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仙姑不語。
對面王爺眼神執著不移,她莫可奈何地把目光移向樓閣外,空中一掠而過的小麻雀逍遙無度,她卻必須屈守在此。她又能如何呢,既已己身交換兩個孩子的不殺,也只能待在孔雀宮,做沈王爺的囚犯——就象主動留在籠子裡的鳥。
也罷,如他所願吧。羊仙姑面色微沉,看了眼窗外輕輕歎息,這宮門景色日日都看,三十年來沒有一日不同,卻也是有個盡頭的,而現時如此安靜,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1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IEIwKTZPS
她不理身後那人的視線,只自顧自地走到淩霄殿廳堂一角,一如平常。
沈王爺靜靜站著,目光從大殿緩緩掠過,最後落在羊仙姑身上,他看不慣她視若無睹的態度,卻又不得不承認她的確從容而不卑不亢,當真無愧於「仙姑」名號,儘管將她擄到這裡,不見她示弱服軟,甚至連眼神都不曾有絲毫起伏過。
羊仙姑神色淡然的掠過大殿,這一切是如此教她熟悉。那一日,她初到宮門城;那一日,她與年幼的沈相遇;那一日,她成為太子教師;那一日,她為救沈而逼王上大赦——如今,她和沈王爺一同待在這樓閣之中,她還是她,他卻成為逆反作亂的王爺。
她曾憧憬著沈王爺以後能有一個燦爛光榮的一生,而那些往事橫亙眼前,令人難以擺脫。當他們再度相見,卻是這樣的一個結果,他不是當初那個皇子,她亦是一介凡俗,只是他倆都不再年輕,即使如此,她還有不得不完成的使命。
沈王爺看她默不作聲,心裡好奇就順著她的足跡走過,穿過幾根撐著樓閣的蓮花大柱後,掩去了自己一襲雲紗袍子和及地的雪白羽翎。待羊仙姑回身,一手扣住她纖細的手腕,語氣中支配欲十足。「你想什麼?難不成趁本王不備,偷偷想法子逃走?」
羊仙姑沒有一點反抗,雖是柔順的女子,可脾氣還是有的,那冷淡的眼神瞪著他,令沈王爺更加憤怒。
「若是,卻如之何?」羊仙姑甩開沈王爺的手,反問道。
沈王爺氣不打一處來,這老山羊竟不懼他,莫非吃定他不忍對她動手?
他正一時氣結,欲威脅恐嚇羊仙姑,此時從樓閣遠處傳來豺狼將軍粗重吵鬧的狂奔,還沒個消停,沈王爺紅豔豔的眼睛映入震怒的火焰,正愁一身怒氣無所發洩,劈頭就對豺狼將軍叨叨罵了遍,將軍如此沒有形象,哪裡配得上孔雀王朝知性優雅的氣氛。
無端被罵,豺狼將軍卻聽得一頭霧水。「你這鳳鳥孔雀兒怎麼回事?這倒好,仗打了一半開始嫌起來啦?真要如此金貴,也叫只鳥來打仗啊!對了,咱倆出征時說好皇宮寶藏五五對半分,別給我裝糊塗。」
「你這蠢材,閉嘴!」沈王爺頭疼不已的瞪他,甚麼不提居然提這種庸俗之事,惱得想把將軍的頭扭下來當球踢。
豺狼將軍看了看,似是曉得兩次王爺吼他的場合有誰在,就是頭腦不靈光得反復琢磨才明白。「哈,沈王爺,你別故作模樣,不開心也別拿你底下的人逞威風,想作給誰看?」
沈王爺一臉青,顯得有些難堪。罵這豺狼將軍從來不看場合說話,再要犯過就降三級去當夥頭兵;才斥退將軍走,見羊仙姑目光凜凜地看著,他心生一計。
他走過去,朝將軍方向高聲喊道:「那些俠客……」
豺狼將軍轉身而回,答道:「已被押入大帳,就等你處置。要殺或淩遲活剝,都是王爺一句話的事。」
