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凝視是個很複雜的概念，在坊間的討論有種「一個男凝，各自表述」的雞同鴨講之感：有的認為男性凝視無處不在，有的認為男凝是性客體化女性，有的認為女性可反過來客體化男性為女性凝視……等等各人對「男凝」「女凝」的理解。
我本來搞不清楚男性凝視的概念，看了幾個月資料才有些頭緒。這篇出自「求一些闡釋男性凝視和對女性形象構建的學術著作」豆瓣討論的文章非常值得一看，幫我解開一些長期以來的誤解。
〈男性凝視，究竟是拉康式「凝視」還是福柯式「凝視」〉（引文已轉正和諧字眼和整理格式）
「女性主義電影理論家勞拉·穆爾維（Laura Mulvey）提出並定義電影中的『男性凝視』概念時，聲稱是基於對拉康式『凝視』理論的發展——穆爾維對『男性凝視』的定義簡而言之，即主流商業電影中存在一種隱形的凝視結構，男人（包括男角色和男觀眾）看、女人（女角色）被看，男人對女人的觀看隱含著佔有慾和客體化，看與被看的男女雙方即是社會權力結構的映照。因此，凝視的結構，本質就是社會權力關係的結構。
然而細究之下，一些研究者發現，穆爾維的男性凝視嚴格來講，並不是一種拉康式『凝視』。拉康（Jacques Lacan）對『凝視』的定義實際上是消解了權力結構的。他認為凝視的主體將目光投向客體時，客體會予以回望，而回望則會反向作用於發出凝視的主體。也就是說，主客體之間存在的其實是凝視與反向凝視，而非穆爾維所說的男人向女人的單向凝視。對此拉康曾有個著名的沙丁魚罐頭例子，但相比之下，我覺得另一個例子可能更通俗易懂：上世紀70年代，法國學者朱利亞·克里斯特瓦（Julia Kristeva）訪問中國、開展一項中國女性的研究課題時，曾前往中國戶縣進行田野調查，克里斯特瓦在戶縣的田間觀察（實際上就是凝視）那些女性農民時，遭遇的是她們直勾勾回看她的目光。克表示，在那一刻她感受到了無從排解的孤獨感和陌異感，那一刻，她所有含有權力意義的主體性凝視目的和訴求都被瓦解，轉而反向對自我展開了安全感的索求和內在的審視。克的這段經歷可以說，非常形像生動的解釋了主客體之間的凝視與反向凝視結構。
而穆爾維的『男性凝視』實際上更接近福柯式『凝視』。福柯（Michel Foucault）在《規訓與懲罰》中對權力關係結構的剖析、以及著名的「全景敞式主義」，才是穆爾維『男性凝視』的源泉——福柯精闢地闡釋了傳統的舊式顯性權力結構向現代隱性權力結構的轉變，他形容在隱形權力監視下的現代社會幾乎都是一座大型『監獄』，人時刻都處在被權力監視之中（福柯『監視』所含的權力語意更甚於『凝視』），而監視本身即是權力上位者對下位者的規訓，並且規訓還生產了下位者對自身嚴格的自我要求和自我監控。這套理論對應穆爾維的『男性凝視』情境是不是幾乎天衣無縫——男人對女人的凝視確是一種上對下的權力實施、確是一種無處不在的隱形規訓、也確是成功生產了女性在凝視之下嚴苛的自我要求和監控，而電影中的『男性凝視』正是對此予瞭如實復刻。
基於以上，也可以延伸出另一個議題：『男性凝視』的反義詞『女性凝視』不存在。8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gdaO5hqtH
女性對於男性的觀看評論，實際上更符合拉康凝視理論中的另一個概念：『反向凝視』——即，女性對男性的凝視，其實是一種在對方凝視之下的反向回望。要強調的是，這麼說並非否認或減輕女性的凝視之重要性。相反，雖然這一回望是被動發起的，但它卻是明確有著主體性認知的，是具有反抗性的，且女性的反向凝視有效消解了男性凝視的權力目的，甚至給這些男性製造了相當程度的不適。這些不適或反映在他們的惱怒上，或反映在他們反思上（雖然後者可能微乎其微），所以、女人們，大膽地去觀看、討論或批評男性吧。」
