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剛過，一道黑影悄然落在玉茗山莊的院落中，颳起陣陣風旋。
剛從山林間返回的子推燕抖抖一身的雨露，沒料到自己居然不小心在樹洞外睡著了，醒來時早已是玉盤高掛。原本打算就這麼歇下了，可一想到某人見狀肯定又要叨念他有家不歸、露宿野外，這便乘著夜色歸返。
山莊內一片寂靜，子推燕輕輕漫步在迴廊間，正欲轉往自己的廂房，卻是在龍井的窗外聽到了些許聲響。
他停下腳步仔細聆聽，似是呻吟，又似低喊，好半晌都沒有停歇，動靜甚至越來越大，聲音中更多了一絲痛苦之意。
子推燕連忙推開房門，同時不忘收緊羽翼，生怕自己碰撞了屋內的東西，吵雜的聲響可能會將人吵醒。他在黑暗中摸索前進，很快就來到龍井的臥榻，在晦暗不明中，只能見到榻上的人正輾轉不止，就差一點便要滾落床下。
他點燃桌上的燭台，再看龍井，便見對方額上覆著一層薄汗，雙眸緊閉、眉宇深鎖，口中喃喃低語，呼吸都顯得十分紊亂。
「龍井？」
「……沒有……為什麼會……究竟在哪……」
子推燕又喊了對方幾聲，索性伸手搖動他的肩膀，總算將人從睡夢中喚醒。
龍井迷茫半晌才抬眼望向床榻旁的影子，語帶猶疑地問道：「子推兄，是你嗎？」
「睡糊塗啦？不是我，還能是誰？」子推燕輕笑幾聲，捏著袖口輕輕擦拭對方額際上的汗水，「我見你夢魘了，只好把你喊醒。」
總算清醒過來的龍井，臉色卻是一陣青紫，按著腦袋一臉痛苦地坐起身子，接著卻猛地抱緊子推燕，那態度彷彿只要自己一鬆手，懷裡的人就會消失不見。
子推燕被摟得有些喘不過氣，卻沒想著掙脫，反而抱了回去，枕在對方肩上低聲問道：「什麼夢，把你嚇成這樣？」
龍井深吸幾口氣，原本驚魂未定的心情，被懷中的清香與溫暖逐漸撫平，良久後才應道：「我夢見，我去了一個宜古宜今，宛如仙鄉的奇異之所。有數萬與你我相同的食魂就生活在那裡……」
子推燕就這般靜靜地躺在龍井懷中，指尖無意識地把玩著對方銀白的髮絲，聽他訴說著夢境中發生的事。
「……我夢見自己有著一同論道的至交，有風趣的棋友，還有個總被我狠狠管教，卻又不死心想纏著我學茶藝的少年。那裡的食魂們，無論是其樂融或摩擦齟齬，都圍繞著那名白衣少年，好似有他在，眾食魂的身心就能有所依歸……」
龍井閉上眼，竟發覺夢中的景象還歷歷在目。
在那座匯集了不同時空的奇異仙鄉中，一切都充滿著盎然生機，而無論自身是何種食魂、有著哪般來歷，那名面容模糊的白衣少年，都會將對方接納到自己身邊，將他視作最珍重的「家人」。
那裡，是數萬食魂安居樂業的「家」。
子推燕抬起頭，神情不解地問道：「如此聽來，這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仙鄉。你在那裡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又有值得追隨的人，想來應當感到快樂無比？究竟何故，使你如此受驚？」
龍井聞言，情緒有如崩斷的琴弦，驀地崩潰低吼：「可我到處都見不著你啊！」
總是清冷孤高、面對一切都處之淡然的龍井，此刻卻如同溺水之人，無助又絕望地攀扶著僅剩的浮木，在浪淘中掙扎著、泅泳著，意圖在力竭之前抵達那遙不可及的岸邊。
「為什麼你不在那裡？是因為等待無果而離開我身邊，亦或是終於尋得了消亡之法……沒有你的地方，何以稱作仙鄉？沒有你的日子，何以使我快樂？」
龍井的嗓音裡參雜著哽咽，顫聲自問：「若我真是世間罕有的奇才，如何想不到一個能夠留住你的法子？哪怕一個也好……」
