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8 - 第一章美食家

引子

郑瑞从店员手里接过两个培根烤肉汉堡。

用相见恨晚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再合适不过。十几年来，他的社会信用系数一降再降，工作也从一开始的高级公务员降到工会行政，最后干脆只能打零工了。信用再往下掉的话，搞不好要被送国家培训基地了。

过了十几年的窝囊生活，到头来，那位总是穿白衣的神秘人一语便将他从睡梦中点醒：为什么不离开这个国家呢？

郑瑞来到公园，白衣人在他离开这段时间已经坐在长椅上了。素白的风衣里面透出清瘦的身材，他戴着兜帽，从露出来的鼻尖依稀可以分辨，此人拥有非凡美貌。神秘的气质中带着舒心的亲和力，具有那种第一次见面你就想与之共事的领袖气质。

郑瑞在长椅另一端坐下，把其中一个汉堡放在长椅正中，白衣人将它拿到手里，斯文地咬了一口。

“准备得怎么样？”白衣人问。

“想都不用想。”郑瑞回答，他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开什么玩笑，我可不想一辈子被机器统治。”

“别人不是都接受了吗？”

“他们要接受就接受，我还有自由意志。”郑瑞回答，“把选择全部交给许愿机决定实在太蠢了。”他扫了一眼公园里的人群，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在他看来却是恶魔的邪笑，“万一哪天许愿机搞错了呢？”

兜帽下露出满意的笑容。

得到肯定，郑瑞咬一口汉堡，接着说：“找工作就算了，好多人开始把结婚也交给许愿机做决定，长远来看不是意味着许愿机要决定人类的配种？”

“没错呢……拯救不愿放弃自由意志的人是我存在于世的目的。”

“没错，你就是上帝派来的救世主。”

“我不配做救世主，我是施洗者约翰。”吃完了汉堡的白衣人说着模棱两可的话站起身，“星期天早上6点，货船在港口等你。”他留下最后的信息，然后强调，“带好必备品，直接去找水手，不要做任何节外生枝的事。”

“谢了。”

郑瑞谢对白衣人挥手道别。今天是星期三，再过不到四天就逃离这个可怕的国家了，他心跳不已，胸口里面的热流一浪接着一浪，恨不得现在一口气奔到港口。

接下来的几天，郑瑞都生活在飘飘然的心情中。不过他谨记着白衣人的忠告，经济监察署监视着这个国家的居民的一举一动，只要重复自己的日常生活就不会被发现，反之，要是在逃走之前自作主张地做什么掩饰逃跑的事，反而容易被怀疑。

星期六晚上，他又一次来到王记汉堡。中港的汉堡点不少，不过吃到头来还是王记汉堡最美味，大概是因为用了手工蛋黄酱的缘故吧。

“老样子，王记巨无霸。”

“五块二毛三。”

郑瑞用戴在手腕的移动端对准扫码器，滴的电子音过后，转账成功。他事把自己的IP地址伪装到了南亚的斯里兰卡，国家安全机关追踪起来，还以为是某个斯里兰卡人在汉堡店消费。

店员包好汉堡，双手递到郑瑞手中，郑瑞道过谢，一排探照灯打开，郑瑞转身后被刺得睁不开眼。

两过人影从警车后面走出来，探照灯带来的逆光效果让郑瑞看不清两人的脸，从体型分辨，是一男一女，女的一个身材娇小。

男人做了个出示证件的动作：“我是经济监察署的监察官梁函野。你的消费行为存在有脱逃嫌疑，我有几个问题需要问你……”

开什么玩笑，明天就要上船了，怎么可以这个时候落到经监署手里……

郑瑞丢开汉堡，拔出枪，枪口对准灯光刺过来的方向。为了离开这个国家，他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警车上下来的男女不为所动，有恃无恐地走向郑瑞。

“滚开！”

惊慌之下，郑瑞扣动扳机。

传来的却是扳机锁死的卡壳声。

通过他左手戴的腕表形的移动端，郑瑞听见系统发出的电子音：

“社会信用系数过低，无持枪权限，扳机锁死。”

“乖乖就范吧。”走来的男子说道，“你无路可逃了。”

郑瑞扔掉手枪，拔腿就跑。哪里都行，跳到海里去，游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明天早上返回港口就好。刹那间，经监署特工旁边的女性像子弹一样蹿了出去，一记扫堂腿把郑瑞扫到半空，然后飞身肘击，郑瑞落到地面，后脑重重撞上坚硬的水泥，鼻子传来一股铁味，眼前一片黑。

下一秒，他被男人翻了个身，双手就被铐住了。

“我宣布将你逮捕。你有权保持沉默……”

观塘高架桥下，自称约翰的神秘人藏在兜帽下，冷眼观望着百米开外的汉堡店外的情况。

个头较小的女人把被打懵的郑瑞从地上生拉活扯提起，推进警车。

海风来袭，撩开约翰的兜帽，他转投看向身后的夜空，面对着夜空那几颗稀疏的仍在抵抗光污染的星星伸出手，打开形状优美的五指。

这时，城市里扫过一束探照灯的光束，刚好停留在约翰食指的延长线上，从天空中抹去一颗明星。

“又一个自由意志消失了……”约翰以近乎吟游诗人的缓慢语速自言自语着，然后握紧拳头，“……而愚钝的奴隶在高墙下狂欢。”