當中的引用既例子十分精妙。朱利亞·克里斯特瓦（Julia Kristeva）是當時非常著名的跨學科法國學者。她的優勢來自：法國（西方）、白人（種族）、中層（階級）、學者（職業）。
而中國女農民可反向凝視是基於：本地人排斥外人的地方保護主義，以及中國人天朝上國看不起外國人所形成的高人一等心態。
在中國的鄉土空間內，西方白人女學者擁有的特權蕩然無存，所以中國女農民能夠作為主體反過來凝視白人女學者。
關於男性凝視的學術概念，以下引用自黃儀冠的轉述和翻譯：
勞拉·穆爾維（Laura Mulvey）的〈視覺快感與敘事電影〉分析的凝視快感：「觀看者透過凝視的行為，使得觀看主體得到一種掌控被注視者（客體）的快感，而這個主體往往是男性的觀點。因而在男性凝視（male gaze）下的女性往往成為父權所建構的形象。」
電影古典敘事模式：「影像發明之初，觀眾的觀影心理即想要到劇院觀看新奇事物，而影像也以一種提供觀看的奇觀（spectacle），以及滿足觀眾窺探心理的功能存在，因此觀看的行為往 往能帶來驚奇與樂趣。此種奇觀的樂趣在好萊塢電影帝國建立之後，形構成全球拍攝劇情片的黃金定律。」
古典好萊塢電影結構，有以下三種凝視的方式：8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9REjitUW7
第一種「攝影機的凝視」，由於攝影機的操縱權經常在男性手中，因此，這個凝視的位置通常是一種「男性的觀看」。8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t3LM1OPMm
第二種「電影文本中男性角色的凝視」，在此種凝視中，女性角色形象的再現，在敘事影片裏往往被設定為男主角的注視或戀慕的對象物。8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l8nM3Ital
第三種「觀眾的凝視」，觀眾借助認同的心理機制，模擬了前兩種的 觀看，從而女性角色在影像上的再現帶有「可被觀看性」（to-be-looked-at-ness）。「古典敘事模式以男性凝視（male gaze）的觀點建構敘事，在影片中的女性『被影像中的男性角色觀看』或者『被慣以男性視角的觀眾觀看』，在男性凝視下的女性形象，往往成為父權所建構的影像，因此在影像中的女性再現，不是將之物化，就是在影像中成為被偷窺的客體，或者成為不斷受虐的女體，所以，在商業電影中的女性形象總是成為「他者」（the others）並塑造為依附/服膺男性權力的弱勢角色。再者，電影也常藉由鏡頭，剪接，語言，表演，以及敘事結構等父權所建構的電影語言操弄女性情慾的展現。」
男性凝視本是電影批評的術語，文學批評常有角色形象的分析批判。動漫的學術研究比起電影和文學不算蓬勃，女性主義的分析不及前兩者豐富。
在中國網絡，這個主張反對ACG界男性凝視現象的二次元男凝bot，由民間自發建立，深入淺出地詳細分析ACG界的男凝現象和虐女文化。內容豐富，立場鮮明，定義清晰，超詳盡的分析和實例，涵蓋「作者-作品-現實-讀者」多種面向。
有興趣了解中國女性網民如何挪用西方女性主義理論分析二次元的男性凝視現象，可到這個bot的「反男凝【觀點輸出】總綱」閱讀相關觀點。有不少文章的連結用網頁版開不了，需要下載手機應用程式才可進入（不用註冊，訪客可見，但下載大陸應用程式的風險自己衡量），原因不明，可能跟微博政策或資訊安全有關。
世界上極少數影視作品完全沒有男性凝視，因為出自大部分影視的製作人員是男性、並預設是男性觀眾觀影。雖然男性凝視出自對好萊塢商業電影的批評，並不表示文藝電影沒有男性凝視。
男性凝視的客觀存在，跟評價是否好作品不是負相關。女性主義批評作品在性別角度的缺點，不會影響作品的核心價值。男權文化發展千年，話語權掌握在男性手中，不少所謂的經典作品即使遭到女性主義的批判，也不減其經典地位和藝術價值。