沈王爺聽了這話,冷笑著說:「傳令下去,把兩個俠客關在黑龍巷宮門監獄,要是他們抵抗或逃走,本王不惜毀掉這座城池也要給他們做陪葬……就拿大炮做為慶賀用的禮物,將這裡變作一座廢墟。」
「這個你可以放心,沈王爺。那些大俠客看到你的武器,別說跑,嚇得根本不敢動!他們寧願待在牢裡也不敢反抗啦。」豺狼將軍毫不在意地說。
聽了將軍所言,沈王爺轉身,以一臉得逞的微笑看著羊仙姑。「聽見他說的話了嗎,那些武術家軟弱無能,虧你這般袒護。」
羊仙姑不願和他爭論,獨自走到殿上空曠的角落,正姿跪著,把雙手放在膝頭,目光漠然地望著前面。
將軍撓著頭,對她這模樣不是很能理解,他是個粗人又不懂女人家心思,不知該說什麼好,於是將視線轉向沈王爺。只見王爺同樣面無表情,模樣酷似羊仙姑;他有些驚異,不自覺中發現那兩人性情與氣質接近,並非環境的揉和,也非人與人之間無法回避的同一,他們身上興許有段故事。
他自幼與沈王爺相識,雖然對王爺的宮廷生活瞭解不深,況且也沒跟他說得太多,可老山羊當過老師的事,豺狼將軍是曉得的。王爺說她正經八百不苟言笑,知識膽識無人可及,如今著實驗證了這一點——也許沈王爺某些方面,還是羊仙姑一手調教出來,時日久長下來,不像也難。
猶記往昔,年輕王爺的心裡記掛羊仙姑的教誨,哪怕他嘴上叨叨地恨著,可他被教養出來的特質,仍然有她的影子在。
將軍思前想後仍不解,他倆從前互信互敬,既無仇怨還有幾分恩情,怎會鬧得情斷義絕?難道僅憑羊仙姑的一則預言,或者裡面還隱藏著他不知道的一些內情?罷,想那沈王爺興兵來犯,為的便是將羊仙姑這女人一刀殺之,如今想來沈王爺哪裡肯殺,這般帶在身邊放不開,任她冷眼相待都忍了,倘若真的恨她,早就派人鞭打一頓才可解恨!
——沈王爺沒這麼做,又怎麼可能下此死手?要不是他途中變了心意,就是他性格中的高傲迫使他不得不如此,怕是王爺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地對她手下留情。
明眼人一看便知,擱在他心裡的不是恨。
莫說沈王爺啊,若換成他,遇上這等閃著珠玉光芒的女子還不如好好疼愛呢。豺狼將軍看熱鬧的搓了下巴,就是以往在野狼窩遇上的女人也是些庸脂俗粉,如羊仙姑這等女流,知性睿智、有謀有略並懂察言觀色的卻是罕見。雖說他很少有識得女人的時候,可羊仙姑被囚禁在這座樓閣,在王爺面前沒有一點求饒的卑微,渾身不屈的氣節,加上與王爺相似的高尚氣息,他很難不多注意點。
「你看什麼?」沈王爺察覺到豺狼將軍的視線聚在羊仙姑身上,神色惱怒。
「看一看而已啊,這樓閣不是你們孔雀家的基業嗎,真美啊。」將軍回。
「你不要在這裡,看也不准!趕緊帶幾個衛兵過來,本王要交代事情。」沈王爺未曾發覺,他怒斥豺狼將軍的口吻,酸醋味重得很。
將軍正欲問,看見王爺目光炯炯地微抬下巴,系於玉冠的緋紅帽帶串上幾顆琉璃珠,它們掠過輝煌,靜臥於帛袍菱紋間,一如王爺氣質。
他目光隨腰降下,恭敬的奉意而去。
