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回想起來，「信任」似乎是掀起一切爭吵的源頭。
我從來都知道要相信一個精神病是多困難的事，病人們大多數時間真的相信自己的幻想。
那天，我看見前一晚還任性地性強吻我的男人正蜷縮著哭泣。
他雙手都是血，衣服也沾上了血。
護士們圍在他的身邊想把他拉起來，讓他別嚇到其他病人，但他蜷得像只刺蝟、拒絕任何人的觸碰。
究竟又發生什麼事了？這男人簡直是麻煩的代名詞！
我跑過去，男人一看見我便把護士們撞開，抓著我的衣擺，「透！」
雖然艾莉兒身上有血，但受傷的不是她，我鬆了口氣，「為什麼你會在這裡？誰受傷了？」
或是，更明確地問，應該是阿密令誰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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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一出來就在這裡了，我只知道這裡是醫院、身上很多血！」
沒辦法在艾莉兒身上得到更有用的資訊了。她都被阿密或三月所闖的禍給嚇得不知所措了，我把她攬進懷內、用力撫摸她的髮。「你先去洗手間清洗一下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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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兒的臉龐埋進我肩膀，她低聲地說，「有警察在看著我，我不可以亂走。」
我抬眼看看，果然有幾個警察在注視著這邊，這女孩不管何時都這樣聰明。謝天謝地，她甚至是他們三人中最會自衛的一位！
再把眼光放遠，有個女警正在排椅上進行筆錄……
而坐她旁邊的是，Larine！
天啊，我想我知道正在急症室內治療的是誰了！阿密跟三月真是瘋了才會去惹她！
我扯開艾莉兒的手，「我去跟她談談，你留在這兒等我，別走開。」
「Don’t leave me alone, please……please……」(別離開我⋯⋯求求你別留我一個人在這⋯⋯）艾莉兒看著我，用害怕被遺棄的目光，然後她看看那女人，衡量過那女人更令她害怕吧才鬆手讓我走過去。她的目光真讓我心疼，如果阿密對我露出小鹿斑比的眼光然後把我壓在床上的話……嗯，我還是不會讓他得逞。
怎麼可能啊！我又不是撞到腦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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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rine抬眼看著我，嘴巴沒有停下，仍然交待事發經過──
「……我男友跟他搶那部相機，然後他發了狂般衝過去打人，我聽到吵鬧聲就上樓看看，剛好看見三月向我男友撲過去……想撕下他的耳朵。」
Larine瞪了我一眼，彷彿我是始作俑者、是我吩咐阿密去做的，卻不知道我的驚訝不下於她，「我死命從後抱著三月，他看見我就停手了，但血濺到他們一身都是。這就是我所知道的了，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爭吵起來。也許是……我男友不喜歡他周圍拍照吧，我是……三月的前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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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rine三言兩語把事情輕輕帶過，也沒把三月是多重人格者這事說出來。
即使我們都不清楚事情經過，但也知道事情絕不簡單。
女警走開了，Larine與我對望，再重覆一次，「樂先生，我所知道的就這麼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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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想問得更詳盡，急症室的白簾就拉開了，Chris走出來。
他的頭部跟一邊耳朵被包起來了，光看就覺得笨重，像隻猴子般可笑。但他的傷勢不輕，頭部被敲穿、耳朵被撕下了足足半厘米，如果不是Larine阻止，他的耳朵鐵定會被阿密扯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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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我才知道，小喬也看到了當時的情境，嚇得哭起來了。
Chris激動地說一定會提出控訴，Larine阻止了他，只說會保留追訴的權利。
艾莉兒雙手交握，只是遠遠看著，一直不敢接近我們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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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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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醫院回家的那段路，我們沈默得像被人縫起了嘴巴。
艾莉兒一副眼紅紅、頭髮被自己抓到亂糟糟的樣子，我不敢讓她上巴士，怕有人打電話報警抓我。在計程車中，我把自己的外套給了她，以遮掩住血跡斑駁的衣服，但全程沒有說過一句話。
那外套對我來說有點大，那男人穿起來卻剛好。
即使外套完全合身，她還是不安地一直扯著袖沿。
街燈映出我倆的影子，一前一後，像剛巧走在同一條路上的陌生人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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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
離家還有短短距離，也許她怕困在小租房中氣氛會更糟吧，因此開口叫我。
「透！」她停在原地，提高了聲量。
我持續向前走，她堅持了一會兒，看我沒有回頭的意思便急急追上來，還是不敢跟我並肩。
「透，不要不理我！我又不是像三月般失去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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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跟你說，你讓三月和阿密出來。」
我知道這只是遷怒，我知道她也被嚇壞了。她常常被嚇壞──上次是有屍體躺在腳前，下次是滿手鮮血地出現在三月前妻的屋子中，沒有讓她習慣的餘裕。這真的與她無關，是我看見那男人的臉就生氣，根本不想正視她。
