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天边的云彩泛着金黄,中港电信大厦倒下去有几个小时了,楼道里刚才就吵个不停,甜品店窗外传来阵阵骚乱声,恐慌的人群纷纷上街,准备撤离中港。
李思慧看着空荡荡的甜品店叹了口气,大堂经理和两个服务生都请了假,今天肯定是不会有生意了。她从橱柜里取出两片本是卖品的蜜糖两片面包瘫在桌上,涂上红色的草莓酱。为了营养的均衡,配菜是一盆加了蔬菜的土豆沙拉。她把一片果酱面包放在沙拉旁边,点击移动端,拍照功能启动,投影出的长方形把午餐框在内部。
敲门声响起。
李思慧扫兴地推开椅子,走到门后,通过猫眼朝外看。
梁函野站在外面招手。虽然因为猫眼的光线折射导致脸有点变形,但那张一根筋的长相怎么看都傻得可爱。
“找谁?”李思慧拉开双开门的其中一扇,链子还连在墙上。
“请问是……慧姐姐甜品吗?”
函野害羞地绷着脸,李思慧差点笑出来。甜品店的名称白底粉字写在门外的招牌上。
“你是不是把我名字忘了?”
“李思慧。”
“不是这个。”李思慧抱着手靠在门边。
“姨……姨姐……”函野不好意思,还是喊出了令人害臊的称呼。
“这才乖嘛。”李思慧笑眯了眼,取下门链,“请进请进。”
函野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在四川分基地别分之前,李思慧告诉了函野,她在旺角附近的又一村的住宅区开了家甜品店,没事过来坐坐,算是报答他把她从基地解救出来。函野当时答应了,只是没想到他第一次上门就是以通缉犯的身份不说,还带着恐怖份子身份的约翰。
“我还带了几个朋友……”
“有话进来说。”某个声音浑厚的男人在屋里说道,“约翰和你算不算朋友都还有待商榷。”
进屋之后,函野看到的是经监署长坐在靠近橱柜的餐桌的一端,面前躺着片果酱面包。
他卸下了经监署的配色如同港币黄的制服,身着一件与德国军装同款的大衣,右眼上没有眼罩,露出蓝色的机械义眼。
函野没法把视线从监察长身上挪开,但又不好问为什么。究竟是监察长坐在李思慧开的甜品店比较离奇,还是经监署的高级监察官称呼约翰为朋友更不可思议?
“哈?经监署的内应就是你?”艾隆娜也看明了真相。
在美食家和脱北者的案子里,约翰均从经监署背部拿到了案件的详细资料。运送的货物是人肉这一点,就连执行任务的函野本人也没有被透露。仔细想来,确实只有经监署长或者以上的级别才有渠道获知任务的具体内容。
“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张建港装了个傻,“我只知道这一次,许愿机向我的手下下达的命令是护送约翰。我来协助手下有理有据。人民银行分行长和公安那些下令通缉你们的才是在忤逆许愿机。”
函野皱起眉。从他目前的处境来看,张建港的叛徒身份可以令他放心。可从国家安全机关的角度来看,选择张建港作为经监署的一把手是不是又是许愿机犯的另一个错误?
“那这女人又是什么来头?”艾隆娜指着李思慧问。
“思慧是中华为安插在国家培训基地的间谍。”张建港窃笑,“安插间谍的计划是中华为提出的,不过间谍的人选是许愿机决定的。”
“嘿,我还没发话哪。”李思慧抱着双手,“我的店里来了四个不速之客,反倒先讨论起老板我来了?什么鬼?”
“很抱歉,思慧姐。我们只是需要个地方暂时避避风头。”函野给李思慧改了个折中的称呼,“想来想去,你的店里是最后的希望了。我今天还试过去另一个朋友家,结果给她报警了……”
对于瑶铃,函野已不再想多想。
“这么说,我是被你当成是反贼了?”