轉身之際,豺狼將軍在那麼近的距離裡清楚看見,沈王爺那雙冷淡的紅色眼睛,哪怕向來盈著冷酷無情的光芒,卻於此刻汲取了一種連他自身都不曾發覺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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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王爺與羊仙姑相識已久,對她的脾氣瞭解得十分透徹,怕是三十年後,他仍知悉她喜歡與不喜歡之事,威迫她是無用之謀,他不會傻得跟她硬碰硬,倘若不挫挫其勢,又覺得不甘心。
四方淩霄殿寒氣逼人,青翠玉磚如鏡映景,羊仙姑置身蓮花柱前,偶爾瞥見精雕細琢的火蓮花與舞動的龍與孔雀。附近的古架上擺放雷大師三十年來珍藏的骨董,不致讓前朝遺下的景地淪為荒廢。
羊仙姑追憶她尊畏的王曾經在此接見過她,無論是初次入宮、跪伏于此求王大赦,諸事景變,徒留她一人在此,這等複雜心境,暫時使她忘了不遠處站著一個謀亂生事的王爺。
驀然間,沈王爺冠玉般泛著氣勢的面容,擋住了她凝眸風景的目光,問她所思所想,幾乎要持劍向她而來,欲把她思緒的紛擾驅逐,只能餘下一人。
「你囚了我,卻不能囚住我的思想。」她依舊語氣很淡,目光中裡的冰冷表露無遺。
「這該死的老羊……!」沈王爺發現仍有衛兵在守門,便把所有人趕出去巡邏,只餘他倆留在這裡。「好罷,終於只剩我們兩人,聰慧如你應該知道孤想做什麼。」
羊仙姑眼中只有把他當傻子看的神色。當她抬頭望向沈王爺,並無畏懼之意,對他這種行徑沒有任何回應,彷佛注視一個與她無關的人一樣。
玉磚映出了拉近距離的兩人倒影。
他緩步迎來,及地的雪袍覆著長長的尾羽,是沈王爺成年的證明,每根白羽都與他額面刺下的朱紅相似,一方圓漆黑、鮮紅的圓印,每件都清清楚楚,似他的人。
四目相對,她卻無意同他說點什麼。
「你這又瘋又老的羊,過來,和本王聊聊吧。」
「講些什麼?」
見她願意像往常一樣介面,沈王爺先是一喜,而後仔細思量起來。「孤要聽你講孤以後的——」
「運氣?」她道。
沈王爺停下腳步,兩袖一擺,語氣譏諷道。「未來,孤打算說的是未來。你再來幫本王算個命,讓孤知道將來的情況如何?是否有數不盡的榮耀等孤享用?」
羊仙姑歎一口氣。「我不會替你預言的。」
沈王爺聞得這番拒得不留情面的回答,沉默片刻,深吸口氣反駁道。「不管要不要、肯不肯,你一定得說出來,因為你是孤——有孤重視的占卜能力,那很重要,難道對孤,你沒有一點補償心態?」
「好吧,靠近點,我替你算算。」羊仙姑聽出他正向她索要往日債呢,於是巧生一計,注視他期待的表情,並繼續說道:「如果吾王繼續沿著這條路前行,將會發現……」
「發現什麼?」沈王爺見羊仙姑沉默,不禁情急地走下一個很淺的臺階,想早一步來到她面前,聽聽她那稍許低沉的聲嗓,如泉水般洗滌他的世界。
「再近一點,你離得太遠。」羊仙姑招手,示意要他過來。
沈王爺不覺,此刻他對她的要求深信不疑,一如過往對於她任何期待盡皆應允。當他走到她面前,彎腰與她相對,把羊仙姑那張經過歲月洗塵的容顏收進眼底。
——她是老了,卻不像他一樣臉上已有微生的皺紋,興許她過早地潛心于修道,將七情六欲封在體內,她無愛無恨,面容淡然,只有眼紋微浮,如他記憶中那般模樣。
「說啊?你這老山羊,你這妖言惑眾的——」
「你走下樓梯,我看見你滿臉的痛苦和氣憤。」羊仙姑指著沈王爺步下臺階的動作,臉上露出一絲捉弄人的微笑。「正如此刻。」