第1章美食家

Part 1

经济监察署的标志最后被确定为“手心呵护地球”，也就是两只手把地球捧在中间。把它挂在通天的人民银行塔顶，更像是一只巨眼竖在云端盯着你。

竖立的巨眼下，透明电梯的玻璃自动门左右合上。伴随着短暂的失重感，梁函野一口气被托向人民银行塔第65层，以碧海蓝天为背景，林立的现代化高楼落在繁忙的立交桥间——中港的景色尽收眼底。

函野是“五大诉求”暴乱平定之后出生的第一代，也许是命运女神眷顾，自学生时代起，社会信用系数便鹤立鸡群，毕业那年头他20岁，拿到的第一份工作便是经济监察署的探员职务。而经监署作为中国人民银行的直属部门，其职务对社会信用的门槛要求是800以上，堪称精英中的精英才能步入的高堂。

电梯抵达65楼，发出提示音。函野步出电梯，面对的便是黄建港——过去的组长——现在的中港经监署监察长的办公桌。

“又抓住一个脱逃犯。果然不负国家重望。”黄监察长把椅子旋转180度，正对函野。

他是个长得很阴险的男人，四十九岁，年轻时任解放军驻联合国维护部队北非行动区指挥官，右眼在一次登录行动中中弹导致失明，至今戴着眼罩。在义眼科技已经能使瞎子完全复明的今天，戴眼罩只可能是为了提醒自己一些不该忘记的回忆吧。

“多亏了国家的培养。”函野用标准的托辞回答。

比起有获利目的一般暴力犯罪，脱逃犯是最难抓的——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哪天逃跑、跑向何处。而社会信用系数只有在逃跑前的几个小时才会降低到警戒线下。以往的案子往往是经监署才收到信用警报，那边人早都跑了。虽说可以用铺天盖地的面部识别和动作识别派预防脱逃，但那样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从结果来说并不划算。比起预防国内的人脱逃，国家安全系统更看重对外来移民的审查。

直到几个月以前，经监署对脱逃犯捕风捉影的尴尬局面才有所改善。

函野通过比对逃犯的银行流水发现，部分脱逃犯容易犯一个致命的错误——逃跑是条不归路，临走之前，总会去某个自己特别留恋的地方故地重游。以此作为抓捕的出发点，成功率得到了看得见的提升，剩下的就是根据消费记录来筛选脱逃犯逃跑之前可能去的地点。

“少来这套，国家没有培养你去调查汉堡店的价目表。我不是批评你。”黄建港用一个右手稍微比左手靠前的姿势伏在桌上，“每个大脑发育正常的人都可以来做这份工作，为什么国家偏偏推荐你？”

“这也是国家的赏识。”

“不要急着感谢国家。国家可以为你做的和你可以替国家做的都还多。”

黄建港话锋一转，全息投影自办公桌表面一跃而起，一份蓝色线条构成的银行流水账单的投影以与秒针差不多的速度缓缓自转。监察长挥动手指，拉到账单下段，一个绿色线条显示的数字很快吸引了函野的眼球。

8.64

“你对这份交易怎么看？”监察长提问。

函野扫视消费地点记录。果然是伪造的。直接用移动端扫码消费的话，会留下交易地点记录。因此犯罪份子通常会伪造虚拟地址，以此隐藏自己的行踪。

他粗略看了一遍眼前的流水帐，每周都有一个数字出现——5.23。

没错，是王记汉堡，整个中港只有这家王记汉堡有卖那个价格的商品，是一种洒满芝士的薯条。得知嫌犯的习惯之后，经监署以王记汉堡为中心展开包围圈，最终擒获脱逃犯。也就是说，呈现在函野眼前的这份流水，正是刚结案的脱逃犯罪的嫌疑人郑瑞的流水。

以此案为借鉴，经监署起草了一份报告书，向人民银行建议，未来中国境内的商品价格执照化，禁止市场里出现两份同样价格的商品。在现金退出历史舞台，一切消费均信用化的今天，价格后面的小数点要多少位就能打多少位，想实现没有重复的价格绝非不可能。

函野遇到了难题。他能断定眼前的流水是上次的脱逃犯郑瑞的，不过一时间想不出更多可能。

“……我漏过了什么？”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监察长从桌面划上来一块截图，投影在嫌犯的流水账单旁边，手指一份名为培根烤肉堡的价格：

4.32

“消费时间是上个星期一。我给你看的也是上个星期的价目表。各种组合为都试过了，要想消费满8.64，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买两个培根烤肉堡。”

而脱逃案发生的时间，是上个星期二。

“监察长，你的意思——”

“搞不好还有关想逃跑的。”黄建港用半开玩笑的语气打断函野，“要吗就是饿得不行非吃两个汉堡不可。要真是这样，国家可能真的有点愧对他。”

“我马上查。”

不是需要严肃对待的问题，监察长是不会拿到台面上说的。合作了好几年，函野对监察长这点起码的了解还是有。

“不用不用，案子都结了，弥赛拉也下班了，你还想把她从酒吧里面拉回来上班？”监察长挥挥手，两份投影收束到桌面以下，“我生性多疑，就是喜欢跟小细节过不去……也可能是跟自己过不去……你周末有什么安排？”

“哦，可能出去玩吧。”话题转变得太快，函野差点以为监察长说想约她出去喝酒，“不过还没有定，我原来还以为案子在周末之前还结不了。”

“这不已经结了？去约小姑娘玩吧，我女儿说许愿机的推荐好像还可以……”

函野看了看时间，5点17分，已经过了下班时间。

“监察长，即使是私人时间，我也不太喜欢说这个。”

“你想做的事还多，我听得耳朵都烂了。”监察长正眼也不给，“滚滚滚。最近脱逃犯越来越多，经侦局离不开你。给我回去好好休息，就当你的觉是为国家睡的。”