子推燕捏緊龍井的衣領，渾身被酸楚與罪惡感淹沒，忽地心頭一熱，使勁將人按倒在榻上，然後俯身親吻。
龍井的身子先是一僵，隨後便接受了對方生澀卻充滿柔情的吻，激盪不已的心緒也慢慢被安撫下來。
感受到身下的人不再顫抖，子推燕這才支起身子，目光中蘊含著心疼，長嘆一聲後才悄然道：「龍井，對不起，我……」
「我明白的。」龍井卻是不讓他多說幾句，又一次堵住對方的唇舌。
對事物的喪志，對消亡的追求，這些都是子推燕與生俱來的習性，是在他幻化為食靈時就篆刻在他靈魂深處的本能。龍井不會無知到去奢求子推燕轉性；哪怕後者有此意願，也做不到。
可這不代表龍井就不會因此而感到痛苦，這令他終日惶惶不已，生怕一個轉身，那已佔據他所有心緒的人，就會不告而別。
子推燕並沒有做錯什麼，又或者該說，錯的人是他龍井，是他不該心悅一個追求身死消亡的食魂。
況且，他亦不願成為這只燕子的鳥籠，將他囚禁在自己身邊。
燕，就該恣意翱翔於天際啊。
此刻唯一值得龍井慶幸的，大概就是他還能感受出來，子推燕心中確實也有著他的一席之地。即便敵不過本能的驅使，但其存在也足夠重要了。
兩人親熱半晌，龍井驀地問道：「你身子好冰。外邊很冷嗎？」
「山裡下了點小雨，微涼吧？」
「你衣服都潮了，還不趕緊脫下，是想受風寒嗎？」
子推燕被吻得暈頭轉向，聞言便迷迷糊糊地解開衣帶，慢了幾拍才回過神，沒好氣地道：「你到底是關心我，還是又換著花樣騙我寬衣？」
嘴上雖這麼說著，但子推燕最後還是將身上的袍子除下，僅留著貼身褻衣，在龍井身邊俯身躺下的同時，羽翼輕輕一搧，吹熄了燭火。
巨大的羽翼如同被褥般壟罩在兩人身上，子推燕伸手輕揉龍井的太陽穴，舒緩他因夢魘而起的抽痛，但對方卻是拉過他的手，將指尖放在嘴前輕吻。
「假使，真有那樣一處仙境，子推你是否……」
子推燕神色複雜地看著龍井，雖想脫口發出些山盟海誓，可心中卻明白，那樣的誓言，他守不住。
他沉默不語，最終只給了龍井一個深深的親吻。
子推燕同樣是痛苦的，一個本該追逐消亡的靈魂，卻對生命有了眷戀。
是否，離開龍井，才是真正對彼此都好的選擇？
──在那個沒有子推燕存在的異鄉，或許才能讓龍井獲得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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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不久之後，龍井知道了一個名為「空桑」的地方，與他夢境中的食魂之鄉如出一轍。
再更之後，一名白衣少年誤入玉茗山莊，自稱「空桑少主」，雖不曾見過子推燕，卻依然熱情地邀請他與龍井一同回歸空桑秘境。
而若非這名少主居中協調，他或許根本察覺不到子推燕真正的想法，差一點就無法挽回愛人，讓對方就此離去。
啟程前，龍井回頭看了最後一眼玉茗山莊，便不再有所留戀。而子推燕一如既往地喪著臉，唉聲嘆氣地跟在他身旁，哪怕少主跟其他食魂頻頻想逗他開心，他依舊興致缺缺。
但在與龍井對上眼時，子推燕那雙無精打采的眼眸還是亮了起來，朝對方露出一抹微笑，上前牽住他的手。
「你說這空桑，會如你夢境中那般美好嗎？」
龍井湊上前，淺吻他的唇角。
「有了你，肯定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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