“思慧姐你至少是向往自由的吧。”
函野的话让约翰发出夸张的笑声。
“你把我想太伟大了。”李思慧把双手撑在吧台边,“你帮过我,我还你个人情,仅此而已。”
“我想听约翰说说现在的情况。”张建港用纸巾擦着嘴唇。
“核电站塌了,香港人争先恐后想逃离香港,现在街上人满为患,监控设备在听到状态下失去作用,我们就光明正大从九龙城走过来了。”
从九龙城步行到又一村虽谈不上远,但是如果是来电状态,这趟路不可能完全避开监控摄像头。
“许愿机下达的命令是协助约翰逃跑吧。”张建港看向函野,“为什么不去码头?”
“大概是不到时候吧。”约翰替面露难色的函野回答,“来一趟香港不容易,好歹让我看到许愿机的结局啊。”他把头歪向函野,“是吧 ,救世主阁下。”
“给我几分钟。”
函野挪步到离众人五六步距离的窗边,摸出约翰昨晚交给他的信。他用手指拆开信封,取出信纸。笔迹确实是他父亲梁致仁的。他花了几分钟,把三张信纸上的内容认真读了一遍。从旁人的视角看,函野越读到后面神色越是严肃,读完最后一张后,反倒茅塞顿开。
“把我父亲的想法告诉你们之前,我先说说我的想法吧。”函野一边折叠信纸一边组织语言,随后用与不太熟悉的朋友分享经历的语气开口,“许愿机对中国的经济繁荣的贡献是显而易见的,因此人民群众信赖许愿机。可也暴露出一个问题。”他先看看张建港,又看看约翰,“在被所有人都誉为绝对正确之后,许愿机还是有可能做错决定,或者出现疏漏。”
他把信纸拿过肩,让大家都能看到。
黑泽虽然不能完全听懂函野讲的中文,也还是认真地聆听。
“我父亲在信里写道,在架设许愿机的后期,他特地留了一个名为‘审问’机制的许愿机自我修复程序,目的是在许愿机出错的时候,强迫许愿机重新整理逻辑,以便日后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人也能这样多好。”张建港说道。
“这么重要的信息就写在张纸上?”艾隆娜问。
“总比电子邮件来的安全吧。”函野撇嘴之后看向李思慧。
“除非不联网。”李思慧回答。
讽刺的是,在送信人可信的情况下,原始的书信竟然比电子通讯更能保守秘密。科技越是发达,人类越是没有隐私可言。
“总之,现在只能相信信里的内容了。”函野抬起手,“思慧姐,借个火机。”
“喏。”
火机飞到函野手中,函野点燃信纸,烧毁后扔进不锈钢垃圾桶。
“然后呢?”张建港盯住黄色的火焰,确认信纸的最后一个角也化为灰烬才接着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审问许愿机?要去就趁街上还有人游行的时候。”
“恐怕没那么简单。”函野有一次吸引众人的目光,“审问机制只能在天鸿演算系统的总控制室里人工启动,总控制室在人民银行塔第80层。进入后,要用一把物理钥匙激活审问机制,然后核对指纹和声音之类的生物特征,并且输入密码,才能开启。”
艾隆娜正要开口,函野先一步给出她想要的答案:
“我父亲在我小时候把我的生物特征秘密录入了钥匙,密码也只有我和我父亲知道。”说到这里,他用无奈的目光看向约翰。
“所以说你是救世主嘛。”
“但我不知道那个钥匙哪里去找。”
“不消麻烦了。”
约翰从黑泽手里接过一个打碎的瓷器,约翰又把它交给函野。在函野看来那东西像是个白色花瓶的瓶身,越看越眼熟。
“是这样……”张建港靠在桌面干咳一声,目光与函野对上,“多年前我从一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那偶然得到过一份礼物,他送我的那玩意我留着没用,后来转送给部下作为升职礼物了。”
函野心照不宣地笑了。他一个从来不喝茶的人,监察长居然在升职的时候送了他一个电子茶壶作为礼物。原来监察长不是不解风情,是另有目的。约翰在停电之前突入到他家,也是为了获取钥匙。