许愿机？

晚上，回到家的函野平靠在沙发上，盯着沙发旁的酒柜，上面放着监察长送他的升职礼物——一个白色的不怎么起眼的电子茶壶。

想到监察长那老顽固的头脑还能知道这个说法，函野不禁傻笑。许愿机不过是个通俗的叫法，它实质上是集成于这个国家所赖以生存的社会信用体系：宇鸿演算系统。

宇鸿演算的工作原理是数十年前便诞生于世的大数据分析，如今已能做到通过分析消费者的购物习惯来预测未来的人生发展方向。现金被彻底淘汰之后，信用成了唯一的支付方式，每个人的每一笔交易都会在银行留下数据。数据量成指数增长后，分析的准确性大大提高。对于普通人来说，并不需要知道系统是如何分析数据的。他们只需要告诉系统自己想要什么，就能得到结果。凡是人想要的东西——小到时尚挎包——大到企业决策——均能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计算出获得它的可能性大小以及需要付出的信用代价。

从预测未来的角度来说，宇鸿演算确实是这个时代的许愿机。

为了使系统的人机互动移动端使用起来更人性化，中国政府依照已故的前国家主席的名字替它起了个官方小名：希希。

“周末有什么好玩的？”他随口一问。

把活动安排交给希希既省时又省力，它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根据人的心里需求设计出最佳放松方式。

“本周末天气晴朗，很适合户外活动。”希希发出甜甜的女声。函野没有替希希打造具体形象，对于这种功能性的东西，用遍布家中的麦克风同它讲话，再有个扬声器听它的回馈即可。也有人把互动端的希希设计出具体形象的，从动物到动画角色的形象均可。只要主人喜欢，还可以增加一些附加功能，成人功能也包含在内。

“户外互动？”

“上一次与朋友见面是两个星期以前。考虑到社交对社会信用的影响，推荐朋友聚会。”

“那就随便约个人出来聊天吧。约一下...”本来是想说好基友的名字的，他又想到监察长的话，于是改变主意，“瑶铃改天有空吗？”

“请稍等……”

许愿机检索数据的同时，美食节目的时间到。

“周末！我们的目标是吃喝玩乐！”

荧幕上出现一个四十多岁的肥头大耳的女人。她是这档节目的招牌大明星孙朱莉，就连从来不做饭的黄监察长也知道她的名字。不过最近好像有对烹饪感兴趣的同事说她的收视率有所下降。

函野对美食节目毫无兴趣。索性把电视关掉。

Part 2

收视率又下降了0.2个百分点。更糟的是，这是连续三周以来的三连降。节目的收视率仍然排在前十，可再不做点什么的话，老本早晚会吃光。到时候别连回广东老家的车钱都搭进去。

于是，孙朱莉坐不住了。

“老娘就差没有卖批了，收视率为什么就它娘的上不去！”吼的同时双手拍向长餐桌，一桌子餐盘发出恍啷啷的抗议声，烤乳猪甚至把苹果吐到桌布上，酱汁从猪嘴里拉出丝线。

“很明显，是因为观众审美疲劳。”私人秘书希希踩着滑板滑到桌边。孙朱莉的希希订制造型是个十二三岁的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孙茱莉从白胖小子的身上找到了亲儿子般的亲切——尽管她至今未婚。

“老娘知道！”

“很明显，知道原因的妈妈并没有采取行动。”

不仅是造型，口癖和性格也做了订制。孙朱莉的希希可以说是比亲生儿子还亲的儿子。

“难不成要我点评生吃人肉？”孙朱莉气急败坏地塞了块烤得金黄的猪皮进嘴里，脆脆地咬下之后，油脂的香味从口腔灌至鼻腔。美味。

“妈妈上次的节目点评的是枫木烤松鼠。”希希分析，“根据预告片调查问卷，观众很喜欢枫木烹饪，枫木现在是稀有材料。”

“莫非松鼠不稀有？树都没几根了松鼠还会多？”

如今土地荒漠化严重，中港岛以及中国南方大部已经没有可以用来砍伐的树木，枫木更是得跑到北方大兴安岭才能找到，砍伐的速度总是大于植树的速度，更不用说生长周期。用枫木做烟熏堪称黄金烟。

好在这位美食家拥有超高的信用系数和消费限额，只有她想不到的，没她有弄不到的原料或者素材。

“很明显，松鼠料理已经点评过两次了，分别是第64和第266期节目。”

原来是第三次点评同样的菜肴。难怪观众出现审美疲劳。孙朱莉心想。

她让希希检索了最近几期节目，果然，不是食材就是烹饪方式与过去的有明显重复。要想令观众眼球一亮，果然还是得去搜寻那些未曾出现过的食材。

可眼下只有一个星期时间，她不想冒这个险。不如先把下一期节目应付过去，再下一期节目是第333期，考虑到数字特殊，就把新素材赌在它上面。

“娘的，又要做又要评，新食材还要花点时间去想，你先给我列个单子，要还没有灭绝的动物，越稀有越好，最好是毒性大得不得了的。下次节目也不能马虎了事。现在的库存里面有没有只出现过一次又获得过高收视率的？”

“很明显是果子狸。”希希立刻回答。

果子狸，2003年前后在中国引发SARS病的病毒携带体，而病毒从果子狸身上传播到人体的原因竟然是因为有人好吃果子狸。事发当时中国当局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报道管制并试图掩盖真相，结果导致大量病毒携带者从广州流入改名前的香港，致使当时的香港人深受其害。仅仅过了17年，2020年前后，中国武汉又一次爆发因使用野生动物导致的病毒性肺炎，而当局的第一反应仍是报道管制。

