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如冰同曹諫合力以棉被裹起屍首,搬上推車。曹諫心下犯懶,說道:「我聽說奇門街不少洞府都有煉製『溶屍水』、『化屍粉』之類毀屍滅跡的居家良藥。折腰真人既然不願聲張此事,何不直接化了他?」他轉向幫忙的小道童問:「炎涼洞有溶屍水嗎?」
道童面有難色:「有是有。師父不讓我們碰。」
血如冰說:「懷月是真人的愛徒,怎麼好隨便溶掉?一定要推去亂葬谷。」
曹諫抱怨:「說得輕鬆。推都我在推呀。推山路很累呀。」
「當然是你推。難道我推嗎?」血如冰說完向道童要了支燈籠,推開炎涼洞洞門,在前領路,左轉朝後山而去。
欲峰山後山深處有座無名岩台,打從無道仙寨立寨以來便是炙手可熱的棄屍場所。大家心知肚明,從不說破,也沒人去管遭棄的屍體是些什麼人。總之,無道仙寨無法無天,「一入仙寨,後果自負」。你沒本事離開,便只說明你沒本事離開,怪不了任何人。
十五年前,仙寨中為了爭奪誰當家而掀起派系鬥爭,死了很多人。棄屍岩台下的山谷積屍過多,臭氣燻天,引發瘟疫,鬧了好幾個月才平息下來。之後各派系聯合立下規矩,劃岩台下山谷為亂葬谷,任何人不得於岩台推落屍體。你要棄屍,沒人管你,但你得給我把屍首埋好,不可隨便丟棄。
兩人推屍離開奇門街,轉向後山山道。曹諫邊推邊說:「冰姐,咱們收錢是為了抓賊。何必幫他棄屍呢?」
血如冰提高燈籠,打量四周,說道:「你第一天出來混呀?這筆買賣就是為了棄屍。留神點,今夜可還沒完呢。」
曹諫皺眉:「我是瞧著不太對勁,但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勁。」
血如冰道:「此事尚有想不明白之處。不過據我推測,折腰真人請我們來,就是為了顯露功夫,推具變成冰柱的屍體去埋。他只是沒料到來偷大寒丹的是他徒弟。」
曹諫問:「他若為了顯露武功,又為何叫咱們不要張揚?」
血如冰笑道:「仙寨之中有多少人是說不張揚,便不張揚的?我說這屍體變冰柱的事情,明日一定會傳開。至於是怎麼傳,此刻看不出。」
曹諫突然咋舌:「說起來,他那炎涼神掌還真是厲害。竟然能把人凍成這樣?」
血如冰噗哧一聲:「你信啊?」
曹諫一愣:「不可信嗎?」
血如冰洋洋得意:「我曾跟武功天下第一的大俠莊森混過幾日,這你是知道的。」
曹諫翻白眼道:「是呀!妳整天掛在嘴邊,誰不知道呀?」
血如冰一副「我就是要掛在嘴邊,怎樣?」的模樣,說道:「就算是莊大俠,我都不信他能一掌把人打成冰柱。凡事唬得過火,可就不像啦。」
曹諫問:「莊大俠會使這種陰寒功夫嗎?」
血如冰搖頭:「我見他使過玄日宗的玄陽掌,可也沒把人打得燒起來。」
曹諫碰碰推車上的棉被。觸手冰涼。他說:「可這懷月小道童當真變成冰柱了呀。」
「多半便是那大寒丹的威力了。」血如冰推測。「懷月右手掌心積霜最厚,寒氣定是從那裡擴散開來。我猜他或是受人所託,或是自己好奇,半夜跑去偷大寒丹。我沒見過大寒丹,不知是什麼模樣。懷月遭鐵籠囚禁,心下慌張,弄破了丹藥或什麼的,就這麼變成冰柱了。」
曹諫懷疑:「有這麼厲害的丹藥?」
血如冰聳肩:「三百兩黃金買的配方,總得有些神奇功效。」
