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嫺怡開車來到該市的邊緣地帶,此處環境偏僻蕭條,多為農業用地或者未經拓墾的荒地。她駕駛在被樹叢夾擊的產業道路上,眺望盡頭,一棟佔地遼闊的平房攫獲視野,猛一瞧,竟有種與世隔絕的清幽感。
平房前有塊能容納數十人的廣場,再往前則是一扇阻攔閒雜人等的橫移格柵門。那是間私設的護理之家,是北嫺怡剛才在網路搜尋、比價後,認為自己最負擔得起的。她會挑選護理之家而非長照中心,是因為她能預知未來的日子,北張罔市得裝上鼻胃管。
北張罔市的病情每況愈下,除去精神症狀的影響,目前餵食還算順利,北張罔市並不挑食,頂多忽然忘記咀嚼、嘴角流出湯水,但絕對會有那麼一天,她將完全遺忘如何運用身體機能,包含吞嚥。
北嫺怡隨意把車停在路邊,反正也不是車水馬龍的鬧區。剛下車,便見原本在警衛亭的保全大叔迎面走來,「來看家人的嗎?」
保全大叔的話語毫無感情的制式,甚至參雜讓北嫺怡納悶的鄙夷。她搖搖頭,「不是,我的家人之後可能會來這裡,我想先了解一下,看看裡面的環境。」
「嗯。」
保全大叔回得冷淡,轉身自顧自的朝門口過去,北嫺怡愣了愣,連忙跟上。只見他拿起吊在皮帶上的感應扣,嗶的一聲,格柵門旁的小門應聲開鎖,他邊推邊嚷:「有客人。」
北嫺怡順著保全大叔的視線望去,才發現廣場右側也有一棟房,似乎是獨立出來當作辦公室。一位留著長卷髮的幹練女性從那快步走出,掛著職業笑容,「您好,有什麼需求嗎?」
「這裡……有收失智症患者嗎?」北嫺怡說著,餘光晃過保全大叔離去的身影。
「有的,患者是屬於哪期?她的行動能力如何?」
這位小姐頷首,抬臂往廣場正對的平房比劃,示意北嫺怡隨她進入,旋即掉頭便走,貌似不怎麼在乎北嫺怡的回答。北嫺怡盯著她的背影,端詳她急匆匆、公事公辦的模樣,不知怎地,第一印象的清幽已變成清冷。
北嫺怡靜默無聲,與小姐一同跨入屋內,霎時,空氣混濁窒悶,與室外大相逕庭,那股再熟悉不過的尿騷味驟然盤踞鼻腔,縱使已是稀釋的淡薄,也難免讓人對於環境清潔打了折扣。
入眼,是近十位坐著輪椅的爺爺奶奶,聚在這看似公共大廳的空間,有的從身下接了導尿管,輪椅旁懸著尿袋,有的從鼻下接了鼻導管,輪椅後懸著氧氣瓶,相同的是,北嫺怡無法從他們的眼底挖掘出富有生機的靈魂,皆是呆滯且渙散,控訴生命的頑強。
此處,僅有兩名看護在盡頭翹腳而坐,緊盯自己的手機,連一眼好奇都欠奉。
「這裡是大廳,我們有空就會帶他們出房,讓他們聊聊天、散散心。」
聞言,北嫺怡只是禮貌的微笑,沒有戳破對方的睜眼說瞎話,她明白,送來這裡的人,還有幾個能保有談笑風生的精力?不過都是苟延殘喘,喘過一日是一日。
而小姐彷彿不在意這筆生意談不談得成,說完簡短介紹後,腳尖拐彎,步履倉促,把北嫺怡領到大廳左側的一間房。小姐稍稍側身,好讓杵在門口的北嫺怡能將房內環境一覽無遺──小小的六坪房硬塞下六張病床以及醫療器材,中間留了個牽強的走道,稍微胖點的人會走得有些辛苦。
「我們這裡有按規定請合格的護理師,聘請的看護也不少,絕對──」
北嫺怡沒有認真聽清,難以言喻的臭羶奪去她的專注,好似是排泄物加上濃郁的體味。她不經意一瞥,裡頭的看護竟不顧病人隱私,手拿乾淨的紙尿褲,直接在她面前脫下其中一位爺爺的褲子。她趕忙移開眼,目光閃爍,不敢再仔細觀察病床上老人們的狀態,腦海卻已刻劃出那心如死灰、任人宰割的槁木體態。