打着“吃不怕”的噱头选择食材，导致点评烧果子狸那一期节目引起很大争议，支持和反对的人都看了节目，目的是事后评论。正因如此，在原有的忠实观众基础上，多了反对人群这一档子观众，收视率大幅上升。

不愧是希希，一句话就切中要害。难怪经纪人这种职业会被社会淘汰。

孙朱莉不觉兴奋了起来，双手握着刀叉开始颤抖。

“东西好不好吃不重要，关键是要有人看！”

“从收视率角度来说，妈妈是对的。”

“老娘现在只要收视率，收视率要紧。”孙朱莉下定主意，“下期不做果子狸，提前坏了气氛更不好。下期降就降了，老娘认了。再下期一定要搞个轰动的。”

“希希这就把妈妈要的清单发过去。”

说完，希希踩着滑板溜进客厅。

孙朱莉切下一大块猪肉，在甜酱碟里蘸了蘸，一口吃掉。油脂的肥腻被酱汁的浓烈香味冲淡，更美味了。现在的情况是：大方向确定了——要给观众来个引得起轰动的主题，剩下的问题就是用什么食材来引起轰动。

“果然……果子狸……”

“又是果子狸？”

一直坐在旁边的神秘男性没有再说下去，那张瞧不起人的脸把藐视表达得淋漓尽致。

他不喜欢，不，是对重复的话题根本不屑一顾。夕阳的余晖洒满他的侧身，镀上金色的光芒，如同增添了几分神性。

“我是施洗者约翰。”第一次见面时，他如是介绍。他们是在第288期节目前认识的。这个自称施洗者约翰的美男子的声音略显低沉，一开口就能俘获无数女性的芳心。约翰留着齐下巴的长发，深琥珀色的眼睛藏在发帘之下，目光总是虚无缥缈，仿佛总是凝视着未来。他既有欧洲人的高大身躯和高鼻梁，又兼具亚洲人的优雅含蓄气质。举手投足之间无不体现出古老贵族的礼貌。

288期的食材正是把收视率推到顶峰的果子狸。而提出果子狸的建议的，就是约翰。孙朱莉第一眼见到约翰，就因为他的美貌而倾倒，以至于她已经不记得第一次巧遇的具体细节。

转眼差不多一年过去了，约翰总是来无影去无踪，来时不需要许可，去时亦无警告。他的话语时而体贴，时而尖刻，但总是能从他的暗示中找到激发工作热情的灵感。这个时代如果还需要导师职业的话，约翰之外再无他人。

“约翰！我现在太需要你啦！”在约翰面前，孙朱莉感觉心境回到了十五六岁的少女时代，“上一次要是没有你的点醒，我根本不敢碰果子狸。你说的对，果子狸已经做过了，我也没有打算再做一次……一盆水不能往外倒两次嘛……”

大概是因为紧张，她有点语无伦次。每次同约翰说话，孙朱莉都觉得是在工作面试似的，对面的面试官一个眼神，她的心情就坐一次过山车。

约翰仍然不语。他手里捧着一本《算术基础》，眼睛盯着印在书页的数字，视线却穿过了书页，看不出他究竟读没读书。说起来，这个年代纸书已不多见，数学更是禁忌。约翰的读书品味也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孙朱莉更崇拜约翰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约翰忽然合上书，引用了一句论语，“想引起观众的共鸣，先把自己这关过了。”

“每道菜上节目之前，我都仔细品尝过。不好吃的当然不会上节目。”孙朱莉那喜悦的心情就像是面试官问了一个她精心准备过的话题。

“好不好吃根本无所谓吧。”约翰又把书翻开，“乳猪烤得天下第一好吃又有什么区别呢？终究还是烤乳猪的味道。”

没错……豆腐做得再像肉，仍旧摆脱不了豆腐的本质……吧。孙朱莉思索着。

“你已经是世界第一的美食家了，四海之内根本没有可以与你匹敌的对手。想要获得进步，只能不断超越之前的自己。”对孙朱莉的能力予以肯定之后，约翰给出建议。

“说起来比做起来轻松。”孙朱莉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老实话，希希给我的那张清单我是绝望的。再稀有也是野生动物，吃不吃顶多就是味道不太一样，哪能引起什么轰动。”

“答案是明摆着的，去找一份让你也觉得不可思议的食材。”

约翰一句话就概括了孙朱莉的迷惘。

“我，我居然没有想到……” 孙朱莉恍然大悟，满腔热血上来，能感觉到心脏扑通跳动的颤抖，“不、不愧是约翰大人……”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约翰绽放出上帝般博爱的笑容，“这是只有身处人类顶峰的人才有的烦恼。没有竞争，很难发现自己的短板。”

“约翰大人……”孙朱莉试着开口，“你介不介意我再问问，你看，天下珍味我都吃过了，用大陆那边人的话说就是四条腿的只有桌椅板凳没吃过，两条腿的只有爹娘没吃过……”

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

“约翰……难不成……”

约翰把书放到桌上，随意一推，眨了下眼睛。他的睫毛好长，连女人都羡慕的长度。

“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他又引用了一句,“位于顶峰的人，必须做好高处不胜寒的觉悟。去尝试别人不敢尝试的，吃别人不敢吃的。不然，一直待在习以为常的舒适区，又与普通人有什么区别？”

“但是，吃人肉……”孙朱莉终究是说了出来。

“想过吗？”