曹諫搖頭:「那折腰真人又為何要自認弒徒,說是用炎涼神掌打死他的?」
「正是他這麼說了,我方知他是為了揚名。」血如冰道。「你想想看,一掌能把人打成冰柱,這是何等神功,何等威風呀?」
曹諫忍不住伸出左手猛拍大腿。那推車力道不均,轉向道旁,他連忙反手握住,把車拉了回來。他說:「照哇!如此神功,簡直能跟洪荒派那套一拳把人打成肉醬的拳法比美。那叫什麼來著?」
血如冰道:「粉身碎骨拳。」
「正是粉身碎骨拳!」
血如冰笑道:「這些不怕牛皮吹破的武功一一現世......」
曹諫忙搖頭:「不是呀!冰姐!小沈說隔壁劉掌櫃親眼見到,洪荒派的『一掌碎石』毛真師傅在仙道谷使出粉身碎骨拳,把個新來的毛賊打爆了。血肉狂噴三丈,毛賊給打得剩下兩條腿,上半身全沒了呀!」
血如冰繼續笑道:「這毛真名不見經傳,連洪荒派掌門都不是。他要這麼厲害,早就天下無敵了。」
曹諫還搖頭:「聽說那毛真是現任掌門洪開山的師叔。他外出雲遊尋根,找回了師門失傳許久的《粉身碎骨拳》拳譜。年初才練成神功回來。這個月已經有好多人投入洪荒派,每天都有外地人趕來無道仙寨拜師呢!」
血如冰道:「厲害呀。你記得去年咱們還在費心思索,該如何坐實我血掮客武功深不可測的假象?」
曹諫歪頭:「妳說他們都是假的?」
血如冰聳肩:「我是沒證據。不過他們本錢下得重,手法也比咱們高明。要說武功深不可測,倒也算是實至名歸。」
曹諫深以為然:「妳這麼一說......這確實很像咱們無道仙寨的人會幹的事呀。」
血如冰微笑:「我看除了粉身碎骨拳和炎涼神掌外,最近還會有更多驚世駭俗的武功現世。」
曹諫問:「那為什麼?」
血如冰微微揚毛,笑而不語。
「喔!」曹諫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是為了無道神功選拔......」
血如冰突然高聲道:「朋友,請現身吧。」
左側山壁黑影中咳嗽聲起,一條纖瘦人影緩緩步出。中年男子,不識,書生打扮,看來像是市集書畫街中賣假畫的文人雅士。那人緩步走來,輕聲笑道:「血掮客果然名不虛傳。在下自恃輕功高明,想不到這麼快就被發現啦!」
血如冰搖手道:「兄台過獎。其實我是要請那塊大石頭後面的先生出來。」
大石頭後冒出一條彪形大漢,兩條胳臂粗如樹幹。他說:「哎呀!露餡啦?我以為血姑娘是在叫草叢裡那位姑娘。」
山坡邊草叢搖晃,姍姍走出一名滿臉不情願的黑衫姑娘。她聲音嬌嗲,微怒斥道:「臭小子,你自己被發現就算了,把人家揪出來做什麼?」
大漢說:「有個伴嘛!」
黑衣女指向中年書生:「那邊已經有伴了呀!」
大漢笑道:「男伴女伴不一樣。」
曹諫停下推車,拔刀出手。血如冰上前一步,拱手說道:「三位為何而來?」
中年書生笑著搖手:「沒事、沒事!我們也只是想瞧瞧這屍首。血姑娘別放在心上。等妳把人埋好了,咱們再挖出來看是一樣的。」
另外兩人跟著點頭,顯然三人一般心思。
血如冰揮手要曹諫收回單刀,朝三人道:「深夜埋屍,怪可怕的。人多就不怕了。大家一起走走。」
三人尷尬陪笑,只能一同上路。曹諫推車,走得慢點,其他人便兩兩走在推車兩側。血如冰提著燈籠,自顧自地走著,也不多說什麼。走到後來,黑衣女終於忍耐不住,推那大漢道:「馮小手,你們巧藝坊又不善內功,跟著來瞧這熱鬧,你瞧得懂嗎?」