「是男人的話就滾出來，不要什麼事都讓小女孩擋駕。」我用力把鑰匙插入鑰孔，對不牢，只擦下一道白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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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干三月的事，是那個壞蛋先出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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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管是誰先出手的！現在是阿密他打傷人，他們忘了還要打撫養權的官司，只為了一口氣而犯下傷人案，打的還是小喬的未來爸爸……簡直是、簡直他媽的蠢到我不知怎說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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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兒被我迸發的怒氣嚇到了，她縮一縮肩膀，緊抓著外套下擺。
過了數秒，才慢吞吞地說，「……是三月被迫出手，之後阿密才出來撕下那壞蛋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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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了好幾次都沒法把鑰匙插進去，我才發現自己生氣到手都在抖。為這天殺的混蛋！
「媽的！」我把整串鑰匙擲出去，它撞上門後反彈跌在地上，「我不要知道事發經過，我不在乎是三月或阿密甚至是你先出手的！我只想那蠢蛋在想什麼！他想要回小喬吧？他想要贏官司吧？那精神病真的知道自己打的是誰嗎？為什麼他不乾脆去打法官！打到判他勝訴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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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兒眼中含著的一泡淚水撲簌簌滾下來，她的指甲跟手心還留著乾涸的血跡，那是Chris的血。「如果我在你面前被侵犯、如果我在你面前被那個壞蛋侵犯，你會一聲不響就走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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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說些什麼？不要跟我玩暗示那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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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會無動於衷就走掉的人吧！但三月不是、阿密也不是！三月去書房找小喬，想要跟她相處一下子，就是幾分鐘也好，但他找不到，阿密趁機出來了，他像個失控的發條娃娃開始翻書房說要抓出那女人的把柄，三月跟我怎勸也勸他不聽……可是阿密他……找出了一疊病歷！當中有Chris的……他有非禮侵犯小孩子的衝動！三月讓我出來看那堆英文紀錄，他的心理醫生就是Larine，他本來就是Larine的病人！然後三月立即跑出去找小喬，剛好看見Chris在玩具房跟小喬看故事書，他的手按在小喬的背上！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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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怎樣？所以三月什麼都沒看到就撲過去打他了？所以Chris什、麼、都、沒、做，阿密就扯下他的耳朵了？怪不得你們是精神病、你們真是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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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你要這樣說？我們……三月也很難過，因為小喬看見他打人她還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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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翻出了Chris的病歷？有沒有這樣巧的事？你真的看見了還是腦子製造出來的幻像？三個一起看見了？你怎樣確認的？是阿密還是三月看見了你告訴我！你知道自己的腦子裡有什麼毛病嗎？你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分裂出來的人格而不是一個人嗎？你知道三月為了要回他的小女兒，可能什麼謊話都編得出來然後令他自己也相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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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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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兒的淚珠像斷線珍珠般滾下來。她聲嘶力竭地向我大吼，帶著恨意的眼睛瞪著我，「別跟我說你會後悔的話！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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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認我就是受不起挑釁的人。
「是你別跟我說連你自己也不相信的話！你真的相信自己的母親是美人魚嗎？你真的相信她仍活在海洋中在等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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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我相信──！」她迫不及待地搶了我的話，彷彿答遲一秒她會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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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很好。如果你真的相信自己的母親是美人魚，那我也真的不能相信你。」
