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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死在南方 中
安哥覺得自己會死在這個地方。這個長了一堆豬籠草的地方。鼓脹的尾部宛如是水杯,又覺得像懷了孕的女人,第一次看到還覺得新奇,但接下來飛過一隻蒼蠅停在上頭搓手,搓了好幾把,不知那紅眼裡看到了什麼,卻決定往杯底飛,接著植物的蓋子闔上,將蟲子困在狹小的空間,一點一滴侵蝕它。往後的他每次看到這株植物,再怎麼燥熱的天氣裡總有一股涼意從腳底漫上來,他認為自己就是那隻蒼蠅。
安哥以前不叫安哥,他可能有名字,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原本的名字會是什麼。
在自已有意識以來,他就是街上的小乞丐,小時候大人看了可憐,還能乞討點食物,大了一點被叫做小潑皮,跟著大潑皮四處作亂、搶點食物跟錢勉強溫飽。
「怎麼死的不是你這混蛋!」總被光顧的饅頭店老闆會對他吼道。
「誰知道呢!誰叫你見死不救,該死的又去救!」他吆喝回去。懷裡兜著的饅頭燙,他趕緊轉進小巷,還沒有學會躲到高處的他,倚著牆縮起身子,低頭嚼起饅頭。食物到手,他仍不放棄警戒,害怕隨時都有另一個跟自己一樣的小潑皮搶走這幾天下來唯一的一餐。
他沒有父母的印象,整座小鎮擠滿了跟他一樣從北方躲避戰爭的難民。年紀長一點的還能做長工,若是太老的,只能跟太小的一起乞討。戰爭剛開始,鎮上的人還同情這些流離失所的人,不時吩咐點簡單的差事給他們;父母死在半路上的小孩子,也有生不出後代的出來收養。可時間一長,變成幾百人去搶那一兩件小事,加上戰爭導致糧食的供給逐漸吃緊,別說要收養孩子了,連自己生一個都可能養不起。
那些無父無母的孩子,機警一點的早就跟著送貨的到遠一點、更繁華的城市,留下的只剩一群小無賴,整天繞著市街打轉。
「呦,小乞丐。好不好吃啊?」
聽到聲音他趕緊站起,速度再快也比不過更直接的年齡優勢。他從背後被人擄起,心裡暗罵自己怎麼沒有注意到他們走近了呢。
「吃你奶奶的。」他懸空的腳亂踢亂䠬,懷裡另一顆饅頭摟得更緊。
「吃我奶奶的,精神才這麼好。」另外一人抓著他的腳,帶頭的那位伸手要拿還沒被吃的饅頭。
見到手來,他張嘴就咬,不管那人怎麼叫,下定決心死命不鬆嘴,但一拳落到他的肚子,嘴還是鬆開了,接著下一拳是打在臉上。本來擄著他衣領的人放手,讓他跌在地上,還沒爬起,那三個小無賴便是用腳踢。這下饅頭也顧不著,只得用手先護著頭。三個無賴打高興了,拉開褲檔撒了泡尿淋在他的身上。
「給我奶奶的饅頭加點料,」帶頭的那人把尿抖乾淨,離開時說:「好好吃啊,小乞丐。」
等到他們離開了,他也拍拍衣服上的灰塵,離開小巷,繼續到街上遊盪。有幾次差點被車撞到,他順著那些車離開的方向,偶能找到剛被離開的人棄置的房子。破壞門鎖很容易,他溜了進去,順便洗個澡,一些來不及帶走的東西大多不值錢,反正他也看不出,挑了幾個喜歡的帶走。沒多久這類被棄置的房子就會被人佔據。
他沒有時間觀念,每天活著一天是一天,但從某個時間開始,街上出現了一些奇裝異服的人,可以明顯看出他們不是流離失所的人,他們大多三兩成隊,極少見到落單的。看到那群人,逃離小鎮的家庭變多了,他每天都聽到那些人說:「戰爭要來了。」
後來他才明白那群奇裝異服的人是軍人。
一日,那次尿他的那個大潑皮被槍打死了,說是因為扒走一個軍人袋裡的乾糧。不是子彈射死的,嗆屁股砸花了他的腦袋,屍體落在路邊,有人怕一個障礙物會造成危險,馬嚇著、車碾到打滑,把屍體拖到鎮外的樹林,不用多久就會有野狗把新鮮的血肉啃食乾淨,很難說運屍的沒把幾塊肉刨下來充飢。
