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的事件平和的過去了。
除了我以外,當時在診所的沒有任何人察覺到異樣。包括那位自稱修過道法、可以通靈的物理治療師。他在我剛到這家醫院的時候一直纏著我說這件事,很努力地推銷自己。一下子說自己可以幫助我消除前世累積的業障,一下子又說可以幫助我化解即將來臨的災厄。我實在不忍心告訴他,這麼爛的手法只適合釣那些涉世未深、心靈脆弱的小女孩。
而永遠都沒有人知道,我看似柔弱的外表之下隱藏著的卻是非屬這世間之物。
事件結束之後,我心煩了幾天。畢竟我實在滿腹疑問,但是卻也知道潘尼歪斯必定有不說出口的理由。況且我知道如果今天立場顛倒過來,我也會做一樣的決定。畢竟,有時對他人即將面臨的事情避口不談,好過告訴他眼前會發生什麼。
心理師這份職業經常面臨這樣的抉擇,但我的信念是將選擇權交還各人,而不在這過程中干涉過多。有很多充滿熱情、認為自己背負著信念的助人工作夥伴並不認同我這種作法,他們認為這樣就沒有盡到諮商倫理所規範的「使個案受益」這一項。不過,這種信念之爭一向都是很難完全區分對錯的問題。
上次出國認識的S先生在這段時間頻繁的和我聊天,我們還出去約會了。在第三次見面的時候,我們自然而然的在用完餐、看了電影之後去他家,然後上了床。
嗯,我知道這聽起來像是一段進展過度快速的關係,但到了我這個年紀沒必要有什麼少女的矜持,況且他的確是個不錯的男人。
在我隔天離開他家的時候,我喚醒潘尼歪斯。
「起床啦,小恐龍。」
『啊,看看妳。這趟「與排泄器官的感官之旅」想必進行的有聲有色。』
我微微一笑。
「是啊,但這次不是因為恐懼了。我覺得這次挺不錯的啊。」
『嗯…妳確定對方也認為不錯嗎?也許妳應該問問他把妳的腿掰開時有沒有看到一兩隻飛出來的蝙蝠和糾纏的蜘蛛網。』
「去你的,」我笑著說:「我想我們會在一起的吧。」
『小女孩…』
「怎麼了,潘尼歪斯?」
那時的我沉浸在甜蜜、喜悅的情緒裡,沒有察覺到巨龍口氣的轉變。
『風雨就快來了,做好準備吧。』
「我準備好啦。」我一派輕鬆的說。
『我希望妳是。』牠幽幽的說:『因為如果妳沒有,巨大的波濤來時將會吞噬妳,並且摧毀妳。』
「生命皆有終結的一天,自古以來沒有人可以逃避。但至少在那終焉之日來臨時,我們會一起面對的,潘尼歪斯。」
『是的,我們將會一起見證妳的崛起或墮落。』
我笑了笑,輕聲告訴牠不用擔心。那時我心情異常地好,完全沒有多理會巨龍那謎語般的話中話。
後來事實證明牠說的都沒錯。
那次之後,我和S先生走得越來越近。我大概花了一半的時間在下班後和他相處,也讓他來診所接我下班。我們一起煮晚餐、一起吃,當然也一起睡。那是我工作後過得最開心、最滿足的一段時間了。
直到時間又過了一個月。
那天我上午請了假,一路睡到接近中午。我在S先生家的床上醒來,昨晚激情時亂丟的衣物有幾件躺在腳邊,但是床上只有我一個人。
「S,你在嗎?」
之前他曾經在我睡著時出門買早餐,然後才溫柔的叫醒我,所以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他又準備了什麼浪漫的暖男招數。
但是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我耳朵聽到細微的嗡鳴聲,但是剛起床的我還沒完全恢復意識,所以難以辨認。那個嗡鳴聲細小但是尖銳,我發現了之後它就拼命的排擠掉其他聲音直竄進我耳中。我轉頭四處張望、努力的想要找出來源,順便趕走佔據腦海的睡意。