“没，这种事……”

“吓到你了吗？”

“有点……”

“有点？”约翰虚起眼睛。

“不，我怕。我怕……”孙朱莉退了一步，“为了收视率……吃人肉……”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掌心直冒汗，大夏天的，居然有种冷得发抖的错觉。吃果子狸顶多是引起争议，吃人肉完全是禁忌。如果人都可以吃，还有什么不可以吃？

“呵呵……当然应该害怕。”又是圣人般的笑容，约翰说着，拿书轻轻敲了孙朱莉的头，自然得就像是同桌间的打闹，“不过，别忘了还有许愿机。”

孙朱莉的瞳孔收缩。

“自己拿不定主意的话，交给问许愿机不就好了。发明许愿机的目的不就是帮着做比较困难的决定。”

“对，还有许愿机……”

“可以就等于是国家点了头，不可以就罢了，也不损失什么。”

“我马上去问！希希宝贝！”

孙朱莉既不及待。她一口气冲到自家一楼。她的身高是162公分，体重却在100公斤上下徘徊，跑楼梯的难度可想而知。

“妈妈妈妈，我来啦。”

接到女主人的呼唤，男童外形的希希踩着滑板溜到孙朱莉面前。

“快帮妈妈看看，人肉能不能作为食材！”

“很明显是禁忌的食材哦，恐怕要花很多消费值，还会影响社会信用系数哦。”

“先告诉老娘可不可以！”

“遵命～”

男孩外形的希希背过身去,看上去就像在思考，实则是无数的数据交换与分析。天知道这几分钟的时间里，串联在中国各地的无数台量子计算机进行了多少次运算。

“哈～结果出来了。”希希笑盈盈地转过头来，胖乎乎的笑脸越看越憨态可掬,“恭喜妈妈，答案是可以～”

Part 3

上午时分，黑色越野车跑在港珠澳大桥上，朝着珠海方向行驶。桥两侧的防护层表面，宣传部的红字投影此起彼伏，“庆祝新中国建国99年”、“一个国家一种制度”、“许愿机带领人民走向辉煌”。

越野车乘客的任务是去珠海郊区的国家培训基地分站护送货物。

函野坐在驾驶座，因为是自动驾驶，所以并没有需要司机操作的地方。2048年的汽车还是用轮子在跑，仅仅是设计感与时俱进而已，梭子形的汽车也只在车展上出现。不同点是，困扰电动汽车的电池问题得到了突破，现在，只要有钱的汽车玩家才享受得起汽油车的浪漫。

“喂，无聊死了。说话。”副驾驶座的乘客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是在下命令。

她是公安局那边派来协助护送的艾隆娜•叶卡耶夫，自称战斗民族，是个金发碧眼的俄罗斯裔，腰上随时别着个粉红色带小熊图案的伏特加罐子。她化着夸张的朋克妆，香水熏得函野有些难受。艾隆娜是在俄罗斯连环核爆炸事故之后随父母流亡到中国来的难民。她在俄国人里算是身材娇小的，加上自幼在中国长大，汉语说得比俄语还流利。

“说什么？”

他和新搭档此前只合作过两三次，函野发现他和这个对战斗渴慕到了神经质程度的女人之间并没有共同语言。

“随便。再不找点事干我就要在车里开枪了！”艾隆娜说着便给手枪上了膛。

“把玻璃弄下来。别破坏公物。”

“没劲！”

艾隆娜双手持枪，准星对准了海峡北岸的山头。

身为不需要实地作战的特殊探员，经监署的身体训练只局限于起码的防身术。艾隆娜则相反，作为移民的条件，她从小便被作为格斗机器培养，是真的具有搏熊的本事。一个特殊执法机构的特别探员配一个公安部的武官，是这个时代才能办到的最优资源配置。加上国家安全系统不允许外来移民以及他们的后两代子孙单独出勤。没有一个血统纯正的中国人在旁边，艾隆娜连公安局大门都迈不出去。

“无聊。”艾隆娜还是耐不住寂寞,“什么破玩意需儿。随时保持警惕，不要拖我后腿。”

函野用鼻孔嗤笑。光就战斗而言，他确实是拖后腿的。

“护送的是什么不得了的玩意？”艾隆娜佯装开枪，然后把头拿到嘴边吹了一口。

“不知道。”函野爱莫能助,“货物的具体内容只传达到监察长级，我的级别只知道是需要经监署权限才能过境的货品。”

“哼，经监署有什么了不起。”

“有你们公安没有的高级权限。”函野窃笑，“不过，这种级别的运送一年也就一两次吧，可能还更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知道什么？”艾隆娜似乎没反应过来,“本战斗民族只要能大干一场就满意了！”

“权限高意味着……”函野想了个容易让艾隆娜听懂的方式，“被袭击的话，敌人会难对付点。”

“嚯？”艾隆娜的眼里闪过异样的兴奋，“意思是对方的战斗力就不会太无趣？还等什么快来啊！”

还是跟不上同伴的思维。当然，最好的情况还是不要遇到打劫。

一个多小时后，越野车从加林山隧道驶出，沿着珠三角环线往北开了一段，最后进了夹在珠海与中山之间的山区。城市的高楼消失在视野中后，可以看到青山，又不是天然的绿。时至今日，广东也是水土流失的重灾区，树木死得差不多以后，政府下令超山坡泼绿色油漆，在外观上恢复了山的绿色。

