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睜眼時,他發現自己身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知道自己叫田哥,卻從沒想過自己的全名。
他記得從小到大所有事情,唯獨忘了和自己最愛的女人相處的這些年,記憶變得混亂,還以為是在家中洗澡時莫名進入這個恐怖的世界,卻不知道自己其實已經死了,才會來到這裡。
田哥看著淚流滿面的莉莉,像個雕像般發不出半句話,手腳彷彿都不屬於自己。
莉莉流著眼淚,卻依然強打起精神,仔仔細細地說出事情的經過:「我是昨天晚上不小心看見他背上的胎記才想起來一切。」
她從進入遊戲的第一關便知道自己是在為老公尋仇,她記得老公的慘狀,記得和老公相處的點點滴滴,可以說是憑靠這些記憶,才讓她歷經千辛萬苦一路撐到這裡。
但是第十關和她想像得完全不同。
她的第十關並不困難,沒有超過十隻冰棍,沒有天崩地裂的環境,只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老舊公寓,但她徹底忘了自己是誰。
她費盡千辛萬苦來到第十關,卻忘了自己是為誰尋仇。
當看到封哥手上的錶,她立刻想起自己的身分是家屬,卻依然沒有想起老公。她只記得某個親人被分屍殺害,她要找出兇手,但記憶依然相當模糊,像是隔岸觀火,甚至還有餘力對田哥產生好感。
原本她想,即使沒有記憶,她也記得事件的輪廓,而且透過線索,又想起越來越多細節,所以即使記憶被竄改也無所謂,只要能找出兇手便足夠。但最後她才發現,她忘記的是痛徹心扉,是刻骨銘心,她不該和兇手談天說笑,不該對老公視若無睹。
遊戲給了他們天大的玩笑,讓他們費盡心力來到第十關,擁有和愛人重新相聚的機會,卻讓他們忘記一切。
她現在才明白,第十關真正困難的,是接受和道別。
「我又一次......又一次這麼晚才找到他......」莉莉嗓音哽咽,差點說不下去,她摀住嘴,好不容易才壓下情緒,繼續描述她所知道的一切。
八月六號那天晚上,老公忽然深夜未歸,音訊全無,她知道自從當年那件事情以後,老公不管多晚回家一定會向她報備,她立刻報警,警察經過調查,說他們詢問過田鑫的親人,親人表示已經多年未聯絡,此人有賭博前科,會不會因為債務糾紛而跑路?她堅決回答不可能,他才剛找到工作,生活很穩定,不可能跑路。
她的爸媽得知也著急地說:「絕對不可能!他上禮拜還興沖沖地告訴我們他準備了驚喜給妳,要跑路的人怎麼可能準備這些?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驚喜?」
「妳這孩子就是這麼不懂浪漫,這禮拜是你們結婚紀念日!他特地來問我們妳上次說喜歡的手錶是哪個牌子和款式,我們一時還想不起來,妳只是飯桌上隨口一提而已,他還真是有心啊。」
她更加確信他肯定是發生什麼事了,她不停撥著他的電話,甚至懷疑他發生山難,打算和學校請假幾天,和警方一起去山上找他。
她請假前先到學校處理班上事務的交接,她有幾天不在,不能因為她而耽誤學生的課業。她和同學們說:「這堂課先自習,從今天開始老師要請假幾天,明天起會有另一位老師代課,你們要好好聽老師的話。」
她回到辦公室,收拾東西準備離開,這時候,一個男同學緩緩地拉開辦公室的門。
他垂著頭,看不清神情,只能看出情緒十分低落。
她左顧右盼,確認辦公室裡沒有其他人,才問:「建甫,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這個學生家境清寒,媽媽患有殘疾,父親又中風,目前是由阿姨照顧,但顯然阿姨並沒有善待他,他衣服髒亂,總是幾日未洗,體型也削瘦,個性比較怯懦,總是看人臉色,應該都是源自於家庭環境。她屢次去家中拜訪,阿姨又態度良好,看不出毛病,她也無可奈何。
所以她總是特別關照他,有時還會放學後給他補功課,請他吃晚餐。
林建甫懨懨地說:「老師,妳要請假多久?」
她說:「目前不知道,可能一個禮拜左右,怎麼了嗎?」
林建甫突然拿出美工刀,指著自己的喉嚨!哭喊道:「老師!我不想活了!」
她震驚,趕緊站起身,「林建甫!你做什麼?快放下刀子!」
「老師……他們……他們……咳、咳咳咳!」林建甫哭得嗆到,她想藉機奪走他的刀子,卻被他察覺,戒備地退後,抵住自己的喉嚨,脖子漸漸滲出血絲。
她不敢再動,放低音量道:「建甫,你跟老師說,發生什麼事了?」
林建甫痛哭失聲,她溫聲勸導,循循善誘,才終於讓他說出自殺的內幕。
真相卻遠比她想像得更嚴重。
他被其他班的人強暴,甚至拍了裸照。
她僅有一瞬怔愣,很快恢復鎮定,沒有洩露出自己的吃驚,「這件事情,老師一定幫你到底,你跟老師說你的苦衷,我們一起面對,好嗎?」
林建甫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沒有用的......他們威脅我,如果講出去就要讓全校知道,我完了......我不想活了!」
眼看他舉起美工刀,就要往自己的脖子刺,情急之下,她一把握住刀片,掌心頓時血流如注。
林建甫怔住,猛地扔掉刀子,發出尖叫,情緒徹底崩潰。
她忍住疼痛,努力安撫林建甫的情緒:「老師沒事,你不用擔心。」她撥打電話,通報學校支援,沒多久,電話又響了。
她接起電話,電話那端說道:「您好,我們這邊是警察局中區第三分局,請問是王小姐嗎?」
她沒想到這麼快就報警,正要說明事情經過,警察說道:「王小姐,您前日申報先生失聯,今早我們接獲報案,您的先生找到了,很遺憾王先生……」
電話裡說的話,至今她仍覺得像是一場虛假的夢。
王田鑫找到了,在一個垃圾袋裡,遭到分屍,被扔在路邊。
警方請她去認領屍體,因為死者面目全非難以辨認。
「怎麼可能?」她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
「王太太,我們很遺憾……」
剩下的話,她已經記不清了。
她想著,不可能,那不是他,前幾天人還好好的,怎麼可能?
