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包廂裡，我連人帶輪椅泊在嬰兒車的旁邊。我的輪椅是O寶批發貨，made in Chxna，嬰兒車是度身訂造的，made in Cxnada，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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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了一眼那個吃飽了奶還在不停哭鬧的小嬰兒，默默地撇開眼神，只垂著眼睛，看著手裡的洋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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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總用這麼渗人的眼神看你弟弟？！」男人的大嗓門惱怒地響起，夾雜著一大串不堪入耳的髒話，「好摔不摔，就在你弟臨出生前摔這一下，橫地殺出一大筆醫藥費！#^*@&$……那死八婆也是的，人到中年才忽然再搞出一件『叉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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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著我輪椅的是我未婚夫，慌忙當和事佬勸他準岳父：「爸，爸，消消氣，沒人希望阿盈出意外，她心裡也很難受的……今天我們替阿盈辦家庭聚餐，賀她生日，不就是希望大家可以放鬆開心一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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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掛著溫暖的微笑說完，轉過來給我蓋好膝上被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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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背對著我父母，就驀地變了臉，整個人如同惡魔俯視著獵物一樣，陰影罩在我上方，快如閃電地伸手，狠狠地掐了我大腿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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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沒有任何感覺，但是我知道，那一塊大腿肉肯定好幾天消不了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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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癱瘓，還可以說話，不過我選擇了沉默。我知道阿彥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不是沒愛過我，只是沒有辦法再愛下去，相對之下，恨我則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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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他？不恨他？我不清楚，只在夜闌人靜時抑著聲音哭過一回，之後就再也沒有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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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對對！」女人尖銳的笑聲如同一枚釘子，精準無比地插進來，「阿彥對我們家女兒是真愛，不離不棄，現在這麼一往情深的好男人不多了！瞧瞧，這多疼她啊，不光為了照顧她辭了職，還不忘替她辦生日聚餐哄她開心！哎呦哎呦，感動了多少網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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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她已經掏出手機，打開某短片平台APP，抖著腿哼著音，瘋狂地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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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對對，阿彥你先別起身，就維持那個蓋被的姿勢，對，微笑再明顯一些……換一張，和她一人一手拿著洋娃娃……或許親一親臉頰會比較吸引人？阿彥我跟你說，再多一些關注度，阿盈的照顧基金一定能搞起來！你有了分成，就不用為了失業發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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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拍了又拍，自己也不忘入鏡，快五十歲的老女人了，臉皮和剛生產完的肚皮都鬆弛得像塊壞掉的皮革，還穿一身緊身裙，濃妝豔抹，在自拍鏡頭前抹著鱷魚眼淚，帶著一身廉價香水味湊近我，表演一齣母女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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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熬到上菜開飯，我自然不在席上，和嬰兒一同待在角落。那嬰兒還在橫蠻地哭，吵得人心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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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真不懂，明明是同樣的人生出來的，怎麼我和這小娃娃就相差這麼多。我自小就很安靜，不怎麼哭鬧，自懂事以來就自力更生；這小娃娃倒好，吃喝飽足，把別人的血吸得一乾二淨，還哭得這麼響亮，這麼理直氣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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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彥再次背著我父母，一直將盛著熱粥的杓子塞進我嘴裡，我嗆到了，狂咳不止，他回頭望了望完全沒在留意的準岳父岳母，再粗暴地餵了我幾杓，才隨便拍兩下背脊，免得我嗆死以後，他連最後賴以生存的貞節牌坊也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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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彥啊，什麼時候和我們阿盈結婚啊？趕緊定個日子，一定要好好張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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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等等吧。阿盈身體還虛弱著呢。」阿彥笑得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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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不滿，一手拿著酒杯，一手拍著桌子罵起來了：「蠢女人！那些錢還不如給我拿去買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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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白痴，你才蠢！除了喝酒之外，就只會被那些保險基金經紀騙錢！最近有廣告公司聯絡我，想洽談給阿彥阿盈他們拍一輯金飾廣告……你看！我們寶寶的嬰兒車也是善心人送的！零風險被動收入你懂不懂？就是像阿盈這樣，躺著收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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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八婆，你很有學識嗎？不也和我一樣！整天發白日夢想當什麼網紅主播，之前阿盈出比賽賺的獎金全進了你口袋，整容整出個尖錐下巴，臉紅得跟猴子屁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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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彥臉上浮現出濃重的厭惡，可是很快又調整好表情，回到席上，殷勤地替那兩人挾菜：「爸、媽，別吵了別吵了，家和萬事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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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只有我和他留意到，準備上菜的侍應正尷尬地站在門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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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定了做戲，戲就要交足（演好），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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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作嘔，又生生憋回去了，盯著手裡的洋娃娃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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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應也知趣，沒插足爭吵也沒偷拍，關上了包廂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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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地，包廂的燈壞了，閃了幾下，四周陷入一片漆黑。男人、女人和阿彥都叫了起來，包廂外的食客也一片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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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開燈以後，情況就更亂了──那小娃娃的哭聲消失了，三人齊聲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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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叫救護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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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護車來了，隨之而來的還有警車。嬰兒車好巧不巧就在那段時間裡整輛翻倒，以致小娃娃摔得頭破血流，出事時包廂的門又關著，很多食客都作證，那段時間沒別人進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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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你，你這守財奴，嫌我多生一個，花掉你炒股賺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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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嘴！我幹嘛要弄死我兒子？反而是你這八婆，從以前開始就想把女兒捧成大明星，現在人殘了還把人當搖錢樹，肯定是你改變主意不想要小的了，才弄死的！賊喊捉賊，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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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女人銬著手銬，對罵得口沫橫飛，幾乎在警車上上演MMA，好幾個警員使勁摁著才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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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彥也被捕了，臉色慘白，不過還在維持他的暖男人設，頻頻回頭看我，聲音裡顫抖：「阿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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鎂光燈下，我也報以傻兮兮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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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我認得這個女生，是體操選手，有顏值有技術，可受歡迎了，可惜半年前出意外摔成全身癱瘓，聽說腦袋也撞壞了。一直呆呆的沒什麼反應，想來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警員同情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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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他知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趕緊跟足程序送院檢查，也最好管好你的表情和嘴，不然等下被那些最愛腥聞的傳媒拍到錄到，肯定又會大造文章，說我們歧視傷殘人士……」同僚臉色不悅地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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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保暖的急救裹巾下，我雙手收緊，悄悄地抱緊了手裡的洋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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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耳根清靜多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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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場令人百感交集的聚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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