名叫馮小手的大漢哈哈一笑,反唇相饑:「呂三娘,你們春風院來來去去就是那套採揚補陰大法,不必拿出來丟人現眼了。好好開妳的妓院,別來淌混水。」
呂三娘大怒,裙裡出腿。馮小手見機甚快,躍起閃避。那書生跟在血如冰身後,走在推車另一側,突然使了招移行換位的功夫,眨眼之間晃到兩人中央,合掌打圓場道:「兩位、兩位,今日是來見識炎涼洞神功,不是來打架的。大家和和氣氣,別讓血姑娘難做。」
馮小手和呂三娘都不知這書生是何許人也。見他露了這手功夫,一時間不敢造次,各自罷手後退。血如冰提高燈籠,照亮書生容貌,看不出絲毫透露其來歷的跡象。她點頭笑道:「先生好俊的身手,絕非無名之輩。可否報上名來?」
書生笑道:「在下沒沒無聞,就是個市集大街裡擺攤賣畫的。平常練練功夫,是為了舒展筋骨,畫圖方便。不是吹牛,我畫得圖可真好!尤其擅長畫馬!書畫街裡半數畫攤的韓幹牧馬圖都是出自在下手筆。」
血如冰繼續行走,眾人跟上。她說:「改天找先生買畫,總得知道先生大名。」
書生道:「韓不幹。」
血如冰點頭:「好名字。跟我血如冰倒有異曲同工之妙。」
書生笑:「大家來無道仙寨,不就是圖個改名換姓嗎?」
約莫走了一柱香時分,眾人來到亂葬谷。谷口有座簡陋山門,其上鬼氣森森地掛了塊「亂葬谷」的牌匾,兩側有副對聯,寫道:「各人自埋各人屍,莫管他人穴中魂。」谷中火光晃動,還有另一群人在辦事。血如冰遠遠一望,見是認識的,便高聲招呼:「浮砂真君,埋屍呀?」
那浮砂真君乃是奇門街七大洞府之首「浮光洞」的掌洞大仙,仙寨煉丹界第一把交椅。浮光洞煉出來的「助春趣」和「挺陽丹」大受紅粉青樓歡迎,山南道各州城的青樓都向他訂貨,可謂供不應求。浮砂真君曾委託掮客居雇人保鏢運貨,算是長期合作的老主顧。見是血如冰,真君開懷笑道:「是呀,血姑娘。這麼巧?」
曹諫自推車上取出一把鐵鍬丟給馮小手,自己拿把鏟子,在旁邊找塊空地挖起墳來。韓不幹和呂三娘圍在推車旁,彎腰打量道童屍首。呂三娘自懷裡抽出手絹,遞給韓不幹。韓不幹隔著手絹掰開道童手掌,掌心白霜升起白絲,死去半個時辰上無融化跡象。韓呂二人一起湊上嗅聞,跟著同時皺眉。
馮小手一邊挖墳,一邊瞧著他們問:「怎麼樣?快說說!」
韓不幹說:「有股焦味。」
呂三娘又聞一口:「刺鼻之中,又帶有淡淡甜味。」
馮小手問:「那是什麼意思?」
韓不幹自袖中彈出一把匕首,輕輕劃開道童掌心白霜,自其中挑出一片薄膜,如蟬翼,似魚腸。呂三娘問:「掌心皮?」韓不幹搖頭:「皮膚都凍脆了。這是別的東西。」
馮小手挖開土裡一塊大石,踢到一旁,放下鐵鍬,走了過來。他問:「死因究竟為何?」
韓呂二人同時轉頭看他:「凍死呀。這還用問?」
馮小手說:「廢話。我問是給陰寒內勁打死的嗎?」
呂三娘道:「真有這麼厲害的武功,大家還搞什麼辛苦幹嘛?」
韓不幹瞧著薄膜,沉思說道:「我讀過關於寒冰掌之類武功的記載。要說凍壞手腳、凍死心臟,只要內力深厚,都辦得到。但要整具身體結為冰柱,只怕出招之人自己都凍死了。不,這是外來藥物催化而成的結果。大家不約而同盯上炎涼洞,自然是聽說折腰真人標得大寒丹。看來此丹以薄膜包覆,觸體急凍,厲害無比,同時又凶險至極。折腰真人以此丹練功,一不小心就會把自己練成冰柱。」