沈王爺怒不可遏地拂袖。「你剛才說的並非預言,而是對當前事情的重述!」
「或許吧。但最關鍵的瞬間無疑是此刻……如果你想展望未來,你認為你看到什麼?」
「少賣關子了,快說出來,你肯定已經看見了,本王的未來究竟是什麼?」
她別有深意地相視。
「你分明不信這些,怎麼又信了?」
他不悅,且輕蹙長長的濃眉,一想到她那無禮的態度,就覺得很生氣。
「人一上了年紀,就不由得不信神神鬼鬼的玄妙之理吶。」
沈王爺咬牙切齒地命她卜卦,雖然不信這只老羊的話,卻仍在思索自己命中因果的起點和終點。
羊仙姑把占卜用具拿出來,擺好陣法方位,輕輕彈指一揮間,半空比劃了幾下,忽然從碗裡冒出一股綠煙,輕飄飄地飛向空中,接著砰一聲散去。
輕煙散開,一縷形似孔雀的煙霧凝在羊仙姑面前。
沈王爺也看見了,那煙中之物貌如自己,儘管他向來不信這一切,總斥為無稽之談,可如今見到卻矛盾地信了。
「然今得見之而知其真矣……!」
他靜站於那道翡翠光芒之前,目不轉睛地盯著它,見它像一隻孔雀一般飛高,不一會卻似被什麼東西壓住不能飛起,接著一團恍似太極黑白分明之物沖散了孔雀之形。
沈王爺目光轉向羊仙姑,要她解釋。
「讓我告訴你吧,吾王。我目睹一隻擁有鮮紅雙眼的雪白孔雀,被一個黑白相間的勇士擊敗。你期望的一切並未發生改變,與三十年前一樣,你心裡仍然藏著恐懼,不是嗎。」
沈王爺見羊仙姑如此敘說他的未來,潛意識裡不願意正視,從袖子拿出一柄飛刀擊碎她的道具。
「……這等暴烈性子,也與從前一樣。」羊仙姑默默收拾,唇邊帶著笑意。「你不肯相信也就罷了,何故要破壞臣下的物品呢?」
沈王爺抑住紊亂的輕息,隨後仰頭大笑。「哈、哈哈哈!這是不可能發生的,如你所見,孤改變了,那些焰火、武器以及兵力……如今的孤絕不會輸給任何人!」
「你錯了,這並非不可能……他將會打敗你。」
沈王爺是那麼自信,羊仙姑卻顯得頗為篤定,兩人都有暗地裡較勁的神情。
「你說的那個他,是誰?」沈王爺睜大雙眼,一臉盛怒。
「打敗你的勇士。」
羊仙姑一再重複著那個他恨之入骨的預言,眼光還這般直刺刺,沈王爺氣得拿起被他攔在大殿武具架的丈八蛇矛。冰冷的矛刃對著跪在地上的女人,本以為這樣可以威脅她,卻反被她如炬的目光懾服。
——既信我之說,為何震怒?這般豈是明君所為?他的耳畔仿佛能聽到她的聲響,又與往昔那樣拿他無法相避的大道理詰難著,想得沈王爺心中一陣煩躁,他不確定該拿羊仙姑如何才好,怕是深究下去再也無法抑制住心頭之恨。
無論如何,他要留她在此一段時日,在那之前絕不可衝動壞了大事。
他思忖片刻,不是想逼羊仙姑服軟,沒准氣不過失了冷靜,便收回蛇矛轉身要走。突然聽見身後噌的一聲,似是衣料在磨在地面的走動,沒等沈王爺回過神,一道力量絆住他的袍子,險些失足。
沈王爺面色被氣煞了白,沉著自持的神態略有猶疑,直至見羊仙姑起身出現在他身後,那明擺踩他袍擺的笑意,不由得輕斥了聲。
「你竟敢對孤無禮!莫不是看在你能力的份上,早晚殺了你!」
羊仙姑見他叨叨地罵著,沒能忍住噗哧地泛著幽默的笑意。她星夜的眸隔著古板的圓眼鏡,看到他血紅明亮的眼,也頗為正經的怒視回來,唇齒間的笑意更深了。
「這般把袍子沾在地上的毛病一直沒改,若不愛提著就改短些吧。每每如此追問,你總是氣惱著,因為你喜歡拖著下擺走路,像先王一樣盡顯氣勢。」
