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忙得晚了，血如冰睡到日上三竿，才讓曹諫敲門喚醒。「冰姐，起床。適才信差來訪，上官大俠請妳去血泉當舖一敘。」
血如冰連忙下床，更衣打扮，匆忙出門，直奔血泉當舖。曹諫口中的上官大俠名叫上官明月，乃是武林第一大門派玄日宗的高手，原任玄日宗長安分舵舵主。長安焚城時協助百姓逃生，救人無數，萬民景仰，人稱「金州菩薩」。然則正當聲望如日中天，她卻突然退出江湖，來到無道仙寨定居。有人說她在長安焚城時得罪梁王朱全忠，為了避禍才躲入無道仙寨。也有人說她是為了情郎而回歸平淡，但這情郎的身分卻無人知曉。
轉眼上官明月已於無道仙寨定居半年有餘。莫說她本身名氣甚大，無人膽敢招惹。仙寨幕後寨主黃皓也因為與玄日宗合作廣建桃花源，對上官明月禮遇有加。加上她不知何故竟與仙寨中邪派高手聚集地「血泉當舖」頗有交情，仙寨中各大勢力都對她極盡拉攏之能事。就算不想利用她，也定要維持良好關係。她沒有開門做生意，但總會有人慕名而來，託她辦事。幸虧仙寨中大部分居民都是老江湖，沒人不長眼到來找「金州菩薩」作奸犯科。
去年，血如冰遭人打傷，墜入山澗，幸得上官明月出手相助，這才撿回一命。之後，她便將上官明月當作親姐姐般，言聽計從，隨傳隨到。
血泉當舖位於欲峰山山腰，距掮客居所在的山腳市集步行得要小半時辰。當舖掌櫃名叫燕建聲，據說是仙寨第一高手。血泉當舖是仙寨之中沒有依靠勢力的邪派散人聚集地，承接各式各樣見不得光的生意，堪稱仙寨掮客界第一把交椅。血如冰老早就想跟燕建聲搭上關係，苦於人脈實力差距過大，完全沒有交集。她知道上官明月與燕建聲相熟，但卻不懂他們為何相熟，是以不敢請她引介。今日上官明月約她在血泉當舖會面，那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血如冰心下雀躍，快步奔行，沒多久便來到血泉當舖。報上姓名來意後，當舖伙計將她迎入內堂，奉茶等候，說道上官姑娘隨後便來。血如冰氣喘吁吁，不好坐下休息，便在內堂上來回踱步，調節呼吸。待得沉心靜氣，她聽見堂後隱約傳來人聲。
「他究竟去哪兒了？半年還不回來？」血如冰認得是上官明月的嗓音。
一個男聲回道：「師兄出寨辦事，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上官明月又問：「你老實說，他不是躲著我吧？」
男子道：「月兒，其實......這種事情不能強求的。」
上官明月抽口涼氣：「他真的在躲我？」
男子忙道：「不是！沒有！我不知道！哎呀，這等尷尬事，師兄哪裡會跟我說？」
「不說破就不尷尬！我......」
血如冰正豎起右耳偷聽，左耳旁突然吹來一口熱氣。她大吃一驚，連忙轉身，只見有個十六、七歲的少女，笑盈盈地站在她身邊，說道：「這位就是血姐姐吧？瞧妳一雙大眼賊兮兮的，在偷聽什麼好聽的呀？」
血如冰偷聽讓人抓到，只好尷尬傻笑。她見這女孩年紀輕輕，竟能無聲無息欺到自己身旁，輕身功夫可了不起。人說血泉當舖高手如雲，看來絕非浪得虛名。自己這半年雖然經過上官明月指點功夫，武功遠勝從前，但多半還不到血泉當舖的級數。上官明月找她過來，不知為了何事。倘若是要轉介血泉當舖的生意，她可不能給上官明月丟人。
血如冰說：「見笑了。我是血如冰，請教妹妹芳名？」
少女道：「我叫燕珍珍，是血泉當舖少當家。」
血如冰開心：「原來妳就是珍珍呀，上官姐常提起妳。」
燕珍珍笑容不善：「師姐定是說我壞話。」
