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山见张宝举被提走时,心里想着自己也快了,有点忐忑,也有点期待,总归要给个说法吧,家里一家大小都等着呢,老婆孩子肯定急坏了!一阵烦躁涌了上来。可到底为什么,心里却想不明白。
楼道里,张宝举被人拖了回来,李本山扒着门上的小窗口看见张宝举被打成了血葫芦,啪叽一声扔进隔壁的小号里,隐隐约约听见哎呦哎呦的呻吟,心里一阵发紧,没了底。这是要干啥啊?这不是往死里整吗?多大罪过啊,这可是刑侦队长啊?隔着墙喊了半天张宝举,也没有一声回答,老张啊,你这一百多斤,是要交代在这儿了啊!
自己的门终于被齐了哐当的打开了,进来四个人,李本山认出了最后面的孙长利,不由得一愣,“小孙?这是咋了吗?”。孙长利躲开眼光,和另外几个也不搭话,给李本山上了铐子,推着进了审讯室。
“李科长!”马志斌一脸得意地扒拉开100瓦的台灯,露出个脑袋来,叼着烟卷,披着大衣,翘着二郎腿看着李本山。
李本山歪着脑袋看了半天,“哎呦,马……马主任!怎么……”
看着李本山的不解和震惊,马志斌由衷地开心地笑了,“哈哈,哥们现在刑警队队长!”手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腰里的五四式,觉得自己腰杆硬的很。
“哎呦……,那太好了!恭喜啊!可是,大兄弟,这是咋回事啊?”李本山一时不知道说啥好,脑子飞快地回忆着以前有没有得罪过这个自己曾经的副手!“马队长,您怎么……”
马志斌用手呼噜着下巴上的胡子茬,望着房顶吧嗒了一口烟:“咱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马志斌强压住脸上的喜色,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绷着嘴使劲盯着李本山。李本山缩着肩埋下了头,好像矮小了很多。
马志斌本来是跟着刘玉芹造反,给她做打手,靠着打砸抢做到了省机械厂革委会副主任,但主任刘玉芹慢慢发现这个人没一点文化,贪酒好赌,就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蛮子,预感到早晚会坏了自己的事,有了把他撵走的想法。找到堂弟县革委会主任刘大鹏说了这个事,正好县公安局被砸烂,老人都被赶跑了,需要人手,就把马志斌引荐了过来。和宋水民见了一面,宋水民和马志斌聊了两句就看出这个人是个没什么脑子的粗人,目前正好用得到,就收了他,并安排了秘密任务!任务完成的好,就许给他个刑警队长当当。马志斌当然求之不得,早就想混进公安系统,比做那个光杆副主任好太多了,这可是真枪实弹的和坏人斗争在一线啊。
刘玉芹这边算是两全其美了,做了人情,还解决了麻烦!
这些李本山当然是不知道的,其实马志斌也不是很明白为啥自己的人生突然一下就这么顺了,只是觉得自己有本事,还赶上了好时代。
此刻,李本山面对着马志斌,脑袋里想着张宝举被打的样子,那一定是马志斌干的,他对马志斌是熟悉的,知道他下得了这个手。但心里依然是个问号,为什么?自己又应该如何去应付眼前的这个人呢?!
“老李!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马志斌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是另外三个字——窝囊废!不禁嘴角露出一丝蔑视的冷笑,“所以呢,我也不难为你,你也别难为我,都是公务,希望你配合!”说完,定定的看着李本山冒汗的大脑袋!
“配合,配合,一定配合!”李本山是真心的想配合,心里想自己断然是没干过啥亏心的事,就不怕这鬼来叫门!
“那就好!”马志斌忽的站起来,抖掉身上的大衣,绕过桌子,走到李本山跟前,递上一根烟,这一串动作一气呵成,感觉自己有点《林海雪原》的意思。
李本山举起带着手铐的手去接烟,马志斌立刻瞪着眼呵斥黑影里的几个人“怎么还给上铐子了?胡闹,赶紧他妈卸了!”
孙长利连忙过来给李本山解手铐,一边解手铐,一边低头斜眼瞄着李本山,李本山看着曾经的保卫科干事孙长利,以前在保卫科就经常跟着马志斌跑,现在看来是跟到公安局了。
孙长利和厂里很多人一样,自己和媳妇都是外地调来的,有个不大点的儿子,那点工资本来一家三口人够花了,可是月月要给两家老人寄钱,老家都在山区,穷的不行。那年,老爹病死了,孙长利急的在办公室打转,身上也没几个钱,遇到事,兜里真是连个路费都没有,李本山从自己刚领的工资里抽了一张大团结塞给孙长利,让他赶紧回家,又让科里同事凑了10块钱给带上。孙长利知道李本山家里负担重,还这么大方借自己10块钱,这份感激一直记在心里,知道他是好人,但也知道他窝囊,跟着他有不了什么出息,平时就爱跟着马志斌,马志斌爱出风头,他也想着得点风。
孙长利解开了手铐,又掏出火柴给李本山点上烟,低着头退到墙根黑影里去了。
马志斌屁股挂在桌子边上站着,居高临下的望着李本山,李本山汗唧唧的大脑袋耷拉着抽烟,烟雾从脑袋两侧散开,看着像一颗刚出锅的大毛蛋,“老李!吴川是不是经常往你家跑?”