直到一陣細微的刺痛隨著我裸露在棉被外的手臂一路傳向胸口,讓我渾身冒起雞皮疙瘩,才讓我發現聲音的來源。
四周的空氣正在快速、小幅的震動,嗡鳴聲就是空氣摩擦發出的。不只如此,有一股我說不出所以然的詭異感覺在我心中滋長。
像是心中有一株不斷生長的藤蔓。纏繞捲曲的枝條上散布著圓錐形的尖刺,緩慢但扎實地勒住我的心靈。
「S,你在家嗎?」
沒有人回應。整個房間空空蕩蕩,只有四周不斷傳來的嗡鳴和皮膚上持續的細微刺痛感。詭異的感覺還是持續著,而且正以緩慢但可以察覺的速度變得越來越強烈。
「潘尼歪斯,我召喚你。」
墨黑的湖面平靜無波,沒有任何聲音或波瀾回應我。
「潘尼歪斯?!」
在此刻之前,潘尼歪斯從來沒有忽略我的召喚。有時,牠甚至在我不想要牠出現的時候就很自動的跑出來。(在我第一次說故事時大家想必就見識到了)
這是我的呼喚頭一次傳入深邃幽暗的池水中,卻沒有任何動靜回應我。
我感到非常害怕。
一股孤寂的恐懼朝我襲來,伴隨著剛才那陣詭異地感覺掐住我的咽喉。它們從四周伸出冰冷、無形的手,從我身上奪走溫度與勇氣。我開始焦慮和膽怯,眾多不好的念頭開始排山倒海地淹沒我,直到難以負荷。
我感覺一陣暈眩,幾乎要倒在床上。但是我努力的支撐著,用僅存的意志和發抖的手臂維持住身體。眼前的世界開始變得模糊,臉頰上則有溫熱的液體流下。
在孤寂的現實和無人回應、黑暗漸漸擴大的內在雙重打擊下,我無助的像個小孩一樣哭泣。
「S,你到底在哪裡?」
我小聲的哀號,一邊拖動自己癱軟、顫抖的身軀下床,朝門口緩慢的移動。
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這件事讓我感到很焦慮,也感到非常挫敗。上次我如此無助與絕望是在好幾年之前,我第一份工作開始的時候。當時潘尼歪斯和我處得很糟糕,牠的存在讓我心中的陰影和恐懼不斷擴大,令我過去生命中那些傷痕一再的被撕開、如同鬼影般陰魂不散地圍繞在我身邊。
表面上我很努力地維持日常生活的完好如初,身邊沒有任何人察覺我面具之下、來自靈魂的哀號。對他人的不信任、成長過程的不被瞭解與接納,還有對親密關係的渴望,這些都是牠用來攻擊我的武器。而且,這種攻擊異常有用,每次都可以將我打得體無完膚。
在最黑暗的時期,我被內在的巨大黑影和恐懼、以及無數細碎的呢喃所逼迫,半夜逃離我租的房間。那之後我花了大概一個禮拜的時間在不同的旅館度過無法入夢的長夜,因為我沒辦法忍受待在同一個地方。
靈魂的破碎也促使我利用短暫的親密來逃避和傷害自己。肉體上的放縱割裂我的道德觀,這種分裂的痛楚提醒著我每天早上從幽暗的幻境中回到現實。
當我稍微重拾力量之後,我又花費了無數失眠的夜晚和黑暗對話、與巨龍爭論,好取回我對心靈的控制權、爭取哪怕多一秒的睡眠。而在那漫長的內在戰爭中,我的能力也日益敏銳,對別人的情緒還有那些他們沒有說出口的訊息更能看出端倪。
因為我經歷過那被鬼怪包圍的、最深的沉淪,所以我更能瞭解坐在我對面的人們身上背負了多麼沉重的代價。
然而現在,我是無助的。恐懼的黑影重重地壓在我身上,尖銳的爪牙刺入身體與靈魂,摧毀我長久以來構築的防衛。
幾乎要花費全身的力量,我才能抑制自己不斷發抖的身軀、支撐體重好攀住門鎖。
把門打開又消耗了大量我僅剩的體力,以至於打開時我幾乎是摔進外面的客廳。
我滿臉淚痕的抬頭,預期會看到S溫暖的面容。他會發現無助的我,並且急忙的衝過來將我扶起,嘴裡說著他很抱歉之類的話。他和我在一起時總是一直因為那些根本和他無關的事情向我道歉,他就是個如此溫柔的男人。