沈王爺沒有想到羊仙姑會提及舊事,而她正是在挖苦他過去所做之事。那一瞬間,他觸動她的笑,心中冰凍住的某個角落被沉重一擊,化水般泛成一圈圈漣漪。
三十年過去了,他仍然沒有長進,依稀模糊地回憶著那些日子,想要誰來驅走他內心的陰霾。
心是孤獨,無以奈何。
羊仙姑拉起他的褙子下擺,把沾染上的塵土撫開,細細欣賞高貴衣料上的絲紋;沈王爺壓抑著,不斷拒絕因她之故湧到眼前的回憶,沉默地任憑她放肆,仿佛就這樣隨時間推移,能裝做一切照舊如常。
「這塊料子很美。」她歎道。
「當然,這是中原最好的絲綢料子。」
「臣下亦鍾情之。」
「……哼,你也懂麼,還以為你只知埋首書本。」
「臣下除了鑒賞衣料,有時也吃上好幾匹布,如吾王不信,要不試它一試?」
沈王爺趕緊回頭從羊仙姑那裡扯回他的衣服,臉上略顯尷尬。
她把手放下,本以為自己再也不願同沈王爺說話,可待他視若己出,又是捨不得。
「吾王,何不早日清醒?」
他回神一掃沉睡夢裡的神情,惱她再一次將他推到可恨的現實,始終不言。
「你怕的從來不是為誰所敗,哪怕沙場生死、成敗勝負,你從未畏懼過任何對手,你怕的是未來,你真正恐懼的是臣下的巧算,應了你心裡那血染的一幕——」
他的雙眸陡然瞪大,那思緒遙想呼應契合。
「不是,孤之所以要你卜卦,完全是想看到你懊悔地向孤道歉,因為你讓孤荒廢了三十年光陰,處在甚麼樣的世界,你可明白?」
她搖頭。見他清冷俊美的臉上泛著紅潤,足以明白現下這是在激動地表明心跡,卻只是聽而不能言。
他心有掙扎,可也不忍,偏又懷有雄心地向中原之國的武術家宣戰,直到消滅最後一個,如此一來預言中的勇士將不復存在。一切因他知道自己年逾不惑,沒有時間再等待了,必須要儘快地決斷這擾了自己三十年的心魔。
「由錯誤導致的連鎖,始終還是錯誤。」她若有所指,雙眼微闔地歎道:「只要你能放下這一件,臣下保證從今以後你會過得更好。」
「會比現在更好麼?」他問。
「假如你放下現在的偏執……」
「如果孤意已決呢?」他不肯聽她的勸諫,會順著那些話問,只是要知道她會說什麼,想不到又是這些陳舊之詞。
沈王爺笑了,被羊仙姑言語中荒謬的期望逗樂了。他神情惱怒地拂開袍袖,拒絕她的提議,可心裡一陣起伏,他急於掩去那些便高聲斥喝。
「孤不需要再聽你的話了,老山羊,今後待在這裡做有用的預言就夠了。其餘之事,一概休得過問!」
沈王爺完全不理羊仙姑苦口婆心的勸諫,他心中滿是恨意,什麼都聽不進去。看他一步步走向毀滅,羊仙姑此刻心情有如鉛墜一樣沉重,沒有其他方法可以阻止沈王爺,只能靜等著那預言兌現。
——三十年前的那則預言,究竟是詛咒,還是對她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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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羊仙姑趁沈王爺不在淩霄殿,抓緊時間忙碌地巡視宮門城。她從樓閣一處視線最佳處遠眺,發現沈王爺的豺狼大軍由一開始的入侵到現在的狼滿為患,已比城中百姓還多了。似乎他用武力鎮壓之計成功地佔據了這裡,加上他擁有能摧毀一切的兵器,正是萬夫莫敵吶。
好一個萬夫莫敵!
