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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心火 下
這次的黃耀昇在鐘聲響起前進了教室,可是誰也不認為這樣他就不會因此而不被針對。
場面瞬間冷了下來,直到鐘聲響起時,人群仍然靜默,卻沒打算散去。老師接著快步走進教室,看了一眼坐在第一排的黃耀昇,突然停下腳步,怒視阮志德的方向,抿著唇,下巴繃緊,目光一一停留在阮志德身旁的這坨學生們上,雙眼用力地眯起,才走向講台,指頭敲出不耐煩的節奏。
「上次我們談論到第六章,很明顯地作者對於移民是樂觀的。他認為一個地區有外國移民的進入才能豐富該地的環境。」老師盯著桌上翻開的書本,說完後一頓,抬頭瞪向阮志德。「作為移民的後代,您對這段有什麼想法嗎,阮先生。」
「我⋯⋯」阮志德站起,乾燥的口腔努力擠出一點液體嚥下喉嚨。「我沒有什麼想法,既然我的祖先選擇這裡,那麼這裡就是我認同的國家。」
「是嗎。」老師的口氣平淡,像是料到對方會這樣回應。「當移民離開原生母國後,會將舊有的文化帶進落腳的國家。而秋牡國的移民總是特別捍衛自己的傳統。」
「的確,」時間不允許他能斟酌自己將說出口的話。「如果移民沒有試著融入當地,會增加與當地居民的衝突。試著學習當地語言⋯⋯」
「你根本不懂!」黃耀昇打斷阮志德,他站起,拳頭抵在桌面上。所有的學生都被他激動的反應給嚇到了。「那些番是怎麼仇視我們,你能懂我們被滅跟的感受嗎!」
阮志德驚愣地看著如此激動的對方。黃耀昇沒有意識到,自己連說出來的句子都變成秋牡語以及另一種語言所混雜而成的話了。
「那些番不斷地欺壓我們秋牡人,用各種手段要同化我們、要我們入番。」黃耀昇吼著阮志德:「你根本就不懂!」
阮志德手足無措地望向老師,可是老師不但不打算干涉學生的失控,還露出微笑,只差手裡沒拿著爆米花。
「我是不懂,可是⋯⋯」阮志德也不知道自己要講什麼,以及該講什麼。
「我要抗議。」金突然舉手,解救了阮志德。「為什麼這裡沒有提供爆米花跟口譯員。」
「因為先生,這裡是學校。」老師簡短地回覆,顯然不滿金打斷剛才的爭執。
「什麼?這裡是學校?我以為自己每週來這裡是要看這兩位同學的表演。」金故作驚訝,「還是他們兩位就是老師?那您是哪位?不盡責的口譯員?」
「你!」老師粗暴地把名條從手提袋裡取出。「你叫什麼名字!」
「我們可以繼續上課嗎?」金反問:「可以嗎。」
「我想起來了,」老師指著金咆哮,「你就是上次那個!」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金冷靜的口氣增加挑釁的意味,「在課堂上,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有發言的權利。」
「夠了,」阮志德看著場面逐漸失控,他抓著朋友的手臂,搖頭。「別再說了。」
「不,繼續說。」老師走到他們的前一排,坐在空座位的桌上。「讓他說。每個人都有發表自己意見的權利。」
「我是移民的後代,看我的膚色就知道。」金說:「而你是種族歧視的混張,聽你的言論就知道。」
無人回應的場面尷尬,阮志德努力思考要如何緩解氣氛,老師卻是大笑,即使臉上並無任何笑意。
「『每個人都有發言的權利。』」老師像是勝利般。「也有展示自己愚蠢的權利。」
阮志德不安地看向金,他擔心金又會用什麼激烈的言詞嗆回去。可是金的身體向後躺在椅背,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一臉不在乎的模樣。
反對的聲音消失了,老師回到課本,以裡頭的內容批評當下的政治時事。
金看起來不再打算挑釁老師,讓阮志德稍稍地放下了心。而他看向黃耀昇的背影,他無法釐清自己心緒裡的複雜。直到下課鐘響,他本想叫住對方,卻連對方的身影匆匆消失後,都還想不到該怎麼開場。
「阮,我們去喝酒。」金拍拍阮志德的後背。
他們下一堂還有課,兩人卻沒提起那堂該要去的課,直到抵達酒吧並點餐時,才開口。
「阮,你有心事。」金用拇指搓玻璃杯上的水珠。「我也有我的。」
阮志德把自己的酒杯推向金的,玻璃撞擊的聲音清脆,阮志德拿起酒杯對金敬一杯,再啜飲一口。
「阮,從小到大,所有人都說我爸跟叔叔是戰爭英雄,家族裡每個人都希望我跟他們一樣。」金收起自己的輕浮,沒有平常說話時的詠嘆或高亢。酒爸吧的吵雜不影響金說話的清晰度。他左手握拳,拇指在食指與中指的關節旁繞圈。「可是每天晚餐後,我爸都把自己關進書房,沒有人去問他為什麼。到天亮前的他就如同消失一樣,像晚上才會消失的幽靈。」
金被自己的比喻逗笑了,可是笑容裡的眼神卻是悲傷。
「有一次,那時我們還在那個破監獄,是長假的某一天,我忘了為什麼當時睡不著,我走出房間,發現書房的門沒關,裡頭還有聲音。」金繼續說:「燈沒開,有可能是小偷,雖然裡頭沒什麼值錢的東西。門的縫隙不大,我偷偷探進書房內,就看見他——我父親在月光下喝醉了酒,跪在地上痛哭。當時我想趕快逃走,但他也看到了我。」
「然後呢。」阮志德問。
「他衝上來抓住我的手臂,」金突然上前抓著阮志德的手臂,嚇得阮志德身體向後撤。「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喝醉酒的速度還能這麼快,他的樣子簡直像是著魔,身上的酒氣重到快把我熏昏。不管我怎麼掙扎他就是不放手,還越掐越緊。最後他跪在我面前,哭了。我試著扶他,但他就是不願起來。『對不起,』他說:『我不是故意要殺你,我不祈求能得到你的原諒。』我只知道他是戰爭英雄,卻不知道他在戰爭時幹了什麼。」
「所以你才常常說,自己背叛了整個家族。」這是阮志德認識對方好幾年以來,第一次聽到原因。
「講成這樣是有點誇大。但是,對,我以為去大學、去學習這些東西就能避免戰爭,避免更多像我爸一樣的人——至少我不會變成那樣。」金說:「結果到頭來,學校才是製造偏見、製造戰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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