「S…?」
他的確在那裡。
他就站在玄關旁那片明亮的落地窗前,那塊區域是我們的客廳,擺了他學生時期自己做的沙發樣品。陽光射入屋內形成強烈的黑白對比,也讓背對我的S身上呈現逆光的全黑之軀。剛離開房間的我無法正視強烈的光線,僅能透過黑影模糊的邊緣判斷那是一個人形。
「S,是你嗎?」
黑影沒有回答。
「S,是你吧?為什麼不回答我?」
仿佛我的這句話啟動了什麼開關似的,屋外的光線從純白逐漸轉為橘紅,再轉為淡紫色。隨著光線的變化,從那個人影的方向有聲音傳來了。
「世界初始之時並無人類,想必終焉之日亦然。」
那並不是S的聲音。
剛剛那句話冷如寒冰、不帶有任何情緒,不是人類能發出的。而且我沒有忘記,上次自己聽到這句話的情景。那隻蜘蛛怪物也曾經說過這句話,潘尼歪斯還告訴我牠們很討厭人類。
然而,讓我確信眼前的非屬世間之物,是因為牠的話語中蘊藏著令我身體不自覺地顫抖的力量。
「你是誰?」我鼓起勇氣問。
「你們雖見我,卻不識我。你們雖識我,卻不認我。你們雖憶我,卻想不起我。」
牠停頓了一下,發出似乎是笑聲的氣音。
「渺小如螻蟻之物,乞能窺見世界之窮盡?」
我沒有回應,但是內心因為這些話而揪了一下。我下意識的覺得這句話很熟悉,卻還無法想起自己從何處聽來。
「凡在人面前不認我的,我在我天上的父面前也必不認他。 他向你所要的是什麼呢?只要你行公義,好憐憫,存謙卑的心,與你的神同行。 從來沒有人見過神,我們若彼此相愛,神就住在我們裡面。 」
那個黑影自顧自的說了一大段話,但是我知道這其實是把三段話合在一起。它們分別截取自聖經的不同章節,都是我還能記得的句子。
牠必定是知道我的過去有宗教背景,才故意拿這些話諷刺我。因為我已經離開基督教,不再去教堂十年多了。我甚至也撇棄所有和這份信仰有關的人,徹底地脫離那個交際圈。
被調侃讓我心中升起了一股憤怒的火焰,也因此我的手腳找回了一點原來的力量,支撐著讓我站了起來。
「別廢話了,你到底想要做什麼,怪物?」
「咯咯咯…」黑影發出怪異的笑聲,人形的輪廓隨之抖動而模糊。
牠接著說:「身處黑暗、豢養著巨龍之人,竟稱呼吾輩為怪物?」
牠緩慢地轉頭,以側臉望著我。那個面容是一片模糊的黑,像是有人拿黑色的蠟筆胡亂地塗出一個臉的形狀。
但是,我看到了,而且很確信自己看到了。
那個黑影人形有著發出紫色光芒的眼睛,以及同樣顏色、裂至接近眼角的嘴。
「咯咯咯,再也沒有比這件事更諷刺的了。與黑暗融為一體、推開未知門扉的妳,還能稱為人類嗎?」
「我不需要徵求你或是任何存在的認同,才能被稱為人。」
黑影的背後逐漸隆起,仿佛突然生出了一個巨大的膿包。
「世界初始之時並無人類,想必終焉之日亦然。」牠一邊說著,背後的隆起也越來越大。
「規則象徵的永恆之存在已然撇棄你們,這就是它所期望的世界終焉之日。而妳,只是這道洪流中的一粒細沙。」
那個隆起破了,轉變為四隻昆蟲般巨大的足爪。看見這個畫面,我馬上就明白牠是誰。
然而,這也是我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
我的視線突然被黑暗遮蔽,意識也離我的肉體逐漸遠去。
當我再次睜眼時,發現自己仍舊躺在S家的床上。幾件衣服零散地丟在腳邊,躺在上次我印象中它們應該在的位置。
