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
鼻息噴入收音孔,頻率急促,透露電話另一頭的人呼吸紊亂。
北嫺怡蓬頭垢面,連長裙睡衣都沒換,手持正在通話的手機在客廳來回踱步。
兩端都沒有吭聲。多年的忍讓已經磨去北嫺怡的強勢,若非氣得失去理智,她不會有任何侵略性的反抗,然而,因怒意滋生的衝動,似乎隨著電話打通而耗盡,一時間她啞了口。可大清早的,對方也沒發牢騷,明顯對於她擾人清夢的理由心知肚明。
興許,對方早已在等待這通質問電話。
歷經十幾秒的靜默,終是有一方得敗下陣。對方的呼吸聲頓了頓,貌似嚥口唾沫,話音輕顫的字句隨即傳來,「妹……妹妹喔……有什麼事?」
「二叔……」北嫺怡停下步伐,輕掐住腰間衣料,「你給我的藥好像有點問題。」
語落,又是一陣窒息的沉默。
北嫺怡盡力組織著語言,居然有些喘不過氣,「還是……還是……你有什麼事沒告訴我?」
唉──
她聽到二叔的嘆息,沉甸甸的,壓迫住她的胸口。
再度等了許久,北嫺怡討不到二叔的答案,原本消泯的怒氣又悄悄的竄上頭頂,「二叔,你老實說,阿嬤她是不是有老人痴呆?你是不是在瞞我?」
二叔又一次嘆氣,才道:「如果我告訴妳實話,妳還會答應接手嗎?」
「當、當然。」
「妹妹,妳回得太快了。」二叔居然輕笑一聲,有些嘲諷、有些告誡,「什麼都沒評估就隨便答應,妳也不過如此,只是嘴上說說。」
「二叔?」北嫺怡不禁呆愣,被教訓的那方怎麼突然倒轉了呢?
「不過這樣也好。」二叔自顧自的繼續說著:「妳想知道我就說給妳聽,一字一句都給我聽好了,妳阿嬤確實有失智症,但不是阿茲海默症,是路易氏體失智症。」
「那是……」
「起初我們以為妳阿嬤是帕金森,半年多前才發現是誤診,她的病況已經耽擱了……來不及了……路易氏體失智症很麻煩,有些症狀只能放任不能延緩……」
「什麼意思?」
「妳可以自己去查,了不了解都好,反正……反正妳阿嬤也沒多久好活了。」
聞言,北嫺怡瞬間瞪大眼,本來捏著衣料的手,啪的拍在實木電視櫃上,卻不覺疼痛,「所以、所以你只是把她送到我這來等死嗎?你只是不想阿嬤在你的照顧下過世嗎?」
「妳不用說得這麼難聽啦。」二叔尾音微顫,方才的盛氣凌人有些潰敗,「妳爸是長子,照顧長輩的責任應該是祂要扛,祂不在了,就該是妳來替,我和妳小叔幫妳那麼多年,不懂感激就算了,講話不用這麼刻薄。」
嘟、嘟、嘟……
切斷聲緊跟著二叔的最後一個字。
是惱羞成怒,是作賊心虛?