函野敲碎茶壶的剩余部分,一个圆形的带玻璃镜片的精密仪器盒落到手中,他把它拿到面前,翻转着观察。
毫无疑问,这就是他小时候触摸过并且亲自为止命名的观星台。梁致仁表面上是让儿子摸摸实验室的好玩的东西,实际上是秘密用观星台记录函野的声音和指纹。
拿到启动审问机制的钥匙,函野呼出肺里的空气:“剩下的就是如何渡海到维多利亚港对岸,突入人民银行塔。”
“你用你的监察长权限不就得了。”李思慧建议。
“太迟了,我的权限也被冻结了。”张建港摇头,“维护国家稳定方面,安全机关一是疑罪从有。”
“我建议先等到晚上。”约翰说道,“白天有直升机在巡逻,被发现的可能性比晚上大得多。香港人上街是因为担心核泄漏,肯定没那么快回家。”
“你干的好事……”
“放心,监察官先生,核事故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0。”约翰打断函野,“核反应堆设计之初就考虑到了发生恐怖袭击的可能性,紧急开关启动后,核反应堆立即停止工作,同时全香港除了人民银行塔的备用电源都送往电网大厦用于冷却核心。所以才停电呢。以预计的速度,反应堆停止工作后一个小时内能冷却到没有核爆炸威胁的程度,三小时后冷却到常温,彻底排除核泄漏威胁。大楼从凌晨两点遭受撞击到倒塌都过了多少个小时了。”
“大厦的倒塌方式和方位也是严格计算过的。”张建港接过约翰的话,“专程去叶世新家拿设计图也是这个目的。”
火车撞大楼地基的办法根本不用设计图就可以办到。函野彻底明白。但要兼顾大楼的倒塌不至于引发核泄漏,就得经过严密的计算,设计图里的数据就变得必不可少。
他彻底确信,约翰无论引起什么样的恐慌,目的都不是为了杀人。
“我得撇清一下误会。”函野对约翰做了个拒绝续杯似的的动作,“对于你唆使别人对许愿机许下犯罪的愿望,还有数次引起中港骚乱的部分,我要让许愿机整理好逻辑之后对你重新进行判决。现在只不过是因为我莫名其妙成了通缉犯,才不得不和你一起行动。和个恐怖份子做朋友……门都没有。”
“Ouch!”约翰嘻皮笑脸地接受函野的说辞,“可惜现在想利用恐慌的人不止是我们。总之晚上你回家拿钥匙,外面的事情我来帮你解决。”59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PImzvM6z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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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中港公安局总部的地下被改造成了试验场。
圆形的实验室被包裹在钛合金护墙之中,其强度足以抵挡小型核弹的直接攻击。充满未来感的实验设备散落在实验室中,错综复杂的管道把排线集中到实验室的圆心——一个倾斜的铁棺材造型的实验床,床上躺卧的是身躯如巨人的赵铁泉。
两条手臂都被机械臂代替,力量是正常人类的十倍也不止。他的左眼遭到电击枪的近距离射击,颅骨受损,所幸没有伤及大脑。经过数小时的努力,研究员以令全世界叹为观止的中国速度磨掉了赵铁泉的部分颅骨,代之以金属骨架,失去的左眼也成功被红外机械义眼替代。
方正铭有点心痛地看着自己的搭档,旁边的董厚英则对赵铁泉冷眼相看。
“……目前位置,赵先生身体的机械化程度已达14%。”负责说明的短发女研究员看着移动端投影出来的资料,右手手指一边往下拉菜单,“不过还存在一点缺陷。天然颅骨与金属颅骨的衔接还不顺畅,可能会导致剧烈疼痛。因此我们替赵先生准备了……”
话未完,赵铁泉发出恐怖的叫唤,开始猛烈拍打铁棺材,用于束缚手脚的胶带条眼看就快断裂。