“啊?”这一问有点意外,问吴川,那不就是李丽萍的事吗?李本山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吴川、张宝举、自己!再看看周围纷纷被打倒的那些人,又是怎么被打倒的?他平时虽然人畜无害,与世无争,但也是有经历的人,听到吴川这个名字,心里马上就清楚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闺女和我家四丫是同学。”李本山嘟囔了一句。
“没问他闺女,我问吴川呢!”马志斌的语气听上去还好。
“他闺女经常找四丫玩,吴川都是到我家来喊闺女回家的。”
“你的意思都是因为孩子才有往来的?”马志斌慢条斯理的问着,觉得自己胸有成竹。
“是呀,我跟吴川不熟。”
“不熟?那李丽萍呢?”
“李丽萍?那更不熟了,她失踪之前,我们两家没什么来往,我跟她也只是认识,一个厂的吗,你不也认识吗?后来李丽萍失踪了,才因为孩子跟吴川有点往来的!”
“呵呵,有点来往,摘的挺干净啊!李丽萍失踪后才有的来往?那吴川咋还经常往你家扛大米白面的?为啥不往我家扛啊?”马志斌微笑着望着李本山,就像一只猫看着爪子下面的老鼠一样。
“这……”李本山一下被问的不知道从何说起了,“吴跃不是老是在我家吃饭吗?吴川一个人,他又是厂里的技术骨干,我们是邻居,你也知道,我家孩子多,他心里可能也过意不去吧,就给我家送过米面,他们人口少,吃不了那些,也没两次,这有啥吗?”李本山尽量轻描淡写地说着,但这些话说出口就立刻后悔了。
“有啥?你不是说不熟吗?不熟为啥老在你家吃饭啊?这还要咋熟啊?你这脑袋是咋长的啊?前后都对不上啊!”马志斌露出了一脸轻蔑的笑。
“这不是李丽萍人找不到以后吗?以前确实不熟!”笨嘴拙舌的李本山冒着一脑袋汗,磕磕巴巴地把吴川被抓,他把吴跃接回家的过程说了一遍。
“李大头啊李大头啊!你要老实点!趁我没失去耐心,你最好老老实实的给我讲清楚!李丽萍失踪,吴跃怎么没去我家呢?你们以前不熟悉,咋就直接接你家去了?”
“马队长,咱不是赶上了吗?李丽萍失踪,吴川被关起来了,一个孩子怎么在家吗?我要是不知道,我也就帮不上,我不是知道吗,那毕竟是个孩子,和我家四丫还是同学,又都是女孩子,你还让我讲啥嘛?我知道的都讲了。这后来,吴川才经常去我家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吗!”李本山知道任凭自己怎么解释,马志斌也是听不进去的,因为那不是他想要的。
“刚才不是还说有点往来吗?现在又说经常去你家了,你有点准话没有?李大头,我没给你开玩笑,好,我再问你!李丽萍失踪那天上午你是不是请假了?”马志斌瞪起了眼睛。
“啊?……啊,是啊,四丫发烧,我和我家那口子吵架,你嫂……啊,季宝红,她那人你也知道,动不动就跟我撂挑子,我只能在家照顾孩子,所以请了半天假吗。”
“怎么那么巧啊?你一请假,李丽萍就携款失踪了!”
“话可不敢这么说哦,马队长哎!这我怎么知道啊!李丽萍失踪和我啥关系吗?你也知道我,我能干啥啊?我这腰,我这身体也不行!”李本山连连摆着手。
“屁!蔫人出豹子!你们是一个集团的,你们这是预谋好的!”马志斌手按着手枪把!
“啥啊?啥集团,预谋啥啊!”李本山一脸的慌乱,“咋还整出个集团来了?”