她握著電話,嘟嘟聲響了很久,她遲遲沒有掛斷,看著一旁哭喊著自殺的學生,神情木然,卻仍一下下拍著學生的背,安撫他。
直到穩住他的情緒,輔導單位將他接走,她才終於憋不住眼淚,在辦公室裡放聲大哭。
「我沒辦法接受,他就這樣離開我,連個完整的身體都沒有……為什麼?為什麼他會變成那樣?」莉莉雙眼赤紅,淚水早已乾涸,眼巴巴地看著封蕭生和莊天然。
莊天然內心深受觸動,他比誰都能明白這種感受,不甘,無法接受,用盡一切辦法想找出答案。只是他不再痛苦了,那年海邊,他把所有情緒和秘密都藏在那片海裡,從此再也沒有動搖過。
莉莉忽然感應到什麼似的,轉頭看向一旁,看見淚流滿面的田哥。
莉莉撇開臉想要逃避,但看見田哥這副模樣,知道他已經想起一切,她非但不開心,甚至更加絕望:「所以我不是說了別想起來嗎?別再想起痛苦,別再離開我!兇手讓我來找,你就什麼都不知道,永遠待在我身邊!」
田哥衝過來緊緊抱住莉莉,放聲大哭,莉莉卸下堅強的偽裝,倒在他懷裡,兩人相擁而泣。
就在這時,忽然天搖地動,「砰、砰砰!」無數隻屍手破牆而入,爭先恐後地想抓住所有人。
總是躲得最快的田哥想也沒想一把推開莉莉,那些屍手卻沒有抓住他,而是硬生生穿透他的身體,胸口和腹部頓時多了數個血窟窿。
「田鑫!」莉莉大喊。
田哥垂頭看自己身上的血洞,哭笑不得地說:「不會痛。」
「你別逞強,你最怕痛了,我看看......」
田哥搖頭苦笑:「我是說真的,不會痛,現在我終於真正知道,我已經是個死人了……」
田哥血流滿地,古怪的是,冰棍就像被吸引似的,不再攻擊其他玩家,紛紛將目標轉向他,四面八方的手纏住他的身體,數量越來越多,像繭一般將他包圍。
莉莉害怕他們要帶走他,死死抓著田哥的手,「不要!我不會再讓你離開!要死我們一起死!」
田哥擔心它們將莉莉一起拖走,急喊道:「莉莉!快放開!」
莉莉死不放手,哽咽著說:「自從你走之後,我一直在想,只要再讓我看你一眼就好,你知道嗎?我已經很久想不起你的臉了,我竟然記不得你原本的樣子…….現在,我好不容易又找回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才剛認出你,我們又要分開!」
莊天然想去幫忙拉人,一隻手擋在他面前,阻止了他。
莊天然轉頭看封蕭生,封蕭生看著面前糾纏不休的兩人,神情似惋惜,似憐憫,「這才是遊戲還沒開始的真正原因。原本打從關卡一開始,身為『死者』的田哥就會死去,親身上演一遍案件內容,但題目被人藏起來了,導致案件沒有觸發,所以主線關卡從未開始。我想,他也已經發現了。」
田哥手足無措,他也害怕,卻不敢抓住莉莉的手。
莊天然:「難道不管他們嗎?明明還有機會救人,如果他第二次死在莉莉面前……」
「不是第二次死在她面前,而是他們多了一個互相告別的機會。」封蕭生說道:「然然,生死已定,我們能做的,只有善終。」
封蕭生拿著錶,走向田哥。
莉莉牢牢抓著田哥的手,懇求封蕭生:「封哥,你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
封蕭生的掌心覆上莉莉緊抓不放的手,輕輕拍了拍,無聲的動作讓莉莉明白,他在說:「放手吧。」
莉莉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封蕭生將手錶交到田哥手裡,這一刻,屍手竟然全數停下動作,彷彿時間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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