從藝術角度來看，男性凝視反而危害創作，意味著陳腔濫調，千人一面，千篇一律，新意欠奉。指出男凝存在正是讓創作者認知到自己的短處，從而作出改善。
真的有志從事藝術創作的導演，具有鮮明獨特的個人風格，要求創新和與眾不同。因而不甘於創作模板化的女角，會迴避性物化女性的表現方式，嘗試創作出多樣的女性形象。
如果大家想迴避男凝動畫，首選不是看銅臭味濃的商業動畫，而是看為藝術而藝術的實驗動畫或有藝術抱負的導演監製的動畫（例如安錫國際動畫影展的得獎作品）。
為喜歡的作品辯護，可能出自：對作品的喜歡、希望作品是完美、以作品代表自己的品味等的心態，有千萬個藉口合理化自己的立場。
我喜歡吃垃圾食物，就大方承認我就喜歡吃垃圾食物，明知對自己有害仍然喜歡吃。我不會自我催眠說垃圾食物很有營養不是垃圾，我喜歡吃的垃圾食物很有營養，並用有營養的說辭推薦給其他人吃垃圾食物。
有的人明明在吃垃圾食物，卻粉飾自己不是在吃垃圾食物而是滿漢大餐，幻想終究是幻想，猶如在屎裡雕花，堆砌得再精美也改不了本質是一坨屎。
2022年10月25日評：
有關女性凝視存在與否的討論，二次元男凝bot認為「不存在女性凝視」，因為現實女性沒有權力反過來規訓男性，使男性幻想自己被女性幻想，男性看著自己被女性觀看。我也同意，女性在現實中的失權，無法完全反向女性凝視男性，使得男性屈從於女性的目光而改變自身，因此不存在女對男的女性凝視。
然而，我認為女性可以性客體化男性，視男性為物品、客體、玩具、寵物、工具，按照自己的慾望需求凝視男性：女性是主體，想要怎麼樣，作為客體的男性就要怎麼樣。這種「女性在看」的觀點，更貼切的說法是「凝視男性」。
「消費男色」並非完全是凝視男性，假如沒有貶低男性、去除男性崇拜、主動俯視男性的心態，沒有顛覆既有的男強女弱的權力關係，女性再怎麼消費男色也無法做到由上而下的凝視。
在現階段女性失權的環境下，要避免成為性客體，最好是遠離男性，不要與之建立親密關係。但在虛擬創作中，跳出現實的物質基礎，我認為凝視男性有一定的積極意義，強調女性作為主體的表達，有助使女性認識自己有性自主的可能性。
正如在「為什麼女作者寫的女主視角的bg黃文裡，大部分寫的是女性角色的容貌、身材還有反應，幾乎不寫或很少寫男性角色的身材和反應呢？」的豆瓣討論，透過解構「男人在看」，探討如何書寫「女人在看」「女人看男人」，找回一雙屬於女性的眼睛。
以含有bdsm元素的虛構創作為例，在視覺表現形式上，女性受虐的性模式難以脫離男性凝視。在描繪女性受男性虐待時，受虐的女性成為主體的同時，性物化、客體化正在施暴的男性，提供滿足女性觀眾需求的視覺快感，這種「女人在看」的凝視是很難做到的。這是因為女m的男性崇拜、慕男強情結跟色情慾望的客體化產生衝突和矛盾，最終倒向男凝的內在邏輯。
形式並非絕對，女s男m的視覺表現一開始就很男性凝視：男m是性主體，女s是性客體。例如典型的強氣女穿黑絲展示長腿、腳踏高踭鞋踐踏陰莖的畫面，是為了取悅發情男m的不真實性化女性形象，是滿足他們的性慾而設計出來的。跟女性受虐的男s女m不同的是，女s男m有鬆動固定權力關係的可能性。在女男的性描寫中，如何打破僵化的男性凝視，以女性視覺創造出獨特的「凝視男性」的視覺形式，將是一大難題，值得挑戰。
誠然，凝視男性並不能完全對等男性凝視的效果，而且一定程度上強化了男性大方展示身體的父權價值。不過，女性這種反抗的力量和主體的表達，如同向男性宣示「我不要被凝視，而是要做高高在上的凝視者」，向父權性別秩序發出挑戰。這可能有激怒男性，製造不適，使男性反感的效果。因此，我不反對她人性化、物化、客體化男性。
至於「女性凝視」的概念，女性真正關注什麼，以什麼角度看世界，有機會的話，留待日後再作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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