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愛世界 - 梅花-

天色尚早，寒氣迫人的早晨。

街道邊的攤販才擺出商品，行人不多，在這個梅花盛開的日子裡，沒有多少人願意早起。

熱食攤前，女孩身上只有薄薄一件，削瘦的身體正不住顫抖，靈動的眼眸掃過攤位，身體不自覺站近了些。

「小妹妹，怎麼一大早就在這裡？」攤主招呼道。

女孩抱著胸，做出離開攤位的動作，卻沒有真正拉開距離。她看著天空，彷彿從未察覺攤主的存在。

問話的大叔搖頭失笑，轉身裝了一碗熱騰騰的湯，再次遞給女孩。

「喝點湯暖暖身體吧。」

女孩等不及地伸手接過，捧在身前，卻開始猶豫。

「我是大商販的女兒，只是在這邊⋯⋯逛逛，你別有不好的心思。」她警惕的黑色瞳仁緊緊盯著面前的男人。

「呃，是的，我清楚。」攤主沒有揭穿這個滿是破綻的謊言，只是笑著擺擺手。

女孩見他離開，這才再次靠近攤位。

熱氣成煙漫過身體，讓她舒服地瞇起雙眼，這才小口、小口地啜起熱湯。

之後的每一天，女孩都會到攤位前，等候攤主遞上一碗熱湯。

兩人沒有多做交談，她始終堅稱自己是「大商販的女兒」，攤主也未曾戳破這個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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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結束，暖夏降臨。

女孩不再出現，攤主兒子也從城市裡回來幫忙。

經過大半年，他終於從老攤主手上接過生意，開朗的笑容感染了顧客，所有人都喜歡這個誠懇的小夥子。

再度來到梅花盛開的日子，女孩彷彿和攤位許下了約定，再次依約前來。

男孩看著攤位外的女孩，想起父親的交代，連忙端著一碗湯出去。

「大叔呢？」女孩依舊警惕，臉上的風霜似乎在敘述這一年的不容易。

「我爸？他退休了。」男孩帶著招牌笑容回答。

也許是他的笑容如此純潔，不含任何雜質，讓女孩最終還是接過他手上的碗。

不過，男孩並沒有如同父親一樣離開，反而搬了兩張凳子出來，坐在女孩身旁。

「父親說，妳是大商販的女兒？」

「是。」

「那妳去過很多地方嗎？」

「那自然。」

「去過哪些地方？」

「很多大城市⋯⋯總之，非常多。」

「可以和我說說嗎？」

男孩的問話沒有得到回應，只換來一對白眼。

女孩大口將湯喝完後，把碗扔回給他，罵道：「這算什麼？一種交換嗎？」

然後，她就帶著憤怒的表情離開了。

男孩愕然，不知道自己怎麼得罪女孩。

他撿起碗，正想追上去道歉，女孩已經走過拐角，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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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女孩又來了。

男孩端著湯，晃蕩的湯面猶如他忐忑的面容。

女孩瞪他一眼，沒有多話便接過碗。

他不敢再多話，但還是從店裡拿出凳子，兩人又坐到一起。

這一次，主動開口的卻不是男孩。

「我說──」

男孩抬起頭，看著說話的女孩。

似乎滿意他的錯愕，女孩獎賞似地拍拍他的肩膀，敘述道：「南邊的大城──萬酪，是一座富饒的城市，那裡盛產牛奶，四季溫暖如春。一整年，繁花都會在城裡綻放。最好玩的是⋯⋯」

她的敘述，讓男孩睜大雙眼，也來不及深思女孩的態度為什麼變得這麼多，只是不停地提問著，這讓女孩臉上充滿得意，滿足的微笑不自覺從嘴角溢出。

當男孩問到女孩答不出的問題時，那對好看的眼睛會飄移開來，故作鎮定地告訴男孩：她回去想想，等明天再告訴他。

她彷彿忘記了懷裡冰冷的旅遊指南，那是她花了很多錢才從別人手裡買來的二手書。

兩人的相處逐漸融洽，女孩不時為男孩帶來關於外界的資訊，讓他對於遼闊天地的嚮往能夠得到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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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遠遊的叔叔回到家鄉。

男孩和叔叔聊了一整晚，叔叔口中的萬酪和女孩所說的不同，這讓他有些疑惑。

然而，冬天已經過去，女孩就像化去的冰雪，在這個暖夏之中杳無音信，即使男孩想要求證都做不到。

這半年，男孩見到許多旅人。

他總會上去和他們攀談，聊一聊外地的景物。

許多事情和女孩說的都有極大的差異，例如：北方城市早就將楓樹砍光、西方城市只剩下滿地垃圾、南方城市裡的溫泉早就被汙染了、東方城市如今是工業大城⋯⋯等等。

每一件不同，他都記在心上，等待冬天的來臨。他沒有懷疑過女孩，也許女孩是在很久之前去過這些地方。

男孩想告訴她，這一切都不一樣了，換他和她分享外界的趣事。

梅花再次盛開，女孩也再度出現。

這一年，她手上破皮結繭的狀況更加嚴重，衣服上也多了許多補丁。

男孩端著熱湯遞給她，女孩接過。

即使一年未見，他們仍能用目光打著招呼，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心靈觸覺。

可惜，氣氛很快就被急著吐露見聞的男孩破壞掉。

「妳知道嗎？北方城市已經將楓樹砍光了。」

「哦，是嗎？我、我是很久以前去過的，對這些事情不清楚。」女孩慌忙掩飾著。

她注意到的不是男孩眼中的神采飛揚，而是自己的心虛。

「嗯，沒關係。對了，據說西方城市只剩下滿地垃圾，不像以前這麼美了。」

「那、那也是我很久以前去的⋯⋯」

「哦，我知道。南方城市的溫泉因為開發被汙染了，這妳知道嗎？」

「我，我⋯⋯」

「還有、還有，東方城市開始發展工業，聽說⋯⋯」

「夠了！」

女孩霍地起身，滿臉羞憤。

她以為男孩的分享是一種羞辱，是在戳穿她精心準備的謊言。

「你有什麼話想說，可以直接說出來，不需要這樣拐彎抹角。」

「什麼？可是我⋯⋯」男孩被嚇了一跳，不知道為什麼女孩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他只是想要和女孩分享這些有趣的見聞，就像女孩曾經在那個冬天做的一樣。

