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美身體不舒服先走了喔。」
工作人員告訴我。
妳在哪裡？我傳出這封訊息。
舞美回我一個問號。
告訴我，拜託。
舞美立刻已讀，但隔了幾分鐘才傳她所在的地址給我。
追著舞美的腳步搭上公車時，外頭的雨勢愈來愈浩大，路上的燈光被打在車窗上的雨水抹得糊成一團。在一家居酒屋的包廂，我找到變成落湯雞的她，遞出她遺忘的雨傘。
舞美的眼神無言地抱怨=，我自顧自在她身邊坐下，點了起司漢堡排和烤雞肉串、蕎麥涼麵。
「還要再點嗎？不，應該吃不完。」
點完餐我還對菜單碎碎念。在我聽來都差不多的日本演歌混雜其他客人的嘈雜，充斥整間居酒屋，但噪音在服務生拉上紙門後，居然被隔去大半。
舞美咬著筷子，五味雜陳地望著我，直到她點的炒苦瓜上桌，才收回視線。
我問優雅進食的她：「真的有辦法讓苦瓜不苦嗎？苦瓜再怎麼調味，也還是苦的吧。」
舞美把盤子稍微向我推來，我夾了一小塊苦瓜，嚼一嚼勉強吞下去。「好苦。」
「小孩子不會喜歡苦瓜的。」舞美說。
接著上桌的是炸雞塊和啤酒，舞美居然崩潰到減肥大業都能暫停。她察覺到我覬覦啤酒的目光說：「這個不行。」。
在她喝下第一口啤酒後，我開口問：「妳有什麼想要和我發洩的嗎？」
「妳不都知道了。」
我小心避開「選拔」這個字眼說：「今天我當妳的垃圾桶，有任何想要抱怨的事都可以說，我發誓我絕對不會洩漏，不然我就一輩子喝不到酒！」
「我不需要妳的同情。」
「同情是上面的人對下面的人的施捨對吧？我才給不起。」
舞美輕笑說：「妳這麼漂亮的人，很難了解長相普通的人的心情。」她的眼中毫無笑意，反倒有點嫉妒。那是她從未流露過的感情。
我說把烤雞肉串分一根給舞美說：「我進團以前被身邊所有人說是醜女呢。戴厚重的眼鏡，沒有偶像劉海，以為留長髮就是美女，結果被取了『貞子』的綽號。分組時總是孤單一人，女生在我背後講我壞話，男生動不動就兇我或撞我的桌子。我家是單親家庭，靠補助生活，付不起營養午餐錢，每天自己準備塞著不起眼菜色的便當，這樣也礙到他們，吃個飯也要被嘲笑，後來我都躲到掃具室吃飯。在他們面前礙眼會被討厭，刻意避開也會被討厭，想要改也不知道從哪裡改。」
舞美的語氣軟化。「現在妳被公認是美女。」
「現在大家再誇我漂亮，我也沒辦法相信，反而會覺得他們在騙我。是不是他們要用謊言鬆懈我的戒心，在我以為擺脫陰影的那天，全世界的人會翻臉告訴我，我就是個醜女，居然膽敢抱著自己是美女的幻想，太不知羞恥了。」
「妳覺得我漂亮嗎？」舞美靜靜問，又灌下一大口啤酒。
「妳很漂亮，剛看很漂亮，看久更漂亮。」
「在小地方可能算好看，但夠格當偶像嗎？」
「會被選進來的都是大美女。我常送衣服給妳，就是因為妳太美了，我想要看妳穿好看的衣服。」其實我只是亂買衣服買到不合適的。現在當然不能說實話。
「年紀、長相、實力，我全部都輸給妳。妳能走出過去，我連小小的坎也越不過，勇氣也輸給妳。現在已經不行了吧。好丟臉，全部人看著我……用同情的眼神。」她的話語帶著泣音，眼眶卻沒紅。我不期待能在今天突破她的心妨，她願意在我面前卸下笑容，我已經很感激了，要是她哭倒在我懷裡，我會懷疑店內有隱藏攝影機。
「對啊，公布選拔就算了，偏偏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宣布，笑不對，哭也不對。」