越野车沿着蜿蜒的山路开了二十来分钟，一处戒备森严的库房出现在山谷里不起眼的地方，躲在真正的树丛中。

位于珠海附近的库房顶多算是国家培训基地的一个交货分站，它隶属国家培训基地驻广西基地。

“到地方了。”函野提醒艾隆娜。

国家培训基地的地盘上是没有网络信号的。函野把汽车切换到人工驾驶，开进安检入口。扫描车身之后，安检屋里传来电子音：

“车辆扫描成功，中港经监署外勤车辆。车牌确认。中港经监署牌照。请外勤人员出示证件。”

函野打开车窗，伸出左手，把腕表形的移动端对准扫描仪。

“身份确认。经监署高级监察官，梁函野。可以通过。”

越野车开进库房区。破破烂烂的库房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修建的，今天已经很少见到这类纯砖瓦结构的建筑了。三个身穿密封式无菌制服的工作人员已经等在送货口了，身后的叉车托着一个白色的金属箱，令人联想到过去的冰柜。

“人来了。下货！”

第一个看到越野车灯光的搬运工回头喊了一声，后面一个立刻跳上叉车，挪到方便卸货的位置。

函野把车倒进卸货口，同时打开后备箱盖。叉车慢慢把冰柜朝后备箱送的同时，喊话的搬运工走到窗边敲了敲玻璃。

“什么事？”函野打开车窗。

“特工小哥，证件看一眼？”说着他先出示了自己的证件，移动端投影出来的信息确实是国家培训基地下属的生化实验室工作员。函野没留意他的名字，加上名字也不重要。那人的工作序号是GG3221，从属地来看，确实是广西那边派过来的。

函野操作腕表移动端，投影出探员证。GG3221隔着防护头盔仔细确认。

“哟~高级探员？”头盔内部射出瞧不起人的视线，“小崽子会搞得很嘛？”GG3221稍微伸长脖子，朝副驾驶座瞟。“马子也安逸……”

话未完，手枪已经抵住了他的头盔。头盔只能保护里面的人不受细菌侵扰，面对子弹却等于形同虚设。

“叔叔，你在小看战斗民族吗？”

就在艾隆娜舔舐嘴唇的同时，后备箱的门重重合上，越野车上下颤抖了一下。

“该出发了呢。”函野镇静地按上车窗玻璃，发动汽车。

他俯视着GG3221：

“以人民的名义。”

对方有点不太情愿地复述。为了随时提醒行动者，自己是在为人民服务，不同部门之间交接任务时必须说“以人民的名义”，就像国家社会主义者见面必说“嗨希特勒”一样不容商量。

誓词说完，意味着运输责任完全落到了经监署身上。函野把车开出卸货口，转了个大弯，朝出口驶去。

艾隆娜对后视镜里的GG3221竖了个中指，对方则捂着下体，用个顶腰的下流动作表示回应。

“所谓高级监察官，屁都不敢放一个？”艾隆娜讽刺。

“别在国家培训基地的地盘犯傻。”函野把汽车切换回自动驾驶，“里边没有信号。”

换言之，依靠网络识别使用者身份的智能手枪无法启动。而且这不是国家培训基地唯一的特权。艾隆娜刚才的讽刺在某种程度上一点没错，跟国家培训基地打交道是得让着他们三分。

“Tupoy！”艾隆娜用俄语骂了句傻瓜，赌气似的把手抱在胸前，“我要大干一场啊！你懂？大干一场！”

“抱歉这次让你失望了。”

“后面那玩意到底是什么？”

越野车内部做了加密处理，完全看不见后备箱。

“我也不知道。”函野回答，“不是说了吗，我的权限不够。”

越野车顺着原路返回中港。上了汲水门大桥，就能看到人民银行塔的雷射灯穿透云霄。它位于中环的心脏地带，是拆了原国际金融中心二期，经著名设计师叶世新设计，在此基础上建起来的中港第一高楼。周围的公路纷纷绕道，香港摩天轮公园整个成了人民银行塔的附属，被改名中国环广场。

人民银行掌控着这个国家每个人的每一笔交易记录，没有人逃得过它的眼睛。在社会信用系统的支持下，政府的行政职能以及国家安全责任不觉已过度到人民银行，经监署的设立就是为了确保系统的正常运行。那110层的高塔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强调，人民银行才是这个国家的事实统治者。

车子最后停到人民银行塔的地下停车场。监察长黄建港今晚加了个班，亲自在停车场等待下属回归。

“干得好。到这里就可以了。”

函野下车后，黄建港对他说道。

“分内之事。”

“大老远到底运了个什么东西啊。”艾隆娜跟着下车，“袭击都没有遇到，无聊！”

“公安局的同志，谢谢你的配合。”监察长立马打起官腔,“你的努力工作保证了这次任务的成功，人民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让他们多记得一点。”

貌似只听得懂表扬的话。艾隆娜大大咧咧走向出口。因为同是国家安全编制，就不用说以人民的名义了。

“那么我也回去了。”函野伸了个懒腰，“受不了长时间汽车旅行，我在车上都睡着了。”

“辛苦了。剩下的工作不用你操心了，我会安排。”