实验室里的人受到惊吓,纷纷朝赵铁泉回头。方正铭扑到赵铁泉身上按住他的老搭档,女研究员一个健步上前,拍打赵铁泉左肩的白色按钮。
可以看到一根纤细的输液管从他的机械肩膀伸出,沿着脖子背面爬上脊椎,扎入脊椎内部。
几秒后,赵铁泉冷静下来,停止了挣扎。
“见笑了。”女研究员清了清嗓子,“我们准备了手动止痛设备,主要成分是罂粟的提取物氢可酮,直接进行脊椎注射,十秒见效。考虑到副作用,会让使用者陷入短暂的幻觉状态,又有成瘾性,所以每五分钟只能注射一发。”
“注射了镇痛剂还是会痛?”方正铭问。
“注射后可以得到三分钟左右的缓解,剩下的两分钟……”
“实战时视情况撤退。”分行长说道。
临时装上义眼和金属颅骨,随身携带大剂量镇痛剂,赵铁泉还是必须上战场。五分钟一发……方正铭不敢去想赵铁泉需要忍受的痛苦,更不用说强效镇痛剂带给他身体的副作用。
“分行长,我认为赵铁泉的身体情况……”
“只是以防万一。”分行长单方面做好了决定,“我不会把他到人堆里面去维护秩序,那边有江齐书。你和赵铁泉留在人民银行塔,以防敌人调虎离山。你带在身上的记录仪拍到了梁函野和约翰狼狈为奸的画面,梁函野的叛国罪铁证如山。他对人民银行塔了如指掌,非提防不可。何况现在张建港也有叛国嫌疑。”
随身携带记录仪果然是明智的选择。方正铭感叹。梁函野扰乱公安局抓捕艾隆娜、还把电击枪交给恐怖份子开火,导致赵铁泉失去左眼的画面被拍了个一清二楚。
加上处理梁函野的功劳,升职便从能不能升变成了一次性升几级的问题。
“遵命……”方正铭锤了锤赵铁泉城墙般的胸口,“好好休息,赵兄……国家还需要你。”
离开实验室后,董厚英在通往外界的通道里接到了江齐书的联络。
“分行长,有个消息报告。约翰安放在中港各地的扩音器已经全数拆除,抓捕了一部分相关嫌犯。”
“很好。事情过去再追究他们。”分行长回答,“坏消息呢?”
“民众开始朝对外通道靠近,要求撤离中港。”
“你连个交通都管不好?”
“交通管制没有问题……大部分的电动车都没电了。”投影出来的江齐书的面相开始犯难,“可是民众现在开始步行离开中港,在城外搭车跑到新界,再进入深圳。黑车司机都在收费站外面招揽生意了……”
无论那个时代,总有人发国难财。
“许愿机怎么说的?”
“许愿机开始同意过一部分撤离中港的愿望,我们联系国家培训基地以后,拒绝了后面所有的愿望。”
“民众需要听从许愿机。还用我多说?”
“我非常赞同。”江齐书的想法与分行长一致,“问题是情况现在有点不可收拾,数十万万民众涌向出城的公路收费站和港口,我建议分行长下令封城。”
“封城……”董厚英站定,“你知道封城意味着什么?”
“是的。经监署的存在大幅消减了公安局的人手,现在的防暴警察的数量不足以维持目前的公共秩序。”江齐书回答,“情况的确到了需要解放军驻港部队援助的地步。我以公安局长的身份请求解放军驻港部队的支援。”
“我让解放军驻港部队进入待命状态。你先发一份评估报告过来。真到那个地步我立即下令封城。”
董厚英挂断江齐书的联络,弥赛拉的联络马上就来了。
“说。”
“是个好消息。”弥赛拉读懂了董厚英的表情,“人民银行广州分行发来消息,南方电网公司已经协调好了供应中港的备用电源,预计傍晚之前恢复全港供电。”
“来电是好事,有助于恢复民众信心。”董厚英叹了口气,“可是也会造成谣言的传播。你们两个——”她回头瞪了方正铭一眼,“开始准备报道管制,把‘核泄漏’、‘核爆炸’之类的字眼列入敏感词。如果还管制不住,就真的只能封城了。”
“遵命!”方正铭和弥赛拉同时回答。
董厚英头顶的地面,交通陷入瘫痪状,停电导致几乎全部的电动车失去能量来源,加上长时间堵车,电动车停在路中间完全是堆废铁。
中港人拖家带小朝,手持小黄伞,朝着中港边界前进。部分人潮涌向维多利亚港的码头,大部分则步行穿过3号路的海底隧道,试图经由新界进入广东。