舞美說：「我想著絕對不能哭還是忍不住，只好跑到後臺。現在大家應該開始笑我了吧。」
「妳是我們整團裡面最認真工作、最自律的人，如果有人笑妳，那他一定是個白痴。」
舞美看起來真的很沮喪，她說：「方姐說我的專長是搶走別的成員的粉絲，吸不到新粉絲，還說我的長相缺乏觀眾緣。不過她叫我試著拍仿妝影片，我以為她的意思是會讓我進選拔。妳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再努力，也比不過臉長得可愛。如果有妳的臉，大家就會喜歡我。遇到妳以後我才體會到，沒有比努力的天才更可怕的人，妳又偏偏是我的隊友。有時我會想，要是那時候妳真的畢業，說不定我就會取代現在妳的位置。要是妳當時消失就好了，就不用活在妳的陰影下，要和來握我的粉絲聊妳的事。」
「妳是說剛出道時的我嗎？我最初期不是休了快一個月的假？妳覺得那之前的我和現在的我有差嗎？」
「差很多，像變一個人。大家私底下猜妳發生什麼事，猜得和八卦雜誌寫得差不多，既然連我們都不說，應該不會是好事吧。」
沒想到虹月真的把我的祕密守護得很好。
我解釋道：「那時我的媽媽生病過世了。發生得很突然，我請一小段假就得回去工作。唯一支持我當偶像的人只有我的媽媽，她走了以後，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要處理很多事睡眠不足，還差點摔下月臺。那之後我想，就當作我差點被火車撞的事是得到新的生命，這次不要考慮太多，把每一天都想成是多出來的來珍惜。我不是想要達到某個目標，只是想讓自己快樂，所以不會像以前那樣一失誤就擔心偶像之路會斷了，沒想到效果比嚴厲鞭策自己時還好。」
明明經歷喪母之痛的不是我，還拿星鈴的事說嘴，實在很不要臉。粉絲給予的愛、錢和名聲都不屬於我，是她應得的，連她的痛苦都不能同理，我算什麼？我總是帶著身為「我」的成見檢視她。剛接管星鈴的身體，她才十六歲，我早就忘記我十六歲時在想什麼了，身邊同齡的人只有花衣，一個裡外如一的小屁孩，個性和星鈴南轅北轍。
和舞美的對話，讓我把拼圖逐片拼上。敘述星鈴的故事，我好像更能理解她了。她是個受大人價值觀左右的孩子，她的母親把自己人生的艱苦歸咎於遇人不淑，故希望女兒進入演藝圈，找機會嫁進有錢人家。其實大人們沒有逼迫星鈴，她只是單純地相信媽媽的話不會錯，媽媽是她唯一的家人，也是唯一的朋友。除了聽媽媽的話，她壓根沒想過找出自己的興趣。
我有第二次機會，星鈴有嗎？
如果她穿回我被撞死那時，也已屆無法參加偶像甄選的年齡。抱歉了星鈴，留給妳滿身贅肉和醜臉。不過她會得到一份穩定的工作、真心的好友，也許嚮往平凡的她當公務員反而會快樂些。假如她思考我和家人的相處模式，也許就能理解自私的重要性。
我再對舞美說：「我不是要說我比妳還可憐。在我恢復工作後重新認識身邊的人，發現原來有妳這麼認真的人，本來我覺得要演出偶像的樣子有點心虛，那麼開朗的人才不是我，看到妳對待粉絲的方式，才想到我演好我的角色不是欺騙粉絲，是讓他們有幻想的空間。『當舞美的粉絲也太幸福了吧，我也想要讓我的粉絲這麼幸福』，我會這樣想，很多地方都是模仿妳。團裡有這麼自律的人，對其他團員的影響很深。我也不覺得妳搶走粉絲，妳是留住三心二意的粉絲。我想要成為和妳一樣值得被愛的偶像。」