血如冰忙道：「沒有、沒有！上官姐很喜歡妳呢。」
燕珍珍牽起血如冰的手，拉到茶几旁坐下。她上下打量血如冰，點頭品評道：「姐姐真美。」
血如冰謙虛：「沒有，妳才美。」
「我知道。」燕珍珍隨口說。「對了，姐姐，跟妳打聽個人。我大師兄莊森，妳認得吧？」
血如冰點頭：「認得呀。去年跟上官姐一起認識的。」
燕珍珍問：「妳後來沒再見過他了嗎？」
血如冰搖頭：「沒呀。他後來還有來過仙寨嗎？」
燕珍珍嘟嘴：「聽說有為了桃花源之事回來過。但他又不來找我。」
血如冰見她抱怨，便問：「妳要他找妳？」
燕珍珍羞怯：「就......想見他啊。」
血如冰微感訝異：「妳......對莊大俠......」
燕珍珍毫不避諱：「大師兄武功高強，英俊瀟灑，為人正派，一天到晚忙著救人。認識他的姑娘，誰能不為他傾心？」
血如冰想說我就不為莊森傾心，但又覺得這話說不出口。或許她不為莊森傾心純粹是自認高攀不上；也可能是認定莊森與上官明月才子佳人，自己絕不能跟上官姐搶男人；當然，最有可能是她心裡還有一個男人，雖然明知不該，但就是放不下。她說：「莊大俠已屆而立之年，妹妹會不會太......」
燕珍珍搖頭道：「我也二十七歲啦。」
血如冰大愣：「咦？」
燕珍珍笑道：「珍珍天生麗質，採陽補陰，看起來就是年輕貌美呀。」
血如冰傻傻說道：「那妳還讓我叫妳妹妹？」
燕珍珍說：「妳喜歡叫，我喜歡聽嘛。多叫幾聲也無妨。」
「妳不害臊啊？」血如冰不悅。「比我大好幾歲，還要我叫妹妹！」
門帘掀起，上官明月隨一名男子步入內堂。那男子年約三十，相貌英俊，但是目光爍爍，神韻老成，給人一種歷經風霜之感。血如冰聽說血泉當舖從前做過「典當陽壽」的生意，掌櫃燕建聲外貌年輕，實際上是個有數百年道行的老妖怪。無道仙寨中什麼傳言都有，血如冰也不曾把這類傳言當真。然則眼前男子的目光實在跟他年紀對不起來，或許當真有些古怪。上官明月見到血如冰，正要招呼，那男子已經搶先說道：「珍珍！血姑娘是客人，妳少講無聊話。」
燕珍珍嘟嘴：「我想說什麼，便說什麼。你們這些大人老是表裡不一，言不由衷，究竟有什麼好處？」
燕建聲揮揮手：「出去玩去。」
燕珍珍一屁股坐下：「我偏要待在這裡。」
上官明月笑著牽起血如冰的手，說道：「如冰，這位是血泉當舖燕掌櫃。」她轉向燕建聲：「這位是掮客居血如冰姑娘。」
兩人互相作揖行禮。血如冰恭敬道：「小女子拜見燕掌櫃。」燕建聲笑聲豪邁：「血姑娘不必多禮。明月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血姑娘的掮客居這兩年生意興隆，都快追上我們血泉當舖啦！」
血如冰惶恐道：「燕掌櫃說笑了！咱們接的都是小生意，做一年也抵不過你一樁買賣。」
燕建聲說：「生意大小，倒是其次。難得的是血姑娘肯改變作風，不接喪盡天良的買賣。去年玄南山盜匪案，妳為救鄉民，自己的命都豁出去了。在無道仙寨這個染缸裡，似血姑娘這等血性兒女可不多了。」
血如冰本想自謙兩句，但見燕建聲目光銳利，似乎言語之中另有深意，於是改口說道：「如冰聽說血泉當舖也是一年之前才一改作風，立下許多新的買賣規矩。我想，人生際遇各有不同，能夠遇上一些改變想法的事情，是我們的命好。」
燕建聲盯著她瞧，片刻後笑道：「妳命比我好，年紀輕輕就遇上了。不必像我，滿手血腥，想改都心虛。」
上官明月拍響手掌，說道：「兩位惺惺相惜，聽得我好生感動。好啦，客套完了，聊正事吧。」她問血如冰：「如冰，妳聽說過無道神功選拔大會？」