中国银行大楼下,三个蒙面人砸破了入口处的玻璃,六个防暴警察立即围了上去。维护秩序的消防车停靠在人民银行塔下,高压水枪随时准备喷射蓝色液体,消防车周围,防暴警察手握催泪瓦斯,与摩天轮公园一侧的手持雨伞的普通人形成对峙。
直升机在中港上空盘旋,重复播放着事先录制的广播。
不传谣、不造谣,没有核污染危险。听从政府安排,回家等待通知。
然而口号并没有用。2019年的二十九年后,彼时的香港人——如今的中港人,记起了至今尚未实现的“五大诉求”,他们再次拿起雨伞,站在全副武装的警察的对立面上。
Part 3
下午十分,阳光射进李思慧家的书房,飞舞的灰尘反射出阳光的形状。约翰像伟大的圣人一样沐浴在阳光中,把一个收音机大小的便携式扩音器系在皮带上。
身着束身忍者服装的黑泽站在门边,一脸焦虑。
“阁下,是时候登船了。”她提醒约翰,“中港公安局抽不开身,还有梁先生和那位小姐的协助,一定会顺利的。”
日语为母语的黑泽还是发不好“叶卡耶夫”的音,就用“那位小姐”代替了。
“还不到时候,黑泽。”
“梁先生已经意识到了许愿机的谎言,非常完美地完成了,你的使命。”
“黑泽……”
约翰离开阳光,走到黑泽跟前,取下脖子上的项链,戴在她的脖子上。那是个带有耶稣受难象的十字架。
“如果没有使徒的帮助,救世主的名声还能传遍世界吗?”约翰又问了模棱两可的问题,他对黑泽深深鞠了一躬,“十分抱歉,黑泽女士,我对你和梁致仁先生撒谎了。”
“不,阁下……”
黑泽意会了约翰想说的话。
“没错。”约翰挂上甜美的微笑,“从觉得来香港开始,我就把回去排除在计划之外了。我知道梁致仁先生命令我完成任务就回去是出于好心,可惜……”约翰的微笑透露出一丝壮烈,“我不是什么命令的执行机啊。否则,除了命令的来源不一样,和外面那些只会听许愿机的命令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阁下……”黑泽垂下头,不让约翰看到她湿润的眼睛。
虽说动身前往香港之时就隐约预感到了约翰会走到今天这步,事情发生之时依旧让黑泽难以接受。
“拥有自由意志真好。”约翰笑道。
函野端着一杯咖啡,走到错层之上的迷你阳光室。这是间带小草坪还种了薰衣草和百合花的小型温室,自装修完毕便一直是喜爱自拍的女性非打卡不可的取景地,平时需要提前至少一周预约才能享受半个小时。在大家都上了街的现在,艾隆娜一个人躺在躺椅上晒太阳。
“思慧姐招呼你的。”
函野把带小熊图案的伏特加酒罐的小圆桌上,酒罐里加满了李思慧私藏的俄罗斯核爆事故之前进口的伏特加。艾隆娜对此不置可否,函野走到温室的玻璃墙后边,俯视街道。
离甜品店两条街之隔的弥敦道上,黑压压的一片都是人头,警灯稀稀疏疏在人群中闪烁。他看了一会,天空不觉飘来一片黑云,太阳消失在云层后面。
“挡到我的阳光了。”
“你有没有一种大战前夕的感觉?”函野自顾自看不再刺眼的天空,“进经监署之前,我还以为我要过的是电影里面的警察那种惩恶除奸,伸张正义的生活。结果我这么多年都在抓脱逃犯……直到约翰出现。”
“大战前夕是几个意思?”艾隆娜坐起身,她把脸靠在一只膝盖上,金色的长发铺散在顺滑的光腿周围,“莫非你还想来场床戏?抱歉,我不奉陪。”
“想到一会可能没有机会了……我就来给你说声……谢谢。”函野回过头,抬起咖啡杯对艾隆娜做了个干杯的动作,“谢谢你到这个时候还在陪我胡闹。”
“谢……”
艾隆娜的脸颊刷上红晕,她先把脸藏到金发后面,然后干脆转身趴到躺椅上,扑腾着小腿。
“你是不是搞错了。我也是通缉犯。对——”艾隆娜腾起身子,对函野盘腿而坐,“我们是共犯。鬼才会谢别人做了坏事啊。我……”
粉色的嘴唇张开了又闭上,似乎想说什么但下不了决心。
“你什么?”函野故意侧起耳朵。