「你不是想戳穿我而已嗎？用你那細嫩的手指指著我，告訴我說謊是不對的行為。」

「說謊？不不不，妳的意思是⋯⋯」

「你知道嗎？誠實是高貴的品德，因為它確實既『高』且『貴』，不是我這種髒汙的貧民有資格擁有的。很抱歉，我就是愛說謊！」她撂下一句後，掩著臉跑開，只留下錯愕的他。

女孩轉身時灑下的淚珠，讓男孩胸口發堵。

他醒悟過來，自己才不在意什麼說謊不說謊和外界的事物，他只知道一件事：他在意的只有她。

男孩奮力追上去，身材較高的他很快追上女孩，他伸手拉住她，只聽見女孩的喃喃自語：「我也不想說謊，我真的不想⋯⋯」

可是，為了生存下去，為了保護那僅有的自尊，說謊是她僅有的選擇。

誠實是高貴的品德，因為它屬於上層人，他們注重誠信，並以此建立龐大的關係網，用來更快地獲取資源，藉此保住金字塔頂端的位置。

說謊則是下層人捍衛自我的武器，在生活面前，它換來食物、衣服與資源。在愛情面前，它維持住了女孩僅存的自尊。

女孩甩開男孩的手，無地自容的她已經失去轉身的勇氣，只能哭泣著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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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多年暖冬，山頂的梅花都沒有綻放，女孩也沒有再出現過。

這段漫長的時間裡，男孩長成男人。

他時常注視著女孩待過的位置，為了重現倩影呵出白霧的模樣，還犯上了煙癮。

叼著煙，男人沉默地注視著路口，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養成的習慣，也許是曾經期待過誰出現。

忘記笑容的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塊乾癟的老臘肉。

店裡食客討論著鎮上的新聞，愈發激烈的對話引起男人注意。

「聽說了嗎？『梅』商團要進駐鎮上。」

「哪個梅？你是說⋯⋯」

「對，就是那個梅商團。雖然只是三流商團，但不管怎麼說也應該去更大的城市吧？怎麼會選擇我們這個窮鄉僻壤？」

「誰知道？聽說創辦人很漂亮，至今未婚，你說會不會⋯⋯」

「會什麼？」

「會不會是看上我？」

「少做夢了，就你這疙瘩樣？要看上，那也會是我。」

「什麼疙瘩樣？你又好到哪裡去，賊眉鼠眼的⋯⋯」

男人還是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這個梅商團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聽人聊起。

似乎是近年崛起的商團，雖然規模不大，卻有大公司想要注資，據說是專門販售女性用品的商團，因為商品風格時尚，用料紮實，讓貴婦人們很喜歡。

只不過，這和他一個賣麵的又有什麼關係？

有很多人穿不起這種昂貴的裝飾，就算只有一件打滿補丁的單薄衣裳，仍舊有人可以倚靠毅力撐過凜冽的寒冬，也有人穿著厚實的保暖衣物，卻在暖冬裡感到孤寂。

「好了，別吵了，要是你們鬧砸我的攤子，就不准再來！」眼看爭吵越來越激烈，男人也不得不出聲喝止。

就在他轉身制止兩人時，麵攤前迎來一位客人。

女子駐足在攤位側面，她穿著雍容的裘袍，渾身鑲金戴銀，看上去頗為華貴。

「老闆。」她用輕聲呼喚提醒老闆來了人客。

聽見招呼，男人回過身，在看見女人那剎那，眼底閃過驚艷，這是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女人。

雖然她膚色紅潤、身材飽滿，卻讓他想起一位削瘦的故人，曾經也站在那個位置。雖其衣著單薄，卻無畏凜冽，那同時也是他心中最美的景色。男人在心裡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的盼望是不可能的，於是低下頭，問她想吃什麼。

女人專注地看著男人的臉，時光留下的風霜彷彿在述說這些年的等待，失去神采的雙眸總是有意無意地望向街角，像是在等什麼人出現。

她肆無忌憚的探究引起男人注意，讓他言語中帶上一絲慍怒。

「妳要吃什麼？」

女人眼波流轉，竟蒙上了一片薄霧，像是沒察覺到他的不悅，雙頰浮現淺淺梨渦，笑意盈盈地輕啟朱唇。

「我要一碗熱湯。」

簡單的一句話，卻在男人耳邊迴盪。他想起一位捧著熱湯輕飲慢啜的女孩，瞳孔一縮，深深地打量起這張似曾相似的臉孔。

招牌上並沒有熱湯，店裡也沒賣過熱湯，除了──

「妳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

兩人一起張嘴想說些什麼，卻又同時閉上嘴，禮讓對方先開口。看著沉默的彼此，他們像是再次找回心靈的觸覺，憶起那年寒風中各自有過的悸動。

別時懸鶉百結，歸來時盡落風雪。

男人終於等回心目中的高潔，女孩也如願成為高貴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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