他知道那個大潑皮死掉之後,心裡沒太多的想法。時有耳聞鎮民只因對軍隊徵收家裡的物品有些微言而男的殺、女的姦,小無賴死不死對這個鎮不會有多大的改變,不出幾天,小無賴的頭頭換個人頂替,依舊遊手好閒到處惹事。
時間久了,鎮子的邊界開始禁止居民進出,說是要防止內奸供出情報給敵寇,但鎮民哪有什麼情報可言,連低階的士兵都吐不出的東西,怎有可能鎮民會知道。接著有些青壯年原先是因為愛國,自願加入部隊,不能打仗沒關係,他們甘願做低階的雜事來報效國家,也不知為何,變成軍隊直接對鎮民發布徵兵令,強制青壯年人口必須服役,連街邊的傻子也進了部隊,成為挑水隊長,女的白天則是組成團康隊,負責娛樂疲憊的弟兄們。
接下來有人說「孩子是國家未來的棟樑,學習報效國家要趁早」,他也開始投入基本的勞動。那些勞動大多是成人不愛做的,好比挑大糞之類的。雙肩扛著污水,走過鎮子的邊界,到入附近的河裡。如果是夏天,還能抓些魚烤來吃,可現在入了冬,那條河不但沒結凍,反而變成了大泥坑,若是不小心踏上了,非被拖進去坑裡不可。他曾聽過一個小兵指著泥坑說:「簡直是流沙。」另一個則回:「傻了吧你,流沙在沙漠,這分明是沼澤。」不管是流沙還是沼澤,他都沒任何概念,認為就向鎮裡的故事說的,泥坑裡住了一個女鬼,幾百年前被遠方城裡的大人玷污後含冤投河的,死時肚裡還懷著孩子,從此河流入冬變泥坑,女鬼的孩子本應是冬天出生的,那泥坑就是為了要絆著強上她的大爺。故事的結尾,成人也警告小孩離那泥坑遠點,否則被抓去當女鬼的孩子,也有人說,那女鬼是在幫自己的孩子抓交替,以超度自己的孩子。
許多士兵聽到這個故事,總是笑著說是迷信,他們才不相信這種怪力亂神的故事。因爲士兵們不相信,小孩們才會被使喚把糞挑去坑裡倒。
他不喜歡那個坑,即使他不怕鬼,不代表他不怕。現在那坑匯集了全鎮人的屎尿,臭氣沖天,他更不想靠近。
有次他挑著糞,還沒到邊界,聽到兩個士兵在爭執,他刻意放慢腳步。
「我要回家,留在這簡直是等死。」
「回家個屁,你要怎麼回家?駕車還是坐飛機?你自願上前線,就是要打勝戰,要不就是光榮的戰死。」
「我不管,我要告訴我爹,這裡真實的情況,這個國家不可能會勝利,他絕對有法子把我弄出去。我⋯⋯」
那個士兵說到激動,突然停了下來。挑糞的他聽到聲音安靜,扭頭看向爭論的士兵,他跟那名士兵對上了眼。
「小朋友,」剛才情緒還激動著的士兵,想表現出親和力的樣子,卻是聲音緊繃。「過來。」
他扛著糞走向那個士兵。
「把那個放下,人過來就好。」士兵皺著臉,他從口袋裡翻出一張破爛的紙,跟一枝短到難以握住的筆,把紙放在掌心上寫了點東西在上頭,連背面都不放過。「小朋友,幫我一個忙。」
「你瘋了。」士兵的同袍說。「他不過是街上的小乞丐,你能指望他什麼。」
但尖銳的事實沒辦法打消士兵的念頭,士兵將紙遞給他。「小朋友,你識字嗎?不識字?沒關係,這信你幫我收著,還有這些錢你拿去,反正這裡都用不到了,你等等越過邊界的時候不要走到河邊,你沿著河的方向一直走,大概幾天會走到一個小村,小村裡有火車站,你去買張票,跟售票員說你要去南方的最後一站。等你下了站,你再拿這封信向人問上面的地址在哪裡。」
士兵一口氣交代完。他收下了錢跟信,保證自己一定會幫忙把信送到目的地。士兵幾乎要哭出來,不斷地向他道謝。
他把信跟錢收好,把裝糞的木條扛在肩上,往鎮的邊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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