“Ublyudok!你这人还是很恶心!”艾隆娜抬起咖啡一口气灌进肚子里,“听好!豪华不说二道!谢……谢谢你去救我!我们两清了。”
“那到谈不上。”函野苦笑着挪开视线,“我和瑶铃是多年的朋友,我还以为她家里比较安全,结果她居然报警了……也算是我的错。”他喝了一口咖啡,李思慧喜欢的苦度大大超出了他可以接受的范围,“正因为如此,才真的感谢你到现在还和我并肩作战。第一次和你出外勤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们肯定合不来。”
“鬼要跟你合得来。不要和我来这一套。哼,男人,我见多了。”
作为夜场的常客,艾隆娜在男人方面的经验完全称得上阅人无数。不仅是在公安局,就连经监署也有关于她的传言。第一次见面时的艾隆娜在函野眼里就是个桀骜不驯的野生女人,好斗、难以交流不说,化的妆也不适合她。一段时间的相处之后,渐渐地了解到,或许她对战斗的渴求,甚至妆容的包裹,都是为了让自己暂时从俄罗斯的核爆炸阴云中解脱。
云层最终覆盖了天空,天色暗了下来,随着复数的雨滴敲响温室的玻璃屋顶并且散开,大雨哗哗撒下。不远方的弥敦道上,数百把黄雨伞一齐撑起,铺成一条黄毯,又如传送带,迎着雨缓缓前行。
函野的内心一股震撼,咖啡忽然苦得难受,他踱回桌边,放下咖啡杯,坐在躺椅的另一端。
走在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在争取最基本的生存权。都是因为担心核泄漏而试图逃离中港。
“你父母会不会上街?”
“问这个干吗。”艾隆娜似乎被冒犯到,狠狠瞪了函野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如果问了什么不该问的,我道歉。”函野埋下头,“我是看过你的一些背景资料……但是太隐私的部分没看……”
“恶心。”艾隆娜软绵绵地对函野做了个打拳的动作,“我父母在中港生活过几年,后来都死了。核辐射导致的肺癌……我也因为辐射不能怀孕。所以随便玩……”
“好了好了,这个部分你自己留着。”函野做了个深呼吸,“对不起……请节哀。”
“谢谢……”艾隆娜意外地靠住函野的背后,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擦掉眼泪,“我说真的。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个……”
艾隆娜推开函野,美丽的双腿放到躺椅下,手指抚过金色的长发。
“我改变主意了,我要化妆。”
函野侧起脑袋表示不解。
“哼,不懂了吧。”艾隆娜俯视着函野,露出看虫子一样的目光,“妆是女人的武器。”
Part 4
暴雨只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傍晚时分,雨过天晴,东边天挂起一道靓丽的彩虹。
天黑后,张建港带领除了李思慧之外的另外四人从甜品店出来,戴上口罩,混入弥敦道上的人群。
函野悄悄偷看艾隆娜,艾隆娜刚好戴上口罩。触发之前她从李思慧那里借了化妆包,脸上又化得花里胡哨的,所谓朋克风格的妆容,粉色的带小图案的伏特加酒壶在她纤细的腰间晃荡。
头一次,函野开始觉得战斗民族有趣,不禁露出傻笑。
“恶心。”旁边传来艾隆娜嫌弃的声音。
约翰朝夜空仰头,全城停电的背景里,身后星空闪耀,壮观的猎户座清晰可辨。前方的彼岸,顶着眼睛形状的标志的人民银行塔分外刺眼,灯光遮蔽群星。
“听好了,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张建港边走边说,“现在的难点是我们在维多利亚港北边,人民银行塔在南边。1号路隧道因为电网大厦倒塌已经封路,3号路隧道太远,所以从尖沙咀坐渡轮是最优选择。”
“渡轮也有监控摄像头。”艾隆娜说。