既如此,她卻感覺沈王爺非是迎向他人生的輝煌,而是馬不停蹄地墮入毀滅。她不清楚沈王爺到了北方有何作為,但他廣納兵力,征服北方那些粗莾大漢,從焰火裡尋得破壞之物,然後反攻回宮門城,他應該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沈王爺說過,他誓言毀滅功夫,他定能辦到。是啊,就在攻下宮門次日,瞧瞧他的行動如此迅速,現下可能早就做好成王立業,黃袍加身的準備。
越是細想,羊仙姑越是感覺自己被一個沉重的東西所束縛,不知如何解釋這份感情,畢竟過了三十年,什麼都改變了。包括當年那個她疼愛的孩子,也都走了樣。
並不是完全這樣,羊仙姑思索著。儘管按歷史朝代慣例,她應當被囚禁起來,但沈王爺待她不一樣,好歹沒做過什麼傷害她的事情……羊仙姑這才記起他曾用手扼住她的那一幕,那雙炙人的紅色眸子,至今仍讓她感覺痛苦。
到底是什麼樣的環境錘煉,將本性善良的他變成如此無所不用其極的一個人?她就這麼站著看他殞命而墮萬劫不復麼?這不與她當初遠從和平谷翡翠宮到沈王爺身邊的原因背道而馳?
種種思緒折騰她的意志。正待此刻,一陣腳步聲停在羊仙姑背後,帶著故意加劇的輕笑。
「你是羊仙姑,如將軍所言內斂珠玉、深沉敏慧,百聞不如一見。」
羊仙姑轉身,看見一位穿著月白交領長袍的男子站在離她很遠的地方,似乎特地挑她落單的時候出現。她迎向他的目光,被動地點頭致意,至於對他的感覺全是陌生。
他長著狐狸般的狡滑模樣,身長八尺,頭帶巾帽,手拿白羽扇,一副清閒優雅的相貌,墨黑色的長髮服貼於背後,氣宇出眾,給人和這裡全然格格不入的感覺。
男子見羊仙姑沉默的打量自己,便說:「幸會,鄙人乃一謀士,有幸被王爺委以帳下軍師之職,參與征討一役。」
她皺眉。「他都奪了城,竟還放心不下派你來監視?」
「他就是那樣的人啊,若不心思多疑,怎麼在被朝廷放逐的情況下由一少年茁壯為現在的政治家呢?如果他願意,在下認為王爺更想親自看守。因為要關住你,那怕是十個樓閣是遠遠不夠的。王爺說過,帳下將謀士者眾,唯羊仙姑智慧乃不世出者也。」
這狐狸軍師對沈王爺的過去瞭若指掌,除了這些想必知道得更多,他肯定來意不善。
羊仙姑拉回思慮的目光,淡漠地說:「你們為什麼留在他身邊,難不成以為沈王爺奪回王位就會滿足,從此屈就這座城?他選的是一條沒有結果的死路,你們還可以回頭。」
軍師笑道:「仙姑,鄙人隱居深山,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直到王爺求賢而來,為了他那個偉大的計畫,要我協助他……」
「然後呢?」她並不是對軍師這個人有興趣,相反的,她要藉由他的說話來抓住一些沈王爺離開宮門後的作為。
狐狸軍師搖了幾下羽扇。「你或許以為,我光憑這種理由加入他的陣營。鄙人淡泊於俗世,對爭奪天下從無興趣,勸我再出江湖談何容易。」
「你又為何出現在這裡?」羊仙姑問,內心對此人的狂妄,覺得有些反感。
那軍師朝羊仙姑走去,明明身形具存在感,一反常態的笑著。「王爺對我說了一件有趣的事,讓我決定出手相助……他說這一切,都是為了向一個背叛他的女人復仇。」
羊仙姑全身震了一下。
「那個女人是最親近他的人,亦是,一手將他推向深淵的罪人。」
男子每說一句話,就更走近羊仙姑一步。直到他站在羊仙姑面前,將其高大的身軀蓋住她映在地上的影子,兩人之間流淌出一片壓抑著的寂靜。狐狸軍師以玩味的眼神看著羊仙姑,就像欣賞捕捉來的獵物掙扎的樣子。
是了,狐狸對上山羊,只怕老早預算好怎麼狙擊羊,再以慢悠悠的模樣接近。
「你不是普通的軍師。」她忍耐男子挑釁的目光,刺探地說。
「善言如你,亦非一般占卜師,想來定是世上神算,人言凡經你預言之事,無一不成真。」
「那麼,怎麼樣呢?」
「聽來叫人不太服罷了。」他道。