“啥?你还敢问我?你们就是一个反革命特务集团!当初为啥李友来让你做联络员?当时,刘辉到保卫科是给我报的案,咋不让我联络啊?还让我特意去你家找你!这都是预谋好的?”马志斌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这说的倒是他的真心话。
“我以前不是在公安局干过吗?厂里情况也熟悉,所以才让我联络的,我能预谋啥啊?我家里那点事我还预谋不清楚哩!”李本山咧着嘴,眼神晃动地望着马志斌。
“别给我装可怜,你这就是装孙子!你们这些反革命特务,预谋携款潜逃!你们这个隐藏在人民之中的特务集团,早就预谋好了李丽萍携款潜逃的所有方案!”
“老马!马队长!这可不敢瞎说啊,这是要枪毙的啊!我家里老婆孩子可都指着我呢,我家情况你最清楚了!枪毙了我,我家咋办啊?我哪敢预谋这个啊?”李本山脑袋上的汗哗哗的,脖子上都泛着水光,张着嘴,瞪着眼,望着马志斌,手里的烟也没顾上抽,烟灰抖了一腿,看着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李本山确实很想哭,生活的负担,身体的不适,现在有可能面临的无妄之灾,尤其面对的又是这么一个混不讲理的马志斌,简直要被压垮了。
马志斌心里骂着,你个废物玩意!就差尿一地了!怂包蛋,比张宝举差太远了!我这还没动刑呢!
马志斌抹瑟了一把脸,慢悠悠的说“张宝举已经都交代了!你也就别跟我这打马虎眼了!老李我还是了解你的!你呢,平时还是很老实的,可现在你到底是真老实还是蔫土匪!就看你怎么交代了!”
“可我,交代啥吗?……”
“老李,你应该抓住这个机会,积极揭发检举赵广生、李友来,贾田,李丽萍,吴川、张宝举特务集团携款潜逃案的内幕!争取立功赎罪!给自己留条命。这里面,李友来,李丽萍,吴川,张宝举你都熟悉吧?尤其张宝举,你们走得近,老交情了,大家都知道,他做了什么,你应该最清楚!”
“我跟他是挺熟的,可他背地要是做了什么我咋知道吗?搁谁也不会满处去讲吗,我知道的,还不一定有你们知道的多呢。至于李丽萍的案子,当初公安局几十号人查了几个月都没查清楚,我就更不清楚了?”
“李大头!你不老实!”马志斌,一手按着腰里的枪把子,一手指着李本山的鼻子!“当初市局来查李丽萍案的时候,你天天往公安局跑,和张宝举关在小屋里都嘀咕啥呢?你啥都不知道?你是个二眼子联络员啊?不知道?你咋跟李友来汇报的?你就是这两个大特务的的联络员,跟我说不知道?信你个鬼啊,你给我听着,今天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说了大家都轻松,马上放你回家!不说,你个老兔崽子今天过不去!我们哥几个看来还得卖把子力气了,非把你屎打出来不行!”
马志斌阴森森的盯着李本山,紧闭着嘴,审讯室的气氛凝固了,李本山眼前晃过了血葫芦一样的张宝举,感觉马志斌马上就要爆发了!
“别呀,别呀!我说,我说!”李本山擦了一下脑门的汗,说话声音颤抖着。
马志斌乐了“你不用怕,好好说,咱们都多少年了?只要你不和人民作对,就是好同志,我就不揍你!”说着马志斌递过一根烟来,李本山颤颤巍巍的伸手接过来,夹着烟想不起来往嘴里送。
孙长利连忙过来躬身给点上,脸贴在李本山脸前,眼睛眨了一下,嘴在李本山耳边轻声说,“说别人!”
“那我说……”李本山木雕一样,嘴唇蠕动着开始说了起来,把李丽萍发案那天开始自己经历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啰啰嗦嗦说了有一刻钟,听得马志斌直犯困。马志斌不耐烦的挥挥手,“打住打住,嘚嘚嘚,嘚嘚半天说的哈啊?你当我是傻子?你他妈的给我老实点!再他妈瞎扯淡,我让你横着出去!”
孙长利直起身,大声说:“李本山,你老实交代,别胡说八道!想想老婆孩子,争取个好态度!揭发检举,争取内部矛盾,好早点回家!”
李本山抬头看着一脸怒容的马志斌,“马队长,您要知道啥,您就问,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您了呀!”
“你他妈的!不见棺材不落泪是不是?”马志斌瞪着眼睛,手拍着桌子,“你就给我讲讲李丽萍特务集团是怎么组织和实施携款潜逃的!别的不用讲!”马志斌用手点着李本山的脑袋。
“马队长,你看我像特务吗?咱俩以前天天在一个办公室,我干啥你不都看着吗?说句不好听的,我当初还是你的领导,我让你干过一件亏心事不?这可是枪毙的罪过啊!这个市局都来人了,最后也没定性呢,李丽萍多半是被人给杀了呀……”
“杀你妈了个逼!市局当时谁领导的这个专案组?赵广生!赵广生是他妈反革命,去年就已经被逮捕了!他就是人民的敌人,他能破案吗?破案得靠人民的力量,怎么能靠这个反革命?靠这个反革命能破案就他妈邪性了!你还跟我提市局?!”