“摄像头没有电就是废铁。戴着口罩应该能混过去。”
从九龙公园旁走过,可以看见防暴警察三个一亭五个一岗把守公园,靠近海边的广东道上,有解放军驻港部队的电子坦克待命,正是大名鼎鼎的挖掘机。
函野悄悄咽下口水。当自己成了国家暴力机关的打击对象,内心竟然如此恐惧。
在半岛酒店下,广东送来的电流点亮酒店大楼。从新界到中环,摩天大厦一栋栋亮起明灯,摩天轮的镭射彩灯恢复变幻,“相信政府 不传谣 不造谣”的字幕爬上中银大楼,人民银行塔被辉煌的灯光吞没。
“该死!”张建港狠狠跺脚,原地站定。
“——中港居民——”
伴随着洪亮的广播声,摩天大楼纷纷投影出人民银行分行长董厚英的面庞。
“——感谢广东政府的援助,共产主义的光辉再次照亮中港——”
“来了。”约翰仰望着董厚英的投影。
“——众所周知,此次全港大停电的起因,是电网大厦遭到恐怖份子的袭击——”
人群里传出一阵骚动,人们开始讨论核泄漏。
“——感谢科研人员出色的工作,我代表中央政府保证,倒塌的电网大厦绝无核泄漏可能。因此,不要因为听信恐怖份子早上的发言,没有疏散的必要。这是许愿机的意志——”
周围开始有人启动移动端,朝许愿机发问:
需不需要疏散到广东
愿望被转换为电子信号,经由卫星传到十二个国家培训基地,投票后的结果发回到每个人的移动端。结果是:
不需要
人群的骚动增大了,不满情绪蔓延开来。
“——任何忤逆许愿机的行为,都会对社会信用系数造成严重影响。——”董厚英开始威胁的发言,“——为了维护良好的社会秩序,中港市政府经过讨论后决定,中港即刻其开始封城——”
尖沙咀港口外的挖掘机里跳出两个荷枪实弹的解放军,与此同时挖掘机的电磁炮开始充能,可以看到炮管底部亮起蓝色灯光。
张建港握紧拳头。
与需要权限的经监署或者公安局不一样,解放军开枪不需要权限。政府宣布封城等于是下放了开枪的许可,但凡试图逃离中港的人——无辜群众也好安全机关工作人员也好——都将遭到无差别射击。
“——为了城市的秩序与你的自身安全,请遵从解放军驻港部队的安排,立即回到家中——”
“哈哈哈哈……就差一步吗?”约翰发出莫名的笑声。
“——中央政府有重要的补充——”
就在众人以为董厚英结束了讲话之时,她的声音又响彻城市上空。
“——国家安全部门掌握的证据显示,经济监察署前雇员梁函野是此次恐怖袭击的主谋——”
投影画面上,董厚英的头像缩小,旁边出现两张函野的照片,是他工作证上的证明以及侧面照。照片下面的小字显示悬赏金额提高了。凡提供有效证据者奖励10社会信用系数以及1000消费值,这个是新加的奖励;如果在公安赶到之前能控制嫌犯,则奖励100社会信用系数以及100000消费值,比此前的赏金翻了一倍。
出于本能,函野把口罩往鼻梁上拉了拉,他和张建港一起对投影出来的他的照片投以愤怒的目光。中国政府自建国起就喜欢找替罪羊,把民众的目光转移到替罪羊身上并加以谴责,就没人关心事实了。
投影画面切换,镜头换到九龙城的走廊,可以看到函野脚下踩着防爆警察,强行夺下对方的防爆盾牌,并以盾牌为掩体,朝镜头举起电击枪。拍摄者见状躲到墙后,走廊一侧闪起电光,镜头切到一间看似女性摆设的客厅,穿警服的赵铁泉满头是血地倒下。
“政府玩脱了。”约翰摘下口罩,展露出他美到令人无法直视的面容,微仰着头,“他们以为他们找到了合适的背锅侠……但是现在的香港人需要的是一个英雄。一个……敢于反抗恶警的英雄。函野——”
约翰朝东看去,那边是1号路方向,也是电网大楼倒塌的地方。
“你们走1号路隧道吧。以渡轮的移动速度,在挖掘机面前就是个活靶子。”
为了维护国家安全,解放军在非常时候甚至有牺牲平民也要把恐怖份子消灭的权限。
“你呢?”张建港抓住约翰的画外音。
约翰没有回应张建港,他转身仰视夜空,面对没有星星的天空打开双臂。
“函野,你有没有听到人民在唱歌?”
