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推著一張輪椅,走出北市聯合醫院的大門,裡頭的冷氣趁著門的開闔撲向北嫺怡,隨即消泯。北嫺怡用手背抹掉滑至下巴的汗水,先和二叔點頭打聲招呼,才微傾上身,對輪椅上的北張罔市淺淺一笑,「阿嬤。」
北張罔市神色淡漠,愣愣的直視正前,雙眼根本沒在她的臉蛋聚焦,彷彿聽不見任何聲音。二叔見狀也彎下腰,在北張罔市耳邊輕聲說:「媽,這是妹妹啊,哥的那個女兒叫嫺怡啊,妳還記得嗎?」
在兩人期盼的注視下,北張罔市維持方才的冷淡,霧白的瞳仁毫無偏轉,只有微微發顫的左手證明她不是個雕像。北嫺怡並不氣餒,她知道撲克臉是帕金森氏症的病徵之一,何況她與北張罔市已有五年沒見面,依照她老人家的脾性,應該是耍耍性子、故意不認自己。
「妳阿嬤常常這樣不理人啦。」二叔直起身,似乎十分習慣了,「我等一下就要趕車回南部,阿嬤就交給妳了。這裡的醫院跟平常在南部看的綜合醫院,兩間的聯絡人我都改成妳了,之後定期治療還有其它緊急的事情,他們會直接找妳……」
二叔囑咐著,微張的嘴貌似還要交代些什麼,卻見他停滯一秒,重重的呵了口氣,沒有下文。他抬起右手,瘦骨嶙峋的手指顯得無比修長,他拍拍北嫺怡的頭,沒有她預期的厚實安全感,而二叔的眼底,隱含她讀不懂的情緒,似是沮喪、似是歉然,「妹妹啊,我……我……」
四目凝睇。
千言萬語流淌其中,全是不曾照護過病人的她,不可能理解的挫敗與自鄙。
不久,二叔猛地偏頭,在無聲的交流中敗下陣來,「我必須走了,妳有事就打我手機。」
北嫺怡有些不明所以,但也只是側頭,安靜的瞧著二叔倉促離去。他的身影漸漸縮小,最終蒸發似的不見蹤影,可他微駝的背,深深烙印在她的腦海。
是不是這幾年的生活壓垮了他的脊梁?
那麼,她能挺多久?
北嫺怡回首,北張罔市似是對周遭不感興趣,坐姿沒有些許轉變,指不定她也在怨嘆這一切。北嫺怡對她的記憶停留在五年前,開心嫁孫的她在自己的喜宴上穿著大紅旗袍、頂著剛染燙好的短捲髮,散發淡薄的花露水香氣,滿面春風,看起來人都年輕了幾歲,而今,枯瘦的體態撐不起過去的衣服,銀白的髮是方便打理的極短造型,近嗅皆是營養不良的老人味,精神委靡,略顯邋遢。
她目光下移,停在北張罔市骨折的右小腿。行動不便的北張罔市在幾星期前走路不穩,摔了一大跤,住進南市綜合醫院,難怪昨天北嫺怡回老家沒見到她,那三合院也清冷得彷若久無人居。
不過北張罔市一定在今天之前,便已轉院到北市聯合醫院。北嫺怡不蠢,她昨晚獲得單良延的應允後,旋即打電話告知兩位叔叔,殊不知,二叔竟叫她不必下南部,直接到她住家附近的北市聯合醫院會面。
那刻她才醒悟,兩位叔叔壓根不會讓她有拒絕的機會,他們煞費苦心的安排,是為了不被她察覺他們的強硬。縱使如此,北嫺怡仍不願埋怨,她想,照顧北張罔市的責任本就該算她一份,甚至她得替這五年來逃避回家鄉的行為做出補償。
「阿嬤,我們回家。」
北嫺怡蹲下來,平視著北張罔市,表情溫柔。如同她喪父那年,承受失子之痛的北張罔市,在黑與白的喪禮、父親微笑的遺照前,輕撫她的頭,摩娑掉她的徬徨不安,和善且堅韌的對她說:「阿嬤帶妳回家。」
即使那個地方,終究沒能成為她的家。
北張罔市似乎被喚起回憶,眼珠子緩慢的動了一吋,她們倆的視線終於交會。北嫺怡無法從臉部判斷她的心情,但那雙混濁的眸,傾瀉剛才沒有的、屬於靈魂的光采。
只見北張罔市的嘴微張,細小的縫可窺見裡頭沒有牙齒,她稍稍下垂的面頰被頻繁抖動唇的牽引,輕輕發顫。北嫺怡側耳,往她的嘴巴靠近。