我從床上起身,嘗試著搞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直到皮膚一陣細微的刺痛抓住了我的注意力。我這才發現四周的空氣正在細微但快速地震動,以至於發出小聲的嗡鳴。
這下我很確信自己又回到了一樣的場景。過去我曾在大學時花了點時間寫了一篇關於夢境的小論文,當作我某一堂課的加分作業。裡面就有大概三分之一的篇幅在談「多重夢境」,也就是所謂的夢中夢。但是當類似的現象真的發生時,我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區分自己醒來了沒有。於是,我能想到的就只有一個方法。
「回應我的呼喚,潘尼歪斯。」
再一次地,墨黑的湖面平靜無波,沒有任何東西出現。但我心中有預期這種可能的情況,所以並不覺得恐慌。反而因為這個詭異的夢中夢,讓我更加好奇它發生的原因。
我離開床鋪,緩慢而小心的走向門口。空氣中的嗡鳴隨著我越靠近房門而小幅地增強,而且我還能感應到在外面的空間中,有一個非比尋常的龐然大物。
那是無法形容的感覺,難以用任何詞彙去描述我所感應到的東西。它似乎是一大團不斷扭曲、變化的黑色物質。有點像給小孩一根黑色蠟筆叫他隨便塗鴉,然後再把所有作品連續播放出來這樣。大部分時候在我的感知裡它是黑色的,但是在我不經意間會冒出其他的顏色。而當我嘗試要辨認那些顏色時,它們卻立刻就消失不見。
我還保留著前一段夢境的記憶,所以我猜測門後的必然是那個蜘蛛怪物的本體。
於是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轉動門把。
房間外仍然是S的家,廚房的櫃子和廚具都還在定位,客廳的各種傢具也都沒有任何變化。但是除此之外的牆壁、天花板、地面都被置換成潮濕、黑暗的洞穴。
就著那扇仿佛鑲進石壁裡的落地窗外所射入的光線,我還能看到部分石頭狂野、自然侵蝕的痕跡,以及零星生長在表面的苔蘚。
那個怪物站在窗前。因為逆光,我只能看見牠如人類般的黑影輪廓。
「這個夢境是你搞的鬼吧?」我搶先說話。
再一次,是那種全身上下、從外到內完全被檢視過一遍的感覺。
「是又如何?」牠說。
隨著這句話,全黑的人影在臉部出現了兩道紫色的光芒,如燈光般鮮艷。
「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牠沒有回應,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身影的邊緣隨著時間流逝而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請別太見外,塔克西斯就是嘴巴壞了點,其實牠挺可愛的。」
隨著這個熟悉的聲音,S從那個人形的黑影內走出來。怪物的黑色身體如同立起的某種黏液般被撥開,並產生漣漪狀的波紋。我則呆愣原地,一時之間還無法接受這種情況。
「我可以理解妳很驚訝,但我們會有機會解釋清楚的。」
「S,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嗯,就如同妳看到的,我和妳一樣都擁有非屬世間的怪物。」
『是怪物們。』
隨著牠的糾正,黑色的人形開始變化。影子的邊緣開始蠕動、融化,並且快速地向外延展和向內聚攏。牠的背部伸展出四隻昆蟲般的足肢,下半身則越變越長。
當黑影的轉變結束之後,牠的本體從黏液般的陰影中浮出,跨入我們所處的空間。