血如冰笑道:「哎呀,幸虧沒有外人迷了心竅,去偷大寒丹。要不然此刻變成冰柱的就不是懷月道童了。」
三人思之心驚,當場都嚇出一身冷汗。他們今夜來此,本來就是為了一探大寒丹虛實。如今知道厲害,三人都有在鬼門關外走一回之感。
浮砂真君突然探頭過來:「唷?這不是懷月小道童嗎?他怎麼這死法?可惜呀。可惜。」
血如冰指著浮砂真君的鼻子道:「真君,看別人的屍首,這可不合規矩呀。」亂葬谷不成文的規矩:「各人自埋各人屍,莫管他人穴中魂。」大家深夜埋屍,自有不想讓人知道的恩怨。都這麼看來看去,直接丟溝裡得了。
浮砂真君笑道:「老夫見你們這麼多人圍著屍體查看,按奈不住好奇便多看了一眼,想不到是認識的道童。哎呀,聽說折腰真人今年新創了一套絕世武功,叫什麼炎涼神掌。想不到他如此辣手,竟拿自己的弟子試招。是了,血姑娘,妳若認為老夫瞧了妳的屍首不公平,妳也可以來瞧我的屍首呀。」
血如冰瞇眼瞧他,猜不透這老頭什麼心眼。她心想有屍首的地方就有恩怨,這等閒事還是少惹為妙。正要回絕,那馮小手和呂三娘已經晃了過去。呂三娘驚呼一聲,說道:「全焦掉啦。」馮小手卻道:「肉焦了,衣服卻沒焦。這倒奇了。」
血如冰見浮砂真君面露得意之色,不禁皺起眉頭,走了過去。浮光洞推來的屍首躺在地上,是具焦屍,獵戶打扮,手腳面目全黑,難以辨識容貌。衣衫除邊緣處有些燒痕,胸口有道深色掌印外,其餘完好如初。血如冰聞到刺鼻焦肉味,腹中一陣噁心,摀著鼻子說道:「真君倒也有心,放火燒人還不忘換套體面的衣服,讓人入土為安。」
浮砂真君笑容滿面:「血姑娘誤會啦!老夫出了名的嫉惡如仇,這妳是知道的。適才在暗巷之中,撞見此人攔路打劫。老夫一時手快,使出本門絕學『火雲神功』,一掌把他劈成這幅模樣啦!」
韓不幹跟在血如冰身後道:「喔,我就奇怪,浮光洞來這麼多人,把亂葬谷照得跟白晝似得,不挖洞也不翻土,原來是為了宣揚神功。」
浮砂真君也不否認,堆笑道:「這位道友講話直接,深得老夫所好。請你看仔細了。浮光洞火雲神功,打完就是這個樣子。明日開門做買賣,還請道友幫老夫宣揚宣揚。」
韓不幹笑道:「行!在下雅擅丹青,畫工高明。不如我幫你把這屍首畫了下來,落款題字『神功圖』,只收你成本價一百兩,可好?」
浮砂真君道:「痛快!一百兩老夫這就付了!徒兒,付錢!」
血如冰眼看他們付錢收錢,悄悄過去把浮砂真君拉到一旁,低聲問道:「真君,你也要參加那無道神功選拔大會?」
浮砂真君笑著點頭:「是呀。血姑娘瞧我這火雲神功,還使得嗎?」
血如冰豎起大拇指:「使得,使得!怎麼弄得,如此唬人?」
浮砂真君不高興:「哎呀!姑娘怎麼這麼說話,什麼叫唬人呀?咱們浮光洞外丹煉得好,內丹功夫自然也有心得。這火雲神功可是老夫嘔心瀝血之作,絕對不唬人呀!」
血如冰佯怒:「大家這麼熟,你講這話不害臊嗎?」
浮砂真君嘿嘿一笑,心照不喧道:「要是無道神功沒選上,我再說給妳聽嘛。幫我宣揚宣揚啊!」
回到自家埋屍處,曹諫同馮小手已將屍體埋好。眾人又再多說兩句,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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