「怡……怡……」
北嫺怡聽到她賣力發出渺小嘶啞,以致於句子不甚清晰,「帶……家……」
頓時,北嫺怡的視野模糊一片,她眨了下眼,兩行滾燙的淚滑落。
好像又聽見那聲──阿嬤帶妳回家。
她將頭低到不能再低,默默擦拭眼淚,再抬頭,北張罔市已恢復一臉漠然,眼神依然是那般呆愣。她恍惚一瞬,心不由得重重墜落,忽覺那幾句話,不過是心靈深處的渴望萌發而出的幻聽。
北嫺怡站起,小小的臉龐滿載巨大的失落。
她走向輪椅背面,握緊操縱的把手,註定會失去的惶恐如繩索,悄然將她與北張罔市繫在一塊,倒數著離別。
她知道帕金森氏症不可逆,她知道北張罔市的惡化速度很快,她知道她們的相處回不去從前,她知道在北張罔市過世前──
會有段時間在生不如死的境地裡,絕望掙扎。
思及此,北嫺怡深吸口氣,步入面前、像被艷陽曬熔的柏油路。一身熾熱,卻暖不了骨子裡的冰涼。
一路上兩人沒有說話,一個沒心力,另一個沒勇氣,誰都明白對談會以怎樣的形式作結。十五分鐘的路程在靜默裡流逝,北嫺怡遙望不遠處的麵店,黑壓壓的人潮在店門口堵塞,她下意識加快步伐,這時段是附近上班族的午休時間,麵店急需人手。
「不好意思,借過一下!」
一群人齊齊回頭,聊天聲靜了一秒,在發現北嫺怡推著輪椅後,默契的往兩旁退開,最前面的客人還幫忙拉開玻璃拉門。
「老闆娘!我就想說怎麼沒看見妳!去哪裡了啊?」
「頭家娘!喔呦!這是老頭家嬤齁!」
幾個熟客親切的招呼著。
也不等北嫺怡回答,他們馬上朝北張罔市展露友善的笑容,只可惜北張罔市無法回以同等的熱情。北嫺怡不禁彆扭起來,連忙穿越人群,將北張罔市推入內用區域。內部仍然人聲鼎沸,她想了想,把北張罔市推往角落,遲疑半秒,又把輪椅轉向,讓她面壁而坐。
「阿嬤,我等一下再帶妳去房間!」北嫺怡在吵雜的環境裡吼了一句,毫不猶豫的轉身走往戶外廚房。
「老闆娘妳回來囉?」
「老闆娘,那是妳阿嬤喔?」
「阿嬤怎麼了?要不要幫妳看一下?」
沿途幾個內用客人隨口問候,而北嫺怡只是點點頭,報以淡笑,小跑著趕到廚房支援。
「把阿嬤帶去二樓,店裡很亂。」單良延瞥都不瞥她一眼,手端兩碗陽春麵,繞過她,徑直進屋。
北嫺怡不解的蹙了蹙眉,並沒把他的話當真,她取下牆上懸掛的圍裙,邊繫邊走近廚檯,兩眼晃過桌緣的一排訂單,雙手井然有序的下起麵條。
「老闆娘,我的好了沒?」
「你哪個?」
忙碌之中,有個性急的顧客湊近櫃檯,北嫺怡沉著的反問,正準備專心聆聽那人回覆,冷不防被往旁推搡一把。她不及驚呼,踉蹌幾步,錯愕後便是瞬間竄高的火氣,她隱晦的瞪視送完餐、粗魯霸佔自己位置的單良延,卻罵不出一個字。她本就不敢在他面前造次,況且眾目睽睽,她不可能不要面子。
瞧見單良延滿不在乎的和客人繼續確認點單,然後盛起一碗麵,北嫺怡嚥下那口不悅,好聲好氣的問:「這碗哪桌?」
傳進耳裡的雜音眾多,嗡嗡直響,竟沒有任何一聲是由單良延發出的。廚檯炙熱的水氣冒著,蒸得北嫺怡心浮氣躁,她的語調終於有些僵硬,但仍是壓低音量,「客人那麼多,你不要鬧了。」
碰!
單良延猛地丟下手中的空碗,插腰,面向她盯得目不轉睛。
外帶客人的閒聊聲漸弱,最後沉寂。
涔涔汗水從單良延的臉滾落,掉進他脖子上吊掛的毛巾,啪的一聲悶響,是這裡最宏亮的存在。2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Pu8WRQlc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