羊仙姑對狐狸軍師的談吐態度感到不安。她想知道將軍、軍師與沈王爺到底是怎樣認識的,又是怎樣成為這段合作關係,只怕她去問沈王爺,他一句話也不會說。
此刻,一個不同的步伐進入兩人對峙的氣氛,將羊仙姑的思緒喚回現實。兩人回頭,見到沈王爺神情陰沉地走來。
他站在一個不讓軍師看到羊仙姑的位置,甩了一道憤怒的眼光到軍師身上,好像很不高興。「我派人找你,怎麼你不在?」
「沈王爺啊。」狐狸軍師恭敬有禮的俯身施禮。「在下跟羊仙姑相談甚歡,一時疏忽了,見諒。」
「你敢跟她相談甚歡——」善嫉的他計較起軍師的用字,正要問罪。
「仙姑本人的才氣,已然折服在下。」軍師持扇拱手對羊仙姑行禮,回以深遠一笑。
羊仙姑默默地回看著;至於沈王爺一直不太喜歡其他人跟羊仙姑說太久的話,斥責地發出咂舌聲。
「本王已把事情交代給將軍,你去找他吧。」沈王爺說完,神情緊迫地看著軍師,恨不得他趕快走。
狐狸軍師雙眼微瞇,一如看出沈王爺話裡意圖般,對羊仙姑致意後離去。
「他……」羊仙姑上前幾步,想向沈王爺問些什麼。可一觸到他警覺的目光,那對紅眸像發光似的盯著她看,瞳孔越發縮細,雖是無言回視,卻有一種威壓。
「怎麼?」
他問,眼神落在羊仙姑身上,仿佛要透過那雙紅眼睛將一切都看透。羊仙姑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能擺擺手垂首不語。
「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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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軍師自孔雀宮移動到駐紮在廣場的軍帳前,便在臺階與豺狼將軍不期而遇。1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SJYA4D4yS
他倆一個是文士,一個是著戎裝的武人,極少機會在議事以外的場合碰面。如今一見,頗感意外地各自停下腳步,交換眼神互視後,緩解氣氛地點了點頭。
豺狼將軍見軍師沒有要走下來的意思,他也不好強行走上去。臉色隨心一動,於沉默中打量一陣子,不再掩飾心中的疑慮,打算有什麼便說什麼,這才是他的性子。
然,在他開口之前,狐狸軍師迎上笑容招呼,並且向後一退,讓出身後一條能過的路,目光凝在他身上,持扇拱手且行禮如儀。
「將軍,何往。」
將軍神色微微一凜,詫異於這人是不是能讀別人心思?他和軍師相熟不過最近幾日,見此人向來有禮數之習,姿態不卑不亢,一派從容鎮定之色將手中羽扇於胸前搖了幾搖,似在等他回話。
「欲前往孔雀宮尋你。」
「既如此,將軍且與我同行。」
將軍本要說什麼,可心裡還有些坎過不去,只得答了幾聲。
「此際,將軍何憂?」
狐狸軍師看著他問著,眼神中有著禮貌,雖然不是第一次見面了,可是這一次與以前相比,豺狼將軍覺得自己和他之間有了些不同。
「無憂。」豺狼將軍直接回道,阻了軍師若有用意的目光。
「將軍辦完了事,何不回大帳安心休養?可別礙了沈王爺,他好不容易學到如何平心靜氣的道理,還是不擾他為好。」軍師微微頷首,從容平和的語氣中似帶幾分調侃戲謔。
「你見過王爺了?」將軍聞言,神情稍緩,保持一貫不羈的武人性情。
「然也。」軍師回道,他不否認,也沒必要隱瞞不說。隨即伸手示意將軍前進,二人一同下梯。
「聽你這麼說,你可是專程走這一趟?那羊仙姑,以你看來覺得如何?」他開門見山地問。
「將軍所謂如何,是怎樣的如何?」
「誒?自然是以你軍師的角度看那仙姑啦,難不成用男人看女人的角度麼?」