血如冰點頭：「本月底將在龍蛇樓擂台舉行。」
一年之前，無道仙寨最大兩股勢力首領黃皓及丘寂寥聯合公告，懸紅黃金千兩，公開徵求一門絕世武功，做為無道仙寨的看家絕學。理想上，所有無道仙寨的居民都有資格修習神功。希望藉此神功，將無道仙寨統一為單一江湖勢力，在江湖上打響令人聞風喪膽的名號。
此事極端符合無道仙寨的立寨理念，一時間，所有有機智、擅奇想的詐騙奇才都開始打造神功。眾所皆知，真正的絕世武功總得學個十幾二十年方有小成，而不能立竿見影的神功對無道仙寨毫無意義。況且，名門正派的絕世武功哪可能賣給無道仙寨給大家學？想要贏得「無道神功」選拔大賽，你的神功不但要有駭人聽聞的神奇效果，還必須簡單好學。要在一年之內打造出符合此二要件的神功，任誰都知道是旁左道的假神功。
上官明月問她：「妳沒想過要參賽嗎？」
血如冰摸著心口說：「我這人腳踏實地，不會自創這種神功。」但她說得有點心虛，忍不住好笑道：「老實說，一年下來還在打造神功的高手都太有創意，如冰實在望塵莫及。」
上官明月揚眉：「喔？最近見識到什麼神功了嗎？」
「奇門街炎涼洞的炎涼神掌。」血如冰立刻說道。「一掌能把人打成冰柱呢！」
上官明月與燕建聲對看一眼，說道：「我今早才聽說折腰散人打死了徒弟......」
血如冰訝異：「哇，真的這麼快就傳開了？他徒弟是我昨晚深夜推去埋的。」說著將昨晚亂葬谷的事說了一遍。
上官明月聽完，低聲沉吟道：「原來這炎涼神掌是這麼回事。聽起來十分凶險呀。」
血如冰點頭：「是呀。不知姐姐為何問起無道神功大會？」
上官明月道：「黃皓請我裁判眾家神功，選出最合用的無道神功。」
血如冰大笑：「好呀！憑姐姐的武功見識，那些裝神弄鬼的功夫定當無所遁形。」
「要那麼容易，我也不必找妳幫忙了。」上官明月輕嘆。「妳想想，這些參加選拔的神功，有幾門會是真的絕世武功？」
血如冰竊笑：「只怕全都不是。」
「是呀，黃皓在仙寨裡混這麼久了，他難道會不知道嗎？」上官明月說。「無道神功本來就不是要挑選絕世武功，而是要挑出一門看似絕世武功，實則類似神兵利器，拿了就能用的功夫。簡而言之，就是像炎涼神掌那種東西。」
血如冰輕輕點頭道：「那炎涼神掌就很神奇了。」
上官明月搖手：「風險太高也不行。倘若那大寒丹真是一弄破自己就會死掉，這門神功還是不練也罷。黃皓找我評判的並非神功真假，而是它是否適合充當無道神功。其中當然也包括外人能不能一眼就看出箇中玄機，要是太容易穿幫，不是讓天下英雄笑話嗎？」
血如冰不禁好笑：「姐姐，此事如此荒謬，妳也肯接？」
「好玩得緊，為何不接？」上官明月瞪大眼睛道。「月初龍蛇樓擂台掌櫃已經收受報名，提出了一份值得注意的神功名單。妳聽著呀。炎涼洞的『炎涼神掌』、浮光洞的『火雲神功』、巧藝坊的『吋進拳』、春風院的『陰陽訣』、小畫攤的『潑墨雲手』，還有最令人難以費解的洪荒派『粉身碎骨拳』。聽說天工門亦有意參賽，要求龍蛇樓寬限報名期限。本來這不合規矩，但天工門無道分堂開張不過月餘，較晚得知此賽，寬限幾日倒也說得過去。況且眾所皆知，天工門匠心巧思，天馬行空，大家都想知道他們能端出何等神功。」
血如冰說：「天工門的江懷才與我相熟，我可以幫姐姐問問。」
上官明月繼續道：「我們打算在月底大會正期之前，盡可能查出各家神功的玄機。神功施展的難易、承擔的風險、機關製作的價碼等等，都在考量範圍內。」
血如冰問：「倘若真有貨真價實的神功？」
上官明月聳肩：「哪也得看修練幾年可以出師。倘若三年能有小成，倒也不妨考慮。再久可就不行了。」她攤手道：「短短半個月時日，我怕查不完這許多神功，才請妹妹來一同辦事。黃皓開出報酬是銅錢千兩。咱們姊妹倆二一添作五，有錢一起賺。」