這個叫塔克西斯的怪物有張年輕女性漂亮的面孔,但是那張臉從中間如同面具般分開一道裂縫,裡面是深邃的黑暗和一枚目光冰冷的紫色眼瞳。牠的背後突出四隻帶有甲殼的昆蟲足肢,如同之前那名空服員個案描述的一樣,末端是長有三指、帶著鋒利鉤爪的手。
牠的上半身多半都被淡灰色並隱隱透出一點紫色的甲殼包覆,胸前甚至如同人類般有隆起的乳房。
而從甲殼間的縫隙,我可以看到裡面暗藍色的軀體。那個暗到我幾乎無法分辨藍色與否的身軀似乎是由許多扭動的小東西構成,也可能是某種不斷翻滾的黏液,總之絕對不是看了會舒服的東西。
牠的雙手幾乎被甲殼覆蓋,顯得纖細修長。同樣纖長的手指末端長著暗紫色、結晶狀的尖銳指甲,邊緣如刀子般鋒利。
然而她的下半身,那條蠕動的粗壯條狀物的表面是暗紫色但發出細微螢光的黏液或是薄膜狀的組織,或者兩者都有。包裹在其中的是和我之前看到的大腦蜘蛛一樣的管狀物,但是更加粗大和醜陋。那些如同腸子般的管道組織互相糾纏到已經難以個別分辨的程度,而且如同活生生地一樣隨著怪物的吐息而縮放。
看到這個畫面的我胃裡一陣翻攪,差點吐了出來。但是這還不是最糟的。
那頭怪物開始移動身體,而我看到在她那如同蛆蟲般的身軀動作的時候,有好幾隻如同嬰兒般、而且還有著暗紫色血管的小手從腸管之間伸出,輔助那個龐大身軀的移動。
然後我就吐了。
雖然我知道自己並非在真實的世界,但是那個噁心、乾嘔、胃裡翻攪的感覺卻是再真實不過的。
「嗯,好吧,我可以理解妳為什麼會吐。」
S看著跪在地上的我說,但是話語中並沒有任何特別的情緒。
「牠長得很酷吧?塔克西斯是我的怪物,名字來自我小時候接觸的第一本奇幻小說。在故事裡,這個名字代表的是一個強大的神祇。她有很多形象,最常見的是一隻被叫做『萬色返空龍』的五頭巨龍。」
他聳聳肩。
「算了,不重要,只是個無聊的故事而已。」
『咯咯咯咯,我真不懂紅眼怎麼會看上這種軟弱沒用的傢伙。』
塔克西斯轉動著藏在臉面裂縫中的紫色眼睛,輕蔑地說。
我無法分辨牠的聲音從哪裡發出來。但是我努力穩定思緒,嘗試著維持我的人性不至於分崩離析。
「你們想做什麼?」
我緩慢地起身,盡量不讓自己顯得虛弱。此時的我滿腔怒火,心中既羞愧又感覺被背叛。憤怒也推了我一把,讓我體內的恐懼沒有那麼囂張。
『妳以為我想這樣嗎,女人?要不是紅眼…』
「塔斯!」S厲聲說,聲音有點憤怒。「現在我要跟她對話,你給我安靜的待在一邊。」
怪物瞇起紫色的眼睛,發出如同蛇吐信的嘶嘶聲,然後妥協地稍微後退。
S直等到牠屈服的退居次位後,才轉過頭面對我。
「我知道妳有很多疑惑,待會塔克西斯會解釋她的那部分,所以我想先告訴妳我的這部分。」
我冷冷地看著他,用沉默來表示我還在這段對話裡。S很快的察覺了我的意圖,並繼續說完他的故事。
他在因意外喪失未婚妻之後幾乎跌入谷底,創傷後壓力的症狀折磨著他的心靈與肉體。然而在他最脆弱的時候,那個後來被叫做塔克西斯的怪物找上了他。他們經歷的過程和我差不多,無數內在的戰爭、信念的反覆建立與摧毀,最終他從一片心靈的廢墟中站起來並重建如今的自己。到這個部分,其實S和我的經歷大致相同。
不一樣的是我們從這段由黑暗的谷底往上爬之後所得出的信念。
「我想一切的根源就是來自於人性中有太多的黑暗,而幾乎沒有人能夠好好的控制自己的心魔。」他看著我說,語氣陌生而且冰冷。
「所以我和塔克西斯要摧毀目前我們眼中的一切,然後在那片廢墟上重新建立一個新的世界,如同當初我的內在世界一樣。」
「不可能做到這種事的。」
這句話平靜的從我嘴裡說出,每個字都非常清楚。然而連我自己都不懂,為何我可以如此冷靜地面對這樣的情況。
