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跃并没有和四丫一起上一中,而是去了北城的三中,在城乡交界,距离厂宿舍区有点远,很多附近农村的孩子在这里上学,教室都是年久的平房,窗户玻璃破了几处,用报纸糊着。操场连个篮球架子都没有。开学第一件事就是全校师生在操场上铲冰扫雪。学校也没有学生食堂,都是自己带饭,多半孩子都是在书包里揣一个窝头就着水龙头的自来水当午饭。
吴跃老大的不愿意,说这个学校太破。可吴川却觉得挺好,总归是有学上的吧,虽然环境和人对吴跃来说都是陌生的,但这种陌生也许对吴跃来说恰好是一种保护。
吴川每天早晨送,晚上接,中午从食堂打饭骑车给吴跃送过去,每天过的倒是很忙碌。吴跃也在慢慢的适应着这个全新的环境,渐渐没有了抱怨。
学校发了课本,但基本不上课,取而代之的都是劳动课,老师也没有几个,大多是高中甚至初中刚毕业的半大孩子,原来那些岁数大的老师都不知道被哄到哪里去了。本着“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精神,上课时间经常组织学生去周边农村劳动,打草,挖沟,翻地,捡石子,运肥料,码砖头,什么都干。课余时间还要求积极贡献农家肥,人人随手提个小篓子,看到路边的粪便、狗屎就赶紧叉起来带走,路边的捡完了,就去田边,树后,草磕里去找,弄得整个县城见不到一点粪便,偶尔见到还会有几个人去抢,不知道的以为在抢宝贝,学校不大的操场上,有一半都堆积着黑压压的干瘪的粪便,蒸腾着复杂的人兽混杂的味道。
跃跃是个要强的性格,积极参加各种活动,从不叫苦,可是吴川看着刚满12岁的跃跃皴裂的小脸和每天回来黑黑的小手心里不是滋味,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默默去百货商场买了一块香皂,专门给跃跃洗手洗脸,跃跃开始还不想用,说太香了,别人会说她臭美,太资产阶级了。吴川说,香皂多舒服,睡一觉也就没味道了,没人闻得到。跃跃也喜欢香皂,就同意了,每天晚上小心翼翼的用香皂洗脸洗手洗头发,而早晨继续用黄肥皂。
学校不教文化课,也基本没有考试,吴川就每天晚上给跃跃讲课本,跃跃聪明又认真,文化课程从没落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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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苦的生活久了,就变成了平淡无奇的日子。
四丫在全县最好的一中,除了有宽敞的食堂,带跑道的操场,烧暖墙的教室以外,和跃跃的三中也没太大区别,一样不怎么上文化课,因为很多有水平的老师都成了臭老九,不是靠边站就是下放了,想上课也没法上,同样是成天组织各种劳动。
放学后的时光,四丫和跃跃还是天天缠在一起,聊着各自学校的见闻,四丫倒是更喜欢现在的校园生活,每天不用被关在教室里死记硬背,可以去户外劳动呼吸田野间的新鲜空气。
四丫的大姐李放囫囵个弄了一个高中毕业,本来想考大学,国家却取消了高考,说是改成推荐,而各个部门又都在轰轰烈烈地闹革命,小县城里哪里有人管这个闲事,全县也没个人能上大学。李本山找吴川商量,吴川说现在不是你一家上不了大学,全国都这样,这么多孩子没有去处,国家肯定会统一安排。与其这样等着国家安排,不如先让孩子去工厂,还能缓解家里的经济负担,以后政策变了再说。李本山本来想在自己家里也能培养一个大学生,环顾四周,也就李放是这块料,可是眼看着上不了,只能干瞪眼,没有一点办法。看着一天到晚闲在家里撅着嘴的大女儿,舍了老脸跑断了老腿,好歹把孩子弄进了机械厂,现在已经做了一年多的学徒工,工资虽然少的可怜,但毕竟少了一张吃闲饭的嘴。
二姐李援今年也跟着要毕业了,却进不了机械厂,要进厂的人太多,李本山又没啥关系,只能让孩子在家待业,李本山是个想得开的人,二闺女在家闲待着也不错,扫扫地,洗洗衣服,还能让季宝红轻松点。
家里唯一的儿子李新兵,也14岁了,初中缩短到两年,也毕业了,高中死活就不上了,这么小的年龄,李本山是真犯愁了,差着一年如今这工厂就不好进了,谁家没有个半大孩子啊?都想往工厂里塞,进厂做工人阶级,本来就是难事,现在就成了天大的难事。参军就更不容易了,以前认识部队里的老领导都被打倒了,连个后门都没法走,就打算着过个几年自己以腰病的名义病退,让儿子顶自己的名额,跟厂里也提了两次,现在厂里都忙着闹革命,根本没人搭理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等等看了。毕竟大闺女上班了,一个月交给季宝红十块钱,家里宽松多了。李新兵少年不知愁滋味,天天在外面撒开了跑,双脚不带着家的。
孩子们还不懂什么是前途和命运,每天开心最重要。四丫和跃跃经常会去江老师家玩,江老师一个人住,喜欢两个懂事的女宾客。江老师很关注他们的学习,问她俩以后打算做什么,四丫说想去参军,当一名女兵,去前线抢救伤员。江老师说,现在不打仗,没有前线,但是四丫的想法很好,以后也可以争取考上省城的护校,当一名救死扶伤的医务工作者。
跃跃想了半天说想做一名警察,专门去抓坏人。江老师抿着嘴看着跃跃的小脸,点了点头,只轻轻说了一声好!