軍師那雙細長的眸子微瞇,他不明白為何話題轉到這上面,從將軍探聽的語氣中,聞到了一種異乎尋常、頗為曲折蹊蹺的味道。
「甚善。」說罷,他快速步下樓閣,往孔雀宮外移動。
將軍見狀,跟著走出樓閣,著急地將他喚住。「等等!你去哪裡,要回大帳麼?」
「王爺吩咐過鄙人,將軍那裡有我能效勞的事嗎?」
將軍在原地站著,有些不解地看著軍師,過一段時間才想起自己是來找他幫忙的。可那軍師只是笑笑,雖然隻字未提,卻從眼神裡讓人看得明白,那便是他的回答了。
「怎麼了?將軍有什麼問題嗎?」
「倒是沒有,不過剛才我問了這麼多,你好像對這不太上心啊?」
軍師輕搖羽扇,語氣淡定自若。「將軍欲求甚解,鄙人了然之。然而過於用心於此,恐怕不合適吧。」
「哈,你說啥呢,還不是你起頭問了她的事麼?」
軍師笑著搖搖頭,繼續說道:「確實。做為文人心高氣傲慣了,偶爾從將軍口裡聽見對一女子讚美的話語,心裡著實不服,親眼見到才知所言不虛。」
「我沒有稱讚羊仙姑,就是所見如此而已。」他搔搔頭,頓了一頓,又道:「你說話一直如此麼?」
軍師停下腳步,帶笑的視線照向他,就是人不說話了。
「怎麼,難道我說錯話了不成?」
將軍心裡感到些許為難,無論怎樣問,這軍師的答案都頗為簡練,且言簡意賅,說起話來就覺得有點拿捏不住方寸,可遇到這種情況,他也只好硬著頭皮找話題。
他歎了一口氣。「好啦,只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你不說,我也無所謂,但你願講,可能我會更瞭解如何和你打交道。」
軍師微微一笑,但他的真實情感並沒有展現出來,好像他並沒有把豺狼將軍的那些小牢騷放進心裡。也許,那都不是他在意的小事,見他笑著擺擺手,便道:「有句話,不知我當講不當講?」
「我就是這樣一個身體動的比腦都快的傢伙,別講那些拋書袋的話了!」將軍話中似是斥責,可臉上一陣苦笑,算是將隱藏于心的話直言相告。
軍師回視一笑,雖不否認他說的那些,可也不多問。兩人言談間已迎向宮門城廣場,再走出去只怕要到街上了,城裡一片生氣昂然,到處可見百姓們忙碌的身影。
——看來三十年過去,這宮門變化不大。將軍環視四周,見一狼兵走過來朝他倆稟報巡視宮門城的經過,他擺擺手斥退之後也打算入城探個究竟,畢竟王爺剛剛奪城,儘管事先並無交代,將軍已先行將功夫議會的官員軟禁起來,為的便是讓這座城實行的秩序一發不可收拾。
不需等沈王爺提醒,他便著手辦妥,這等匿而不宣的默契遠從三十年前就已建立,如今再一次得以體現,不過是時間久了些而已,而今更成為將軍的一種習慣。沈王爺不曾提,可他知曉這種信任能維持到如今,便是王爺對他的絕對信賴,毫無私心,從那一年王爺願已身相換刑罰的那一刻起,即便是死也不會有絲毫翻悔。
他的忠誠,反應在每個行動,每種細節,甚至每一個舉動上都表現得淋漓盡致。而這份信任,恰恰是源於那年北方暴風雪中嚴格磨練的結果。
此際,將軍停下腳步,思索地回首審視身邊的軍師。儘管他向來看不慣說話擰擰巴巴的人,但出於某種原因,他卻欣賞軍師這等人,感覺在某種程度上與沈王爺相似。此人惜話如金卻不似粗鄙之輩,更是個禮貌有教養之人,因此對其頗有好印象,就是難以拿捏。
「將軍,何往?」
軍師再問,此次語氣與在孔雀宮那時不同,帶著幾分含著關切的微笑。
「我欲進城巡視。軍師,同行麼?咱們去喝點酒吧。」
「如果是談大事,自然樂意奉陪。」他點頭應承下來。
豺狼將軍望著軍師先他起步的身影,心中泛起些許波瀾,但很快便消散開去。他有些想法,說不定這個男人不會害王爺,而且是與他相同的真心實意。1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8TZ6e9u4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