「姊姊如此關照，如冰可不客氣了。」血如冰說著看向燕建聲。「燕掌櫃不分點油水？」
燕建聲還沒答話，上官明月已經揮手道：「他要幫我找人，沒空管這閒事。」
燕建聲語帶委屈：「月兒，找師兄這回事，怎麼全賴在我頭上呢？師兄他有手有腳，又不是我看得住的......」
上官明月沒大沒小：「月兒？你叫我月兒這麼親密，還不是看在你師兄份上。人都讓你看掉了，你還好意思叫我月兒？」
燕建聲一副讓她吃定了的模樣，賠笑道：「不是，我是說，春風院那『陰陽訣』標榜採陽補陰，跟我的內功練到一路上了。讓我去探虛實，不是很快嗎？」
「不必，我查就好了。」上官明月道。「你給我專心找人。」
燕珍珍問：「爹呀，你什麼時候有師兄了，我怎麼不知道？」
燕建聲說：「最近認來的。不關妳的事，別攪和。」
上官明月勾搭血如冰肩膀，一邊往外走一邊說：「我本來要妳專門查探洪荒派就好。既然妳跟天工門相熟，巧藝坊的吋進拳就一併給妳查了。巧藝坊跟天工門是同行，相信江懷才可以輕易看透他的機關。」
血如冰昨晚見過巧藝坊的馮小手，知道他擅長外家功夫，但也不甚高明。他若能創神功，定是仰賴巧藝坊的暗器機關。她對上官明月拍胸脯道：「巧藝坊小事，包在妹妹身上。倒是那洪荒派的『粉身碎骨拳』，姐姐說他難以費解，怎麼放心交給小妹嗎？聽說那個姓毛的一拳把人打成肉醬呀。」
上官明月皺眉沉思：「洪荒派是數百年老字號的江湖門派，成立尚早於我們玄日宗。據該派宣稱，他們是中原武林有史以來第一個成立的門派，乃元始天尊嫡傳玉京山開劫洞的後裔。他們的內丹寶靈功可與本宗的轉勁訣互別苗頭。百年之前，洪荒派掌門洪無畏敗於本宗高手雨晨曦手中，鎮派神功『開劫碎難拳』就此失傳，該派也因此走向沒落之途。黃巢之亂時，他們加入黃巢勢力，負責訓練部隊。黃巢覆滅後，他們就隨丘寂寥的土團白條軍歸隱無道仙寨，重建武學門派。據說現任掌門洪開山武功卓絕，深不可測，堪稱無道仙寨第一高手。」她回頭瞄向燕建聲，又說：「只不過堪稱無道仙寨第一高手的人也免太多了些。」
燕建聲大聲道：「那都別人說的。我沒自己說過喔！」
上官明月不理會他，繼續對血如冰道：「毛真是洪開山的師叔，但在江湖上名不見經傳。他這次夾帶神功歸來，吸引大批外人拜師，已經造成洪荒派暗潮洶湧，派系分明。玄日宗與洪荒派有陳年宿怨，我不方便介入此事，是以想請妹妹代我混入洪荒，暗中調查。」她自懷中取出一枚錢袋，約莫五百兩重，遞給血如冰。「毛真神功驚人，拜師費越收越貴。倘若五百兩還混不進去，妳再來找我拿。」
血如冰收下錢袋，遲疑問道：「姐姐如此大費周章，不只為了查探神功虛實吧？」
「如冰好敏銳。」上官明月嘴角上揚。「但妳真問我要查什麼，此刻我也說不上來。總之妳混進去後，先查毛真底細，再查功夫真偽，倘若情況不對，立刻抽身離開。」
「我理會得。」血如冰跨出門檻，小聲詢問：「姐姐，妳讓燕掌櫃找的是什麼人呀？」
上官明月輕嘆：「是故人。」
「這麼神祕？」血如冰似笑非笑。「莫非是姐姐的情郎？」
上官明月笑容苦澀，並不作答。
血如冰說：「我以為妳跟莊大俠是一對兒呢。」
「多事。」上官明月敲她個爆栗。「快去吧。」
血如冰哈哈大笑，高聲向燕氏父女告辭，轉身離開血泉當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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