我撿起彈得老遠的鑰匙，這次倒是俐落地開了門。
鄰居因為我們的大聲爭吵而好奇地從樓上窗戶冒出頭來，我沒有關門，而那男人沒有進來的意思。她在外頭瞪著我，哭得真的像個孩子。很好，因為我也不想讓她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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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hate you！I hate you！ you＇re not just wrong ── you＇re devil！」（我討厭你！我討厭你！你不止是錯的，你是充滿惡意的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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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就證明給我看！證明給我看我是惡魔而你是……該死的什麼人魚！」
我以往覺得大開著門就這樣爭吵愚蠢至極，連小孩都知道家醜不出外揚吧，但現在我站在大閘門口做連自己都不屑的舉動、破口大罵那男人。有些事真沒道理可言，尤其是當你遇上毫無道理的人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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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兒從運動袋子抽出那部又舊又殘的大相機，我很驚訝警察竟然沒收走它。
她把相機遞給我，我連接過去的念頭都沒有，「Take it！If you want the fucking evidence！」（拿去！如果你想要他媽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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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然如此容易就口出髒言，才五歲的女孩啊！
這不是道德教訓的好時侯，因為剛剛我也送了她起碼一打髒話，「I don’t want any fucking evidence, Ariel ！（我不想要任何他媽的證據，艾莉兒！）因為連你自己也不敢說這是真的，你憑什麼要別人相信？難道你就不害怕沖灑出來的照片中什麼都沒有？難道你就不怕那只是你們的幻想，照片反而證明了Chris的清白？難道你就不怕……你的腦子背叛你，像以往很多時刻、像你誤殺了人一樣？向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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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男人真的相信那顆失常又瘋狂，三番四次背叛主人讓他們陷入困境的腦袋嗎！她能說一句真的相信嗎？「我是醫生，我知道精神病患會出現的病徵，我知道他們在絕望時會怎樣讓自己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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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re nothing！We don’t need someone who don’t believe us！You ‘re not my doctor！」（你什麼都不是！我們不需要不信任我們的人！你不是我的醫生！）
艾莉兒激動到不斷說英語，有些字還混了太重的口音跟泣音，含糊到我根本聽不懂。
不用聽也知道她在罵我。
那雙蒼白的大手緊握著相機，像揣著珍寶般抱在懷中，我離她雖遠也看見她的手在顫抖，她又生氣又難過，眼淚一滴又一滴打在相機上，她抱著唯一能證明自己的東西像救命草，彷彿全世界唯一可以依賴的。
即使她也害怕，啊這是一定的，她也害怕自己的腦袋會臨時意起玩弄她、再一次狠狠背叛了她，但她只能相信自己，在我也不相信她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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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大串嘎嘎咕咕，哭到肩膀一抽一抽的，慢慢蹲下來。
運動袋子完全碰地、髒了也不管，她抱著那部相機像抱著小小嬰兒。
她讓我生氣，她該死的讓我覺得難過。
她孤立無援，只因為她有精神問題，而她更是其中一個人格，而我背後似乎有全世界支持我。在街上大吵互罵過一頓，我該死的竟然有兩秒希望她是對的，而我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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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我是冷血的惡魔、說我什麼東西都不是、說我絕對不是他們的醫生。
到最後她只對著自己的膝蓋哭，不停說她討厭我。
外套給了她，我穿著薄薄的Ｔ恤站在門口吹冷風，不知站了多久，最後，我像睹氣的孩子般丟下一句給她，「我也討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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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該死的跟她吵到我也想哭，花了三秒才吞下了這愚蠢的衝動。
我甩上門，跑進家，不再管她的死活，管她要冷死還是哭死在外頭。
……我好難過，我甚至覺得這些年來從未如此難過，我背叛了她的信任，即使她的信任建立在不正常的腦構造上。如果她剛剛指責我說，我是如此的信任你，為什麼你不能相信我？我一定會反駁，信任不是一種可以交換的貨幣，不是她給了我歐元，我就要給回同等價值的港幣。
信任是建基於互相了解，她不了解我，而我只了解她的精神病學名。
但事實是，我曾經為成為她唯一信任、唯一的依靠而感到虛榮，信任真的可以計算嗎？而今晚，我把她遺棄在外頭，任十二月的冷風跟對我的失望同時攻擊她。
她曾叫我保護她。
天殺的，現在還快聖誕了！這是什麼最糟糕的聖誕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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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畫”蠟筆小新”中的角色，特徵是生氣時會躲進廁所狂毆兔子玩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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