我講到母親過世，舞美的臉色已一陣青一陣白。「對不起，我不知道那麼嚴重。我不是真的討厭妳，只是心裡沒辦法控制冒出不好的念頭……。」
「沒關係，看到成員們在某方面表現得比我好，我的心情也會很複雜，一邊替她高興，一邊又希望好處都是我占盡。可是我們都還是很棒的人，還是了不起的偶像妳也有辛苦的事沒跟大家說吧？我是老么，平常可以撒嬌，還沒妳那麼重的壓力。妳現在也才21歲，想要專注在偶像工作上還有時間，不用太著急。」
「21歲不年輕了。還要考慮畢業後。失去青春這項優勢，我還可以幹嘛？」
我說不出「妳的未來有無限可能」，因為我見識過她的未來。就如她對自己的認知，沒有特殊才藝的她在演藝圈載浮載沉、漸漸被遺忘。
綜藝感、主持能力不是硬練就能練出，「臉缺乏觀眾緣」更是致命傷。
此刻我所見的舞美可愛又漂亮，要是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我眼中的她，一定會被她擄獲。可惜世事不是那麼簡單。
服務生端上我點的可爾必思，打斷我們的對話，舞美都灌幾杯啤酒了，才上我的飲料。服務生關上拉門後，我對舞美說：「放心，下一次妳會進選拔，妳可是釣師、握手會的王者耶！營運虐完妳的粉絲，下次就會把妳放回來，不然粉絲會暴動。」
「可是沒有選拔成員的曝光度，我要怎麼贏過選拔成員？」
我被問倒了。
靠握手成績？舞美本來就是握手強者，能吸的粉已經達頂。開發新技能？哪有技能是能在下一次選拔前就練出來的。
資源和人氣的因果關係是雞生蛋蛋生雞，堆疊資源人氣才會上升，還是人氣上升的人有資格獲得資源？
舞美又喝了口悶酒。「妳也不知道吧。」
我小聲說：「……趁早去蹭未來會成名的youtuber。」我只顧著追偶像，不記得股價或樂透號碼，但youtuber還是知道的。
「什麼？」
「妳上節目的效果很好啊，最近和紗希互動的效果也很有趣。」機靈鬼紗希最敢出手調戲的前輩就是舞美，狂吐槽她的假掰女人設，舞美總是笑笑任紗希玩，間接讓自己的人設更鮮明了。「又不會只有選拔組能上節目，對不認識葵星的人來說，誰進選拔都無所謂，他們記得的是在電視上有趣的人，在我們之中妳的知名度不是前三也是前五，二期生除了紗希，跟妳比起來都弱爆了。」
「小春也很厲害，彩夏也很漂亮，還有紗希……紗希……小春是釣師……。」
舞美醉了耶。
酒量好小。
微醺的舞美精神年齡突然倒退。「我不想轉幕後嘛！想要被大家看，想被喜歡。全部的人都喜歡我姐姐不喜歡我，說我不像姐姐漂亮，當偶像會失敗。我的姐姐漂亮到大家認不出她是我姐姐，我想要比她還紅啊！想要紅一次，一下下也好！」
包廂外傳來吵架聲，我把紙門拉開一點縫隙，窺見一個上班族打扮的爛醉男子揮舞拳頭，被他的友人架走。
「有塑膠袋嗎？」男子的友人問。
不會吧？不要在店裡吐啊！我趕緊拉上紙門。
舞美聽到醉漢製造的小騷動後若有所思，冒出一句：「在偶像界不行，就只能去陪酒了。」
女僕店打工都比當酒店小姐好吧！直接跳到酒店小姐這個選項，中間也省略太多步驟。
「妳酒量這麼差陪不了酒。」我說，舞美則用大我五十倍的聲量問：「蛤？」
我打開拉門，叫住服務生。「不好意思，請給我水。對，一整壺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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