「妳錯了,親愛的。」S露出微笑,那個笑容異常詭譎。「關於這一點,我就交給塔克西斯來說明吧。」
我知道在這種時候,還會繼續聽下去真的是瘋了。但是我還是呆站原地不動,畢竟對方要是真那麼不友善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費周章。然而他們並沒有放棄威嚇的意圖,只是用很不明顯的方式藏在環境的氛圍裡。
「你們何以認為我會聽下去?」
S停下他的動作,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氣(或是嘆了口氣)之後才轉過來面對我。
「因為要是我和塔克西斯真的要對妳不利,根本毋須搞這個場面。況且妳很好奇我們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沒錯吧?」
我以沉默回答他。S嘴角露出淺淺的一笑,轉身走到怪物身後,在陰影中面對著我。
塔克西斯一等主人交出對話權,馬上就挪動身體向我靠近。女性和怪物混合的身軀隨著移動而搖晃著,一邊用牠那幾乎要能噴出火焰的炙熱目光緊盯我。
『我到現在還是不懂紅眼為什麼找上妳,人類。』
「嗯,我想想哦…也許是因為妳太蠢了?」
塔克西斯瞇起唯一的那隻眼睛,全身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然後牠以非常緩慢、幾乎難以分辨的速度拱起背部。
「塔斯!」S從陰影裡面喝斥牠。
怪物再度瞇了一下眼睛,停頓了幾秒後才漸漸回復原本的姿勢。我想,牠剛剛是被我惹惱而真心想攻擊我。
『我和紅眼、那個妳稱呼牠潘尼歪斯的來自一個你們平常不可見的地方。與其說那個世界和你們平常認為的那樣分為人界和靈界,不如說我們同屬於一個宇宙,只是你們人類平常看不到。』
「我已經知道了。」
『我們都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受制也生於那個「創始之源」。你們人類用很多名詞稱呼它,但是那都不能完全描述它真正的存在有多麼地重要。』
「我知道你在說什麼,然後呢?」
『它消失了。』
「不可能,這個世界的秩序和定律依然存在。」
『世界照常運作沒錯,你們的、我們的世界都一樣繼續運行,但是它卻消失了。我們僅能從世界沒有崩壞,知道它應該還存在於某處。』
「然後呢?」
『我們和創始之源的連結比人類更緊密,所以它的離開導致了大規模的混亂。』
「我想,這也就是為何你們越來越常入侵這邊的世界,操控人心黑暗的慾望。」
『我們不能直接跨足你們的世界,我們在這邊不具有實體。所以唯有透過妳和S這樣的人、或是像你們人類說的、透過「附身」佔據人類的軀殼。但是要想透過你們的血肉之軀進入這邊,我們必須得到身體主人的認可。』
「我知道。方法是像我和潘尼歪斯一樣共生、互相利用,不然就是攻擊人類讓他們變得虛弱再誘使他們同意被入侵。」
『沒錯。』
「我們直接說重點吧,這和世界終結之日有何關係?」
『我們之中的一位、能力最強大的其中之一,聲稱牠得到了啟示。創始之源的離開是因為它厭倦了,所以這個世界必須被淨化、而後從灰燼中重生。』
「所以毀滅人類世界就可以帶來你們想要的?」
『咯咯咯咯,妳還是不懂。』
怪物笑著。當牠發出那個怪裡怪氣的笑聲時,那兩半分開的女人面具會稍微合攏一些,並隨之抖動。
「不,可能只有秩序之源做得到那樣的事情。我們要的是一個全新的規則,一個沒有選擇、偏見、歧視的世界,一個融合且完整的世界。」