赵广生被打倒,李本山早就听张宝举说过,但此刻只觉得自己好茫然无助,无所适从,想努力配合马志斌以求过关,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所有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可还是不满意,总不能瞎编冤枉人吧?无从说起就是不配合,这道坎是真难倒了李本山!“老马……马队长,那你说是咋回事吗?”
“我说?”马志斌被气乐了,“是他妈你审我还是我审你啊?这个只能你说!”
“那你说说张宝举给你说啥了吗?”李本山小声问道。
“你想什么呢?这能告诉你吗?他已经交代了特务集团的事情,他有他的分工,你有你的分工,你想好你自己都干了啥就说啥!”
李本山低下头,真的没啥可说啊,肩膀一抽一抽,嗤嗤哭出了声!接着是哇哇大哭了起来,整个人都要从椅子上出溜下去了。
马志斌跟李本山也打了十来年的交到,一直做他手下,很了解李本山的为人,可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李本山哭,而且是哇哇大哭,是又震惊,又腻歪!一时竟然有点不知所措。
“马队长,我看他一时半会也说不出啥来,他就是一个废物,到时候让他签字得了!他肯定乖乖签了。这案子里,他也不是啥关键人物,费那劲呢?今儿晚上拿下张宝举已经是胜利了,是不是马队长?我看您这一晚上,也真是太辛苦了!”孙长利凑到马志斌身边弓着身子小声说着,手里递过烟去。
马志斌接过烟,夹在指缝里,揉着眉头,一晚上的折腾,确实是有点累了,转回桌子后面,披上大衣,斜眼看着李本山“行了,行了,别咧咧了,还他妈没完了,是老爷们不?哭你妈哭!给我滚远点吧你。什么玩意!”
马志斌点上火,吸了一口,朝李本山喷了一口烟“这样吧,我今天发发慈悲,也不难为你,你回去给我好好想想,把李丽萍失踪前后的事都写下来,明天把材料交上来,要是不老实交代,就没今天这么客气了!带走吧!”马志斌挥了挥手坐下来,100瓦的台灯就像一道幕布,挡住了李本山的视线,再也看不清马志斌的样子。
孙长利拦住别人,过来拉着李本山的胳膊,把李本山带了出来,俩人默默走着,李本山头也不抬,哽咽着自言自语:“咋交代呀,交代啥吗?”
“啥也别说了,再抗两天吧。张宝举自己都担了。”孙长利抓着李本山胳膊的手,使劲的捏了捏,也不知道李本山听清没听清,就见他眼泪止不住,哗哗的往下掉,李本山是真的伤心,替张宝举,替贾田,替吴川伤心,也为自己落到此步田地伤心,灾祸就跟阴天一样,说来就来呢?
李本山回到号子里,把李丽萍事发前后的事情,如实的写了下来,包括和吴川家庭的交往也写了,那都是正常的邻里朋友的关系。李本山文化不高,写这个材料也是费了老劲了,但还是努力写了下来。材料被收走,就此再没人来找他。张宝举第二天被带走了,再没回来。
过了几天,有人拿着一沓材料让他签字,也不让看写的什么。签了字又过了两天的夜里,李本山被人带到公安局门口,推出小铁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了门,咵嗒上了门栓,李本山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铁门外,风卷着沙土和叶子往身上扑,寒意一下从脖子里灌满了全身,整个人就僵在铁门前,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出来了。
李本山推开家门,季宝红已经哭肿了眼睛,孩子们也都好好的在家,孤苦伶仃的吴跃又住进了李家。吴川是在李本山被抓后的下午从车间被抓走的。吴跃又变成了“孤儿”,被季宝红接到家,说爸爸可能要过几天才回来,李大大一时也不会回来,孩子就听着,不哭不闹,也不说话,就那样默默地呆着,季宝红叮嘱四丫一定看好跃跃。
四丫陪在吴跃的身边,也没了说笑。季宝红没让吴跃再去上学,知道父母都被定为特务,去学校也没个好,不如在家和李援一起做点家务省心。
回到家里的李本山,大病了一场,在屋里躺了三天没起来床,晚上烧的直说胡话,季宝红整夜陪在床边,心里愁成了一个大疙瘩。
万幸的是,没有人再上门找过李本山。
听说,刘辉也被抓了起来,承认了自己的特务身份,还咬出了很多人,交代了特务集团的反动组织,那份厚厚的材料就是根据刘辉的交代写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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