突然,江梅接到通知,下放农村去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两个孩子知道以后都哭了,说再也见不到江老师了,吴川只能劝孩子们,这一切都是临时的,江老师会回来的。话是这样说,可是自己心里也笼上了一层厚厚的雾气。
江梅走的匆忙,谁也没告诉,匆匆离开了。后来有消息说,是张光明特意安排,头天晚上通知,要求第二天早晨就必须立刻启程,坐在县里统一安排的大卡车斗里,一路颠簸的去了距离县城八十多里外的刘庄村——大山里的一个小山村,据说条件很艰苦,县里有十来个教育系统的老师都在那里集中改造。有人在说江老师一定是得罪了张光明,才会有这样匆忙的安排。
夜晚,吴川一人独坐灯下,思索良久,不禁又提起了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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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老师:
您好!惊闻您匆忙离去,到大山边的小村里劳动,离开时一定没有充分准备吧,一是没来得及送您一下,二是挂念被褥用品都是否准备的妥当?如有问题,我这边随时可以帮您办妥。
听说您已经离开,跃跃、四丫还都哭了鼻子,以为不能再见到您,我劝她们,这都是临时的,您也一定会回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这样的事情不会持久的吧!您是一个好老师,应该尽快回来教书才对,这不仅是您擅长的,更是班里孩子们需要的!
我知道山里的条件艰苦,您身体也不是很好,万望不要太辛苦自己,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李大哥打听到您是去了刘庄村,并没有具体住址,因此将此信递到村委,如您能收到,一定请回信告知近况,孩子们知道您安好也一定会开心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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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致敬礼 盼复
吴川和跃跃、四丫
1967年1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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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静静的流淌,吴川每天都会去传达室窗边的小木格子里翻信,张大爷忍不住问,家里有事啊?吴川只是微笑点头嗯一声,有我的信,您想着告诉我!
雪如期的来,风也越来越硬,眼看就是新年,信也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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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川:
你好!能收到你和跃跃、四丫的信,很开心,因为临时的通知,所以走的的确匆忙,但衣服被褥行李连夜也准备好了,只是没时间和你们道一声告别。
这里的确艰苦荒凉,但并不孤独,我们一行也都是旧相识,能谈得来,大家彼此是坦诚、乐观而热心的人,虽有各自的迷茫,但平时还是都能以开心面对的。
同志们都知道我的身体不够强壮,所以也很照顾我,我的工作都是力所能及的事情,工作会让人快乐忘记烦恼,更希望借此变得强壮一点,条件的艰苦,也并不全是坏事。
我也很想念跃跃和四丫。希望她们要好好学习,不要放下课本,我知道你在教她们初中的课程,你也要坚持,知识永远是有用的,无论在何时!很赞赏你的行为!
生活的艰苦不是内心彷徨的理由,内心的充实才会让我们在每一场历练里得到快乐!也希望你充实和快乐!谢谢你温暖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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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你们都好!
江梅!
1967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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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川把信读给了两个孩子,孩子们高兴的不得了,四丫问远不远,想去看老师,跃跃也跟着要去。吴川说远,路不好走,还要爬山,自行车都走不了,去一趟要走5-6个小时,来回就是一天,所以暂时还去不了,不如我们经常给江老师写信,江老师看到信一定每天都会很开心的。于是两个孩子就安静的去写信,在信里问了很多问题,也表达了对江老师的思念。信很快寄了出去,孩子们也向吴川一样每天盼着回信,信回来的很慢,但焦急的等待从未失望,拿到信的喜悦比什么都好,从回信的字里行间也能看到江老师的开心。
就这样,吴川和孩子们一起与江梅鸿雁传书,彼此远隔八十里,却也能彼此相知着,这成了四个人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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