她環視連扇窗都沒有的小房間,髒亂、密閉、簡陋,比牢房還不如,想逃離此地的念頭如浪濤洶湧,她右腳不自覺的往後一退,截斷小姐華而不實的絮叨。
「我再考慮考慮。」北嫺怡嘴角僵硬的揚了揚。
小姐輕挑眉毛,笑得一如既往的職業。
北嫺怡旋身,疾步往門口走去,她感覺自己跑了起來,像個落荒而逃的孬種。
不是下定決心要擺脫北張罔市這個累贅嗎?內心響起不屑的訕笑。
她承認她自私利己,她承認她拋棄羈絆,但……她真的無法摧毀道德良心的最後一道防線,把北張罔市丟到這個活死人墓,她希望……她希望北張罔市人生的最後一哩路──
還能被當作人。
她是那樣的矛盾,像個想立牌坊的婊子。
她終於明瞭,什麼叫一分錢一分貨,價格與品質通常成正比。低廉的療養院幾乎不會顧及不值錢的尊嚴、不會講求最恰當的照護,他們只需要吊著病人的那口氣,那口氣是家屬的自欺欺人,是院方的滾滾財源。
沒死,就好。
皆大歡喜。
保全大叔遠遠就望見北嫺怡的踉蹌身影,他拉開警衛亭的玻璃窗,在北嫺怡握住小門門把的同時,輕聲勸道:「天邊孝子我見多了,如果真的孝順,就不會送來這種地方了……我看妳……」
保全大叔滯了兩秒,才道:「真的撐不下,至少要捨得花,找個像樣的,這裡……」
北嫺怡嘴角抽搐幾下,仍無法給出一個有禮的笑顏,她羞慚的低下頭,頂著狼狽,離開她幻想的美好所在。
她坐上車,油門狠踩,在只能勉強會車的寬度蛇行倒車,後視鏡裡的T字路口越來越近,她死死的瞪著倒映的景色,路口矗立的凸面鏡也反照她越發巨大的車尾。她渾圓的眸子麻木且恍惚──
叮鈴鈴──
北嫺怡忽地回神,見著鏡中畫面心臟一縮,即刻鬆開油門,卯起來往右猛打方向盤,車子向右後急轉,車尾左側匡的擦撞凸面鏡的鐵柱,一瞬震盪,她緊接著回正方向盤,踩下煞車。
車子驟停,她與後頭的座椅相互推擠,背脊生疼。
叮鈴鈴──
手機鈴聲仍然大響,她一手摀住暴亂的心口,順著差點喘不上的呼吸,一手顫抖,掏出口袋的手機,發軟的手指得使勁的捏緊。她瞅著來電顯示,居然是單良延。
按下接聽,她穩住話音的抖動,「喂,怎麼了?我已經準備回去了。」
「不用回店裡了。」
「蛤?我……我……」
「妳直接來北市聯合醫院,妳阿嬤發燒了。」
「發燒了?」詫異頓時壓過懼怕,北嫺怡強迫自己趕快鎮定下來,回想昨晚跟今早的狀況,「可是今天早上我看她都還好好的……只有中午、中午我餵她吃飯的時候,她好像沒什麼胃口,我以為她又把我認成──」
「嗯。」單良延沉穩的音節,似在安撫似在感嘆,是突如其來的悲憫,「醫生說是吸入性肺炎引起的敗血症,還說妳阿嬤吞嚥功能比較差,之前吃東西應該已經嗆到幾次,睡覺可能也有被自己的口水嗆到……現在狀況不太好,妳快點來吧。」
單良延交代完便掛掉電話,北嫺怡則維持同樣的動作,嘴裡咕噥著,反覆朗誦剛剛聽到的每句話。
嗆到……嗆到……
她憶起自己為了在一定時間內解決北張罔市的三餐,確實有好幾次的粥煮得比較稀,害北張罔市嗆咳,她一直以為咳出來就沒事了。而近期的她性情急躁,心力也不如以往付出得多,使得嗆咳次數頻繁,想來北張罔市肺部受到感染是遲早的事。
敗血症嗎?北嫺怡悄聲低喃。
頃刻間,一個不該有的期許,鋪天蓋地的,拍打進她的心。2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EuYPXocF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