函野与监察长说了再见，发动汽车，设置好自动驾驶，安全应声缓缓门升起，汽车离开地下停车场，从人民银行塔背后的出口驶出，上了通往郊外的公路。

经过人民银行塔正面之时，艾隆娜的背影出现在公交车站。函野按下车窗玻璃，正要喊艾隆娜的名字，就被站在她前面跟她说话的美男子吸住目光。

一头稍长的黑发，混血人的长相，遗传了父母双方所有的美丽基因，不管长成男或女，都美到让人无法直视。

是函野的错觉吗？

消失在视线的死角之前，男人的眼神与函野对上了。他夸张地隔空讲话，不用听见声音，通过嘴形变化，函野读出那个字，不禁毛骨悚然：

人肉。

Part 4

星期五下午4点50分。

本周的工作已经完成，因为在意与艾隆娜见面的神秘男子，函野又回到人民银行塔。

透明电梯门左右合上，函野被一口气托上14楼，经济监察探员们的办公隔间都在这层楼的开放办公区。

每天，全国各地有数以万计的信用警报产生。社会信用系统本身可以处理绝大多数的警报。偶尔出现需要人工判断的特异常警报，就是经监署探员的工作了。

作为高级监察官，函野分配到的是角落里的私密性相对较好的隔间。他从自己的隔间旁边走过，进到隔壁信息分析组的办公区。

虽说信息分析组同是监察部下属，可组内一共就一人。

“哟，稀客稀客。”

唯一的组员——大姐姐弥塞拉的声音传来。怎么评价她呢？虽是中国人却喜欢用英文名，三十上下的年龄，化着重口味的哥特妆，加上身材丰满，会很适合喜欢成熟女性的人吧。函野第一天看到她就那么觉得了。

“什么把你招来了？你不是都下班了？终于下定决心约姐姐我出去？”弥塞拉听起来好像早就在等函野似的，她假装看了看看没有戴表的手腕，“时间刚好。”

“请你帮我查个东西。”

函野不太擅长跟弥塞拉打交道，只好随时保持一本正经。

“那就来晚了，我们组要下班了。”

“是和案子无关的事。”

“恕不奉陪。”弥塞拉打了个哈欠。

“昨天艾隆娜在我们楼下跟个男人说话……”

“哈哈哈哈……”弥塞拉爆笑，“早说嘛，想知道关于那个男的的什么？姐姐挖给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函野无力地解释了一句，“总之，先看监控摄像头有没有拍到脸。”

“帅不帅？我都兴奋了。”

函野把艾隆娜昨天等车的时间和地点告诉了弥塞拉。

弥塞拉听完，把椅子滑到电脑前面，兴奋地拍打键盘，主显示器上的窗口开始叠加，如同老式电脑报错。除此以外，她的办公桌上还有十来个电脑屏幕吧，后面还有更多，这栋楼里只有她搞得清每个屏幕显示的什么。

很快，显示器锁定了公车站，可以看到艾隆娜和个身材修长的男人面对面。

“就是他。”

“看背影就知道是帅哥。”

弥塞拉继续操作电脑，镜头以男人为圆心旋转180度，拉近。一张美到无法形容的面庞出现在眼前，这张脸不论放在男人还是女人脸上都能吸引一大帮异性……以及一部分同性。

弥塞拉嘘了声口哨。

“妈耶，这男的好性感。”她抓了自己的胸部，转头看了函野两秒，目光变得同情了，“你……估计没戏。不过那小姑娘要是愿意约炮……”

“面部识别。”

“我说，刚才有人说不是办正事？”

面容库是高级机密，需要经监署或以上的权限才有访问资格，就连公安部都只有请求的权限。无论什么时候访问面容库，一定会留下痕迹，届时写报告解释原因必定会给弥塞拉添麻烦。

“正事归正事……”函野的眼里扫过失望，他多少能感觉到，他想调查的这个男人以后会变成很大的麻烦，“那……可以回放他转头这段吗？重点看嘴唇动作。”

“你也喜欢嘴啊……”

固定好时间轴，弥塞拉点击播放。

函野屏住呼吸，细读男人的唇语——

人肉。

“慢放。”

人——肉——

男人的唇语非常清晰，甚至连拼音的升调降调都读得出来。

“哎呀呀，那是你的车吧？”弥塞拉也读到相同的唇语。她敲着显示屏上的函野的车。

“就是昨天。”函野承认。

“既然如此，确实值得研究研究。”弥塞拉抓过函野的左手，搭在她自己的脖子上，“正好我手上有一批面部资料需要整理，谁能保证我看帅哥的时候不手滑？”

为了打消函野的疑虑，她眨了个单眼。

现在只知道对方长相，面部识别还处在大海捞针的阶段，急也没用。一方面没有必要的话也不想直接问艾隆娜，一来不是一个单位，而来不知道艾隆娜站在哪一边。总之，眼下只能耐心等待弥塞拉的分析。

“那就谢谢了。”

“现在高兴还太早。”弥赛拉盯着屏幕上的帅哥，仔细一看，摄影机的位置有些偏左上，拍得不是很正，“没有拍到正脸，估计面容库扫描会耗不少时间。”

“总之拜托了。”

塞拉摁住准备逃跑的函野。

“他干吗偏偏对你好？你莫非是弯的？”

也许是自己多想了吧。万一那家伙看的不是我的车呢？万一他的嘴形是别的意思呢？弥赛拉的质疑并非无根无据。可越去否定，函野反而越想弄清楚答案。

“我也不敢肯定，所以才拜托你。”函野双手合十，“能帮我的人非你莫属，你就是我的许愿机。”

“哈哈哈哈耍嘴皮子？不过我喜欢。”然而弥赛拉还是没打算就这样放过函野，她摸了摸触摸板，把镜头拉远到艾隆娜的画面，“还是约她出来吧。万一有机会呢？问电话没？”

话音刚落，函野的移动端传来提示音，就像计算好的一样，是艾隆娜的私人连线。

“接吗？”弥赛拉从函野的表情读出些许信息。

“恐怕由不得我……”函野按下通话键，迅速跑到屋外的阳台上，用手挡住扑面的海风。

“大探员，下班了吧。”