不重要了。
北嫺怡舉著手機的手軟軟的垂下,她已經清楚明白二叔那夥人的態度,再吵下去,無非是把北張罔市當皮球踢而已。北張罔市人生的最終路途,只剩她了。
北嫺怡冷靜了一會兒,抬起手機,在搜尋畫面打上幾個字──
路易氏體失智症。
它與最常見的阿茲海默症不同,初期會有類似帕金森氏症以及幻視幻聽的症狀,並沒有明顯「失智」的展現,亦可能有憂鬱、被害妄想症等等的精神症狀,之後才會有認知功能衰退的情形,例如注意力不集中、誤認等等的問題。
目前沒有專門的藥物延緩病症,只能針對症狀用藥。Aricept與Rivastigmine能改善認知功能,但是抗精神症狀的藥與抗帕金森氏症狀的藥,分別有機率讓另一種症狀惡化,只能觀察是譫妄症狀為較嚴重,還是行動障礙的症狀較嚴重,來針對給予適量、適合的藥物。
確診後,預期壽命約八年。
北張罔市在錯誤道路上走太遠了,當時連治療都是折磨,如今,她已走不回正確的道路,活著便是折磨。
北嫺怡走回房間,北張罔市已清醒,睜著眼,空洞的注視著房門口,對她的到來沒有一丁點反應,也好,表示此刻是她的症狀較為舒緩的時候。
「阿嬤,我帶妳去上廁所好不好?」北嫺怡放柔語氣,把門邊貼牆收納的輪椅拉開,邊推邊往北張罔市走去,只見北張罔市淡淡的瞥了她一眼,旋即錯開視線,向著她背後發呆。
一切彷彿剛開始,一切彷彿將結束。
北嫺怡沒有餘裕多慮,自那天起,便盡自己所能照顧北張罔市的生活起居,起初還有些手忙腳亂,但經過兩、三個星期,她差不多習慣了這種模式,儘管店面生意繁忙,她依然能抓到空檔上樓協助北張罔市便溺,三餐也都在單良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寬容下,在一小時內處理完畢,擦澡、穿脫衣服、按摩身體在實際操做幾次後也很快的上手。
此外,北張罔市的腳傷復原速度不快,且後續必須復健,這不知是福是禍的情形將她鎖在輪椅,使北嫺怡眼下不必擔心,她會在自己離開時因動作不協調而跌倒。
唯有精神混亂、產生幻覺的狀況讓她非常頭疼,症狀發作大多在晚間,一天做兩份工的她屢屢因北張罔市而驚醒,等到情況自行緩和,她好不容易再度入睡,經過一小時左右卻又被自己設定的鬧鐘叫醒──用來詢問北張罔市是否想上廁所,以防止尿床。
日復一日的照護日常,使得身材本就嬌小的北嫺怡更為清瘦。遠遠一望,像個高中生,拉近一瞧,微凹的臉頰、浮腫的眼眶、嗑藥般的黑眼圈,煽動顧客的好奇心,「最近還好嗎、身體沒出狀況吧、老闆對妳還好吧、你們夫妻間沒問題吧」種種詢問圍繞著她,不過她不在乎,認為這些是步上軌道的必要犧牲。
然則,無論是哪種類型的失智症,它們的病況只會日漸惡化,沒有逆轉治癒的一天。
這日,與單良延一同顧店的北嫺怡,在收下客人零錢的同時,掃了眼外帶區及內用區的顧客,接著雙眼掠過訂單紙張的排序,耳聽單良延丟麵入水的細微聲響,腦中計算得飛快,不過一秒,便當機立斷的快步進內用區,往二樓奔去。
開鎖、推動鋁門,北張罔市坐在輪椅上側對著她、面向著電視,一如她下樓前。電視正循環播放一首首台語老歌,是北嫺怡特意找的節目。
客廳的落地窗位在北張罔市的後面,窗簾被北嫺怡拉到最開,夏日的陽光布滿每個角落,明亮得猶如希望曙光。她疾步上前,僅僅踩出兩腳,便立即煞停。
她發現北張罔市輪椅踏板的下方有一攤褐黃液體,液體的邊際被曬得乾涸,形成一圈咖啡漬般的黏液。北嫺怡愣了愣,直至那深值腦海、熟悉的騷臭悄悄鑽入鼻腔,她才反應過來──
北張罔市居然尿褲子了。
曝曬過的尿液是難以言喻的濃臭,但北嫺怡沒時間分心去想這件事,瞄了瞄,判斷北張罔市只有弄髒褲子後,趕緊衝到浴室盛一盆溫水,順路進房拿了毛巾及替換衣物,便馬上回到客廳。她一手從腋下環抱、微抬北張罔市,一手褪下外褲、內褲,再用剛剛已先擰乾備妥的溫毛巾擦拭下身,隨後把北張罔市抱至旁邊乾淨的沙發,仔細擦洗第二次,才換上乾淨的衣物。
一氣呵成。
但心中的計時器已在倒數階段。她蹙眉望著漂浮髒汙的水盆、隨手丟地的替換衣物、沾有尿液的輪椅與地板……一片狼藉。她踩著一下前一下後的猶疑步伐,耳裡貌似響起滴滴的警示音,最終,她仍是轉身拋下一室混亂,選擇先搞定店面的忙碌。
眨眼間,鋁門已被她關起、上鎖。
喀答。
鎖聲剛落,亮堂的客廳隨之暗下,是朵不大不小的雲,不偏不倚的,罩住高掛於天的那顆明朗。2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jRd4ZQ4B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