S從陰影中開口,他的雙眼在黑暗中顯得特別明亮。
「妳是助人工作者,妳很明白人性的黑暗如何摧毀這個世界和我們自己。但是塔克西斯和牠的同類可以吞噬我們的黑暗、控制好人類心中暴衝的慾望,實現一個完美秩序的世界。」
那瞬間,我忽然懂了。
S想要的是一個沒有人性的世界。
他認為人性太多的負面、太多的陰影,不可能讓每個人都學會如何向內在挖掘、與心中的怪物抗衡,最終發現無論如何我們都有選擇的權力。所以他想要大規模的釋放那些怪物進入人類世界,讓牠們佔據每個人心中。無法與怪物抗衡、面對心魔的人就會崩潰而受到控制,只有像我們一樣的人能在這場心靈的戰爭中存活。
然而存活的代價是與怪物共生一輩子。要不是失去人性與自我淪為傀儡,不然就是進化、讓心靈變得更強大。
這已經不是超自然事件了,這是一場遍及全世界的心理恐怖攻擊,而且沒有任何武器和科技可以防堵。
「不能因為大部分的人無法理解、可能犯錯就剝奪他們未來人生的選擇權。我們都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無人例外。」
我看著他們,嘗試冷靜地陳述我的立場。
「生命唯有在不斷犯錯的情況下才能逐漸成長,這個承擔壓力與痛苦的過程會迫使人們向內挖掘自己的心靈、慢慢找出人性存在的意義。所以你不能因為自己走得比較快就輕視別人、剝奪他們的人生。」
「那我的人生呢?!」S怒吼,他的身體在黑暗中跨了一步。
「妳不會理解我失去她的時候有多痛苦!那些我們曾經一起規劃的未來,現在都不存在了。而且妳猜怎麼著,那個該死的肇事者竟然只需要吃四年牢飯,還別說這些花費是用我納稅的錢!」
他一邊說,一邊跨步往前接近我。
我能感覺他的情緒非常劇烈。情感的劇烈波動產生一道道擴散的半透明線條,從他身上往外擴散。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看過他這個樣子。
「我嘗試原諒、我嘗試忘記這一切,所以我學習諮商。但是我那麼努力讓生活回歸正軌,不要走上崩壞的道路,該死的對方卻不需要承擔任何事、不需要犧牲任何代價!」
S說完這句話時已經幾乎走出陰影,只剩下臉還埋在黑暗之中。我可以想見他當時扭曲、瘋狂的表情,因為我的天賦就算在這個空間也還能作用。
我看得見。
他的胸口有一個大洞,佔據了他整個胸膛。洞口的邊緣充滿著乾枯的裂痕,如同樹枝般向四周伸展。洞中可以看見螺旋狀的石頭表面,上面一樣佈滿著細微、隨呼吸而明暗變化的紅色紋路,感覺很像血管。而在那個洞穴的深處、那黑到仿佛擁有實體的暗處,我能看到一雙眼睛。
我到現在還是無法忘懷我與那雙藏在S心中的眼睛對視時所感覺到的。那是一股巨大、如日蝕黑影般的情緒,交織著憤怒、悲傷、絕望還有無數的眼淚,在我察覺到後瞬間如鬼魅般從我的雙腿爬上全身。
情緒如同瘋狂的潮水從四面八方攻擊我,將內在世界的我推來又推去。沉重、凝滯的感情幾乎讓我窒息,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接觸過這麼強烈又沉重的心靈。
我短暫的閉上眼睛,利用那一秒的瞬間平復感受到的強烈衝擊。一秒對外在的世界也許只是轉瞬,但在我的意識中它可以無限地延長、接近永恆。
「我們的生命都經歷過痛苦,有些甚至無人可以傾訴,S。」
我睜開眼,冷靜的看著那個我曾愛過的男人和他身旁叫做塔克西斯的怪物。
「我無法切身體會你失去未婚妻的悲痛,也無法理解你在法律上感到的絕望與憤恨。但是我可以理解這些事情將你的靈魂撕裂、幾乎要將你逼入瘋狂的谷底。」
