方瞳仁的自己,微微昂首的角度,讓她那雙圓眼更添幾分無辜。
「好啦好啦!要去就去!」單良延說完轉身撈麵盛碗,迅速的加進肉燥與蔥花,「不用急著趕回來,晚上我會找朋友過來幫忙。這麵六桌。」
居高臨下的壓迫登時消失。他沒有回頭,北嫺怡連忙伸手接過,竟有種死裡逃生的後怕與慶幸,只希望久未見面的二叔不是因為惹上什麼麻煩才來找她。
之後兩人沒有再深入討論此事,與往常一般,在尖峰時段合力滿足每個顧客的胃,直到下午一點半左右,人潮終於銳減,北嫺怡整理完暫時用不到的器皿後,在單良延沉默的許可下,開車回到南部老家──她阿嬤獨居的地方。
北嫺怡把車停妥,和二叔、小叔一家的整齊並排,恰好將寬敞的埕佔滿。駕駛座對著三合院正廳偏右的窗戶,屋內亮堂從那裡透出,是這地帶為數不多的光源,山區天色總是暗得比較快,儘管現在不過接近五點。
收回看時間的手機,北嫺怡全然沒有向單良延報平安的念頭。她深吸口氣,車內的空氣雖然窒悶,仍舊可以舒緩心底的緊張,這是五年來不曾見面的疏離賦予的。她拆下束著低馬尾的髮圈,以指梳理及肩的短髮,卻不敢照車子的室內鏡來檢查儀容,她害怕自己的氣色不好,更害怕……沒有人關心她為什麼氣色不好。
咚咚。
北嫺怡朝左看去,是二叔敲了敲她的車窗,屈指的手還夾著未點燃的煙。
「妹妹啊,是妳齁?」
北嫺怡趕快推開車門,二叔也順勢往旁退去,她邊下車邊佯裝熱情,「二叔,好久不見!」
關上隔在他們中間的車門,二叔的全貌映入眼簾,她頓了頓,才繼續說:「二叔你瘦好多喔!」
二叔的臉上沒有一丁點笑意,彷彿所有快樂的情緒,已和過去的豐腴身材一塊消散離去,瘦瘦高高的他顯得有些滄桑,眉宇也沒了過去的剛強,老態盡現。只見他將煙收進胸前口袋,對她揮揮手,「來,我們等妳很久了。」
瞬間,種種不好的預感侵襲入骨,她忽然明白二叔為何不在電話內跟她述說清楚。
越慎重的事情,越需要當面談。
二叔毫無寒暄的走往正廳門口,他乾脆的背影諷刺著她剛才的虛偽。北嫺怡沒有吭聲,跟上腳步,只覺自己的存在、自己的舉動在他們眼裡永遠是那麼多餘。
入了正廳,內部陳設竟與過往一模一樣,整間環境古樸且令她懷念,如同走進時光隧道,不過正對大門的貼壁供桌,上頭幾盞祭祀用的鳳梨燭已換成插電式的銅製神明燈,而香爐裡的香灰堆積成丘、燃盡的香腳密集無縫,神牌及祖先牌位也被燻得變色,貌似在屋子生活的人只顧供奉,無心整理。
然而,室內卻無一絲燒香氣息,似乎連單純祭拜也辦不到了。
北嫺怡正猶豫要不要去上個香,跟北家先祖們打招呼,位在右側的人出聲打斷她的躊躇,「妹妹啊,過來坐,我和妳小叔有話跟妳說。」
聞言,北嫺怡才正眼朝桌椅處瞅去,她早已用餘光得知兩位嬸嬸與一眾堂兄弟姊妹沒有回來,只有二叔、小叔的身影坐在三人座的藤椅上。位在中間的二叔拍拍他的右首,空著的椅面破了個能塞進屁股的大洞,「妳阿嬤家的東西都舊了,能坐就坐。」
北嫺怡並不介意,乖順的走去坐下,接著她往前移了點,嬌小的身子讓她以不難受的姿勢避開那個洞。二叔打量一會兒,莫名的關心起她來,「妳三十五了吧?怎麼都沒聽說有孩子?」
問話的口吻有點不對勁,北嫺怡不自覺的挪動臀部,好像破口處翹起的藤枝扎進了肉裡,「嗯,三十五了,就……就沒計畫要生,店裡的生意也忙……」
「你們夫妻忙是忙啦,但賺的都是自己的,也沒聽說你們請員工,而且你們那棟透天不是阿良他爸媽留給他的嗎?一樓當店面,二樓當住家,不用租金,又不用像我跟妳小叔每天趕車通勤,多好啊。」
北嫺怡來不及接話,藤椅最左邊的小叔忽然冷冷一哼,「自己過得那麼舒服,也不記得回來看一下家人,枉費以前我們犧牲──」
「亂說什麼!」二叔狠狠拍了下小叔的後背,「大哥往生後你跟我都是心甘情願把妹妹接來照顧的喔,你現在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啦──」小叔略拖的尾音增添話中的酸味,「妹妹啊──吃果子要記得拜樹頭──」
北嫺怡不知道如何回應,只發覺小叔一直被中間的二叔擋住──兩位叔叔竟都變得這般瘦。縱然這裡的氛圍使她胸口發悶,但她從來不喜歡劇烈的忤逆,何況他們的生活是顯而易見的出了問題,她一動也不動的等著下文,果然,二叔隨即道出他們真正的目的──
「妹妹啊,妳小叔的話別往心裡去,不過他說的也對,做人要懂得飲水思源,不提我們,妳阿嬤對妳也不錯吧?那妳是不是該代替妳早早死去的爸,對阿嬤盡點孝?」24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3vt3neL5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