“艾隆娜？！”函野也说不清自己的震惊是因为只有一面之缘的艾隆娜打电话来，还是因为跟神秘人说过话的艾隆娜打电话来。

“昨天我遇到个朋友。”

函野说不出话。

“讲话神秘兮兮的，不大听得懂。你那边好吵！”

“不好意思！”

函野贴在墙上，把通话器捂更紧了，尽量不风声盖过讲话的声音。

“他叫我通知你看今晚的什么食物评论。哈？为什么我要传话啊。”

函野背后的汗毛竖了起来。

人肉。

食物评论。艾隆娜确实不像是对美食感兴趣的人，也就不知道每周五晚孙朱莉主持的美食评论。

他几乎可以肯定对方是在通过艾隆娜发来挑衅，而艾隆娜现在究竟是被利用还是故意表现得被利用了？

“他还说了什么？”

“我靠，你还真感兴趣啊？”

“到底说了什么？”

“说看完节目你就知道了。”

“谢谢！”

函野近乎粗野地切断通信。时间已快6点，现在才赶回家肯定赶不上节目开始，不如去楼下找个咖啡厅，用自己的移动端看，反正电视节目也不是什么需要掩藏的信息。这么想着，双腿自己就跑了起来。

函野的身体开始发热，恨不得找个软的东西狠狠打上一拳。

他跑出人民银行塔，直奔中国环广场。天色暗了下来，摩天轮的镭射灯把广场染成七彩色。摩天轮的旁边，广场大荧幕发出刺耳的乐曲声。

“周末！我们的目标是吃喝玩乐！”

不……函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他们要直播吃人肉……广场大荧幕放松电视节目倒不是新鲜事，为什么偏偏今天轮到这个节目？

大概是被恐惧占据身体，函野跑不动了。他站在摩天轮投影到地上的光圈中，不敢看荧幕上直播的电视节目。

可是，他无法做到不去听。

“欢迎回到演播室。周末！我们的目标是吃喝玩乐！又与您见面了。”年轻女主持人嗲嗲的声音传来，“孙妈妈啊，听说您今天为我们呈上的食材是前所未有的。”

“绝对没有出现过的。”中年女人的声音。不用说这是美食家孙朱莉。

“因为今天的食材比较特殊，我们为此专门请来了中国食品监督协会中港分会的会长庄老师，待会我们的疑问呢还拜托庄老师帮忙答疑解惑。你好庄老师。”

“你好你好。”中年男人的声音。

函野环视广场，草丛边的长椅上，几个老太带着孙子在喂鸽子，行人三三两两走在路上，隔三差五有几个人抬头看着大荧幕，他们依旧过着上个星期五的生活，完全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

“人、人肉！”女主持人尖叫了一声，“孙妈妈，您……我的天哪，观众们你们相信吗？”

场内的观众开始起哄。中国环广场里，路人陆续止步，长椅上的老人也开始注意到大荧幕。

“哈哈，大可不用担心。”孙朱莉镇定地笑了，“食材是通过了许愿机认证的。”

“哦……事先征得了希希的同意。”

“在历史上，人肉作为食材也不是首次。”中年男人插话进来，“早在夏朝，奴隶的身份与家畜没有区别，甚至被用作盘中餐……”

暂且不说谈伦理道德，夏朝人食人，现代人就可以食人了吗？五千年过后，人类又回到奴隶社会了吗？许愿机为什么对吃人肉这种野蛮的行为亮绿灯？

抱着满腹疑问，函野抬起头。

没有。世人没有同他一起质疑食人的行为。鸽子飞走，长椅上的老太目光呆滞地盯着荧幕。一对年轻情侣互相依偎在摩天轮的镭射灯下，摆了个自拍姿势，然后女生指着荧幕说了什么，男生仰面一笑。他们身后走着一个提公文包的上班族，他对荧幕上的美食家露出敬佩的微笑。就像在看一档普通的美食节目，节目的厨师做的是普通猪肉。

“……食人文化不仅存在于华夏文明，也存在于别的人类文明，像大洋洲毛利人了，南美玛雅人了……”

在专家继续为吃人找理由的同时，函野抬起左臂，启动移动端。中环广场这几个人也许只是恰巧对吃人无动于衷，别的地方的人应该比较冷静吧。

他点开煮酒空间，以一个清爽高中少年的虚拟形象加入到讨论中。尤其是最近几年，煮酒空间逐渐吃成为了全中国上下最流行的社交论坛，其三维投影式空间设计以及开放式的角色形象定制吸引了这个国家的数亿网民。

顶置的话题屋里，回帖弹幕如雪片般密集：

吃不到的才说人肉酸

专家已经出来科普了，吃人肉本来就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

质疑许愿机的决定的都被外国分裂势力买通了

人肉哪里买

新的产业链即将开启

反对中国的废人都拿来吃了吧

吃人肉会不会不太好

楼上，孙老师是吃你爸还是吃你妈了

经监署在看着你

函野关闭移动端，过了好一会才在摩天轮的镭射灯下回过神来。

“……感谢庄老师的科普。就在刚才呢，我们向希希确认过了，把人肉作为食材呢确实是没有问题的。下面……”

为什么都默认了人肉作为食材？如果人肉也可以吃，世界上还有什么不能吃？人会不会今天还与喜欢的人坐在摩天轮上，明天就被做成盘中餐？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袭向函野。

还是说……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绝对。

出了问题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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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美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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