S不屑的哼了一聲。
「少來諮商那一套!我知道的技術可能沒妳那麼多,但這些基本的同理心話術我也會。妳以為這樣就可以操控我打消念頭嗎?!」
我緩慢的、小小的嘆了口氣。每當我覺得無奈、想做最後一次解釋時就會做出這個動作。
這個動作同時也代表兩件事:第一,我知道已經無法說服對方、或者再說也無濟於事。第二,就是我已經準備採取除了說理之外的其他選項。
「你應該明白諮商的這些不是話術,S。」
我直盯盯的看著他,希望能藉此把我的感情傳遞過去。這是我最後的一搏了。
「可能每個助人者一開始訓練的時候是的。但是長久的專業養成過程會塑造、改變我們,讓我們最終相信這些技術、直到這些理論變成我們的信仰。你知道如果不是這樣,個案會感覺到我們的不真誠。」
我看著S,最後一次、仔細的凝望著他。他的姿勢沒有剛才那般劍拔弩張,但是仍然充滿攻擊和防衛。
也許這段對話真的發揮了一點效果,然而我知道他再也不是我以前愛的那個男人了。就算他現在跪下痛哭、放棄那個控制全世界的計劃,我們的關係也已經永遠的結束了。
「S,看著我的眼睛。你知道我剛才說的話是真心的,我知道你有能力分辨出來。」
這句話一說完,他隨即移開自己的視線,身體也跟著一起退回陰影裡。我這時就知道一切已經再也無法挽回。
塔克西斯似乎也知道這件事。
『女人,要是妳能協助我們的計劃,連結兩個世界的速度就會快多了。』
她看著我,然後用一隻手比向S,做出一個「歡迎光臨」的手勢。
「要打開通道哪有這麼簡單?」
『只要我們搜集了足夠的能量就可以了。』
塔克西斯話才說完,我後方的空間卻突然伸出一隻漆黑的、帶有爪子的手。
它似乎要往前抓住S和塔克西斯,但是到一半就停了下來。他們兩位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嚇了一跳,馬上本能地抬起手來保護身體。塔克西斯還拱起了背,像之前要攻擊我一樣的發出嘶聲。但是我聽得出來,牠的聲音裡面帶有恐懼,不如前一次這麼囂張了。
然而那隻黑色的手在我身邊,卻反常地令我覺得安心。在當時我無法確認那是不是潘尼歪斯,但可能我心中已經覺得是了。那條手臂停在半空中一段時間,久到我可以回頭看看它從何處伸進這個空間。
結果那隻手後面連接的是一片黑色像液體的東西,就這樣像一個搞砸的廉價特效般掛在半空中。
然後,那條手臂緩緩地轉動,直到掌心面對著我。
掌心的中央是一顆燃燒著橘紅火焰的赤色眼瞳,正緊緊地盯著我。那火焰徐徐的燃燒,沒有發出任何一點聲音。但是在我們彼此凝視的瞬間,我被那團燃燒的火焰包圍、身軀被烈焰吞噬,卻一點也不覺得痛苦。
也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仿佛有什麼開關打開似的。那條手臂從指頭尖端開始長出一顆顆大大小小的眼睛,每一隻的眼瞳都紅如鮮血。
在下一個瞬間,我的視線就完全被火焰吞噬。身邊所有的一切都化作灰燼,而我也隨即失去意識。
在那瞬間,我好希望一切就此結束。自己可以擺脫這份能力帶來的無盡夢魘,回到一個平凡、普通人的生活。就算當時某個強大的力量殺死了我,我也覺得沒有關係。
然而這個願望終究沒有實現。不只如此,還有更痛苦艱難的考驗在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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