“约翰阁下……”
“施洗者的使命结束了,黑泽。”约翰用日语回答了黑泽,看向函野,“我们现在都是罪人,必须把救世主送到天堂。”
“你能说句人话吗?”艾隆娜显得不耐烦。
约翰摆摆手,不置可否。他挂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朝尖沙咀港口的人群走去。比起街上,港口前的人群密度更大,情绪也更激动。有的人手里拿着标语,愤怒地对把守港口的警察和解放军举起拳头。
朝人群靠近的过程中,约翰脱下黑色外套,素白色的兜帽风衣显露出来,他走进人群之中。从远处看去,像是一滴白色的水珠注入漆黑的水塘,却不变色。
凭借动人的声音和极具号召力的领袖气质,约翰很快吸引了人群的目光。听不清他对周围的人说了什么,但可以看到旁人不时点头,他们赞同约翰的话。
港口外的警察注意到了约翰,他们离开警戒线,朝约翰走去。人群很快围了过来,筑起人墙。防暴警察见人多势众,不敢上前。警察身后,解放军架起机枪,摆出随时开枪的架势,流血形势一触即发。
“阁下……”黑泽握住约翰交给她的项链,轻轻地亲吻十字架。
“走了。”
张建港拉了拉口罩,沿着梳士巴利道开始朝1号路隧道前进,另外三人默不作声地跟在上。很快,身后传来气势磅礴的歌声。
先是几十人,接着扩散为几百人,最后发展成成千上万人的合唱。他们左右的人群里,从学生到老年人,纷纷拉下口罩,加入到合唱中。被中央政府以“港独”为名取缔二十多年后,约翰在香港人的拥簇下,沐浴在《愿荣光归香港》雄壮的歌声中。
防暴警察试了几次,都因为人墙的阻挡而无法接近约翰。更多香港人朝歌声的源起处聚过来,加入无畏的合唱。前排的人们用手臂环环相扣,沿路筑起人链,后排的人们手持雨伞,伞尖对准武装到了牙齿的香港警察。
“香港人哪——记起你们的灵魂——”
一身素白的约翰站在人群的中心,虽是摩肩接踵的拥挤度,香港人依旧替约翰留出了足以打开手臂转身的空间。
“你们的父辈是香港人,祖父辈是香港人,他们的祖先也是香港人——”
被时间冲淡的记忆渐渐在人们的脑海里苏醒。对于四五十岁的香港人,他们记起了2019年“五大诉求”时期遭受到的残酷镇压。被高压水枪射击,被辣椒喷雾喷洒,被烟雾瓦斯熏地浑身长满脓疮,以及隔三差五出现的年轻女性的浮尸……59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sqWYyLyWJ
“1949年,香港的名字叫香港;1997年,香港的名字叫香港;2021年,为了剥夺你们的民族认同感,香港被改名叫中港——”
“香港——香港——香港——”人群发出怒吼。
那些曾经的抗争——小黄伞——维多利亚公园百万人聚会——那些不畏强权站到坦克前面的人——
董厚英意图用梁函野攻击警察的画面来揭露恐怖份子的暴行,结果,反倒让梁函野做了一回敢于反抗暴政的英雄。中国政府过去不了解百姓,现在也不了解百姓,它的所作所为一而再再二三地证明了其统治的不得人心。
“香港属于香港人——起来,不愿意做奴隶的人们!用我们的血肉夺回香港——”
“夺回香港!”
“独裁者链自己的国歌都怕!来啊,我们来唱他们以前的国歌——”
由约翰开头,《义勇军进行曲》的歌声响遍街头。听见“起来”二字,防暴警察感到腿软,开始节节败退。
码头前的一个防暴警察朝港口撤退,却被解放军的枪口抵住后背。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要么立即镇压,要么自己死。
警察用颤抖的手臂举起警棍,挥向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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