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被別人問起我的工作時,我總是會需要思忖一下該怎麼解釋比較好。
原因無他,是因為如果我按照專業證書上面寫的職稱「心理師」介紹的話,大部分的人容易跟另外的什麼心靈導師之類的搞混。而如果我用這個領域的用詞「助人工作者」來介紹的話,這又是個太過廣泛的詞彙,而且大部分的人所知的「助人工作」絕對不包含心理諮商服務。
所以我在說明自己的工作時,總是需要先評估一下眼前的人是個怎樣的類型,再決定我要用怎樣的詞彙跟對方解釋。
還好,我有項蠻好用的天賦,所以看人對我來說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
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多特別的能力。我的意思是說,比起念動力、手上伸出爪子、眼睛噴出雷射光、操控磁場之類的超能力,我的天賦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但是在普通人之中則是很特別的。
我的能力是我能看到別人「形象化的內在世界」。
雖然說是看到,但也並非是想看就能看到,也不是什麼集中精神就好。我往往需要和對方互動、至少要是言語上的。真實的見面會讓我更快能看到些東西,而肢體的碰觸則會讓對方的意識流向我,讓我馬上就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像。
不過,能力並非對每個人都能啟動,有時我就是什麼也沒看到。不過大部分的時候,我都能看到對方心裡所呈現的樣子。
我很常在人們身上看到黑暗的洞,樣子和位置都不太一樣。這通常代表他們有某些心理的需求沒有被滿足,並且因此而感到飢渴。我就曾在大學時候的閨中密友M身上看到一個吹出濕涼冷風的大洞。而當數年後我們再相見時,我發現那個洞擴大了,而且裡面出現了一雙眼睛瞪著外面。後來M告訴我她拿掉過和前任男友的孩子,而且她有甲狀腺機能亢進的問題,疑似還有躁鬱症。
有時我則可以看到一些伴隨主人身邊的「怪物」,牠們通常都是主人人格某個部分的體現,而且幾乎都是比較陰暗的那一面。最常見的怪物是黑影狀的,牠們漂浮在人們身旁或背後,身形時而消散時而聚攏,這表示主人的黑暗面還未成形。
如果這些怪物有了確切的形象,就代表黑暗面浮上了人格的表層。我曾接觸一個家暴的個案,他爸爸的身邊總是站著一個像是中年男人的怪物,用牠扭轉了180度、帶著散發寒意的詭異微笑的臉孔看著前方。
還有一些人會讓我看到一些比較完整的畫面,像是定格的影片那樣。這樣的人背後通常都有一段特別的、完整的故事,而並非只是和家人觀念有落差、對未來茫然、感情不順遂之類的。
最近我接了一個從法院那轉介過來的個案。負責的社工告訴我,個案(一個高一的女孩)疑似在家中受到喝醉了的父親性侵,而且這似乎不是唯一的一次。
想當然爾,社會局介入了這起事件,將這個女孩帶離原本的家庭並開始啟動司法偵查。但是法院在審判時卻發現整起事件缺乏關鍵的直接證據,也因為前陣子剛好發生疑似誤判的家暴案件,所以法院那邊尋求心理諮商的介入,希望釐清事情的真相。
通常像這樣的性侵個案,很快就可以看到某些畫面。但是我和那個高中女孩見面到第三次時,她在我眼中仍然還是那個樣子。她身上沒有洞、背後沒有怪物、我也看不到任何片段的影像。但是我的能力原本就不是對任何人都能成功,所以我也不太在意。
可能因為性別的關係(也是因為這樣才找上我的),這個女孩很容易就對我卸下心防,把所有事情都說了。當然,身為專業人員,我會為個案做所有我應該做的事情,而她也盡情的宣泄了她的情緒。
但是,我一直隱約有種奇怪的感覺。
在工作了幾次之後,輪到和父親進行諮商了。
雖然在接案前負責的社工就有告訴我這起事件有些古怪之處,但是真的和爸爸開始工作後才發現問題出在哪裡。
這位爸爸是個軟弱、自卑的男人,說話的時候有很多表現出焦慮的小動作,像是抓頭髮、搓手、摩擦大腿,而且不停的變換著。
第一次見面我就看到他的肋骨中央有一個深邃的洞,幾乎吞噬了他整個胸膛。裡面只有厚重、黏膩的黑暗,伴隨著類似冰塊一樣散發出來的陣陣寒氣,我甚至能看到洞口的邊緣結了薄薄的一層霜。
不止如此,這個男人背後還有一隻形體模糊的怪物,攀爬在主人的背後用一隻橘紅的眼睛看著前方。
牠的形體在我第四次見這位父親的時候才完整顯現出來。這個怪物有著像七鰓鰻口部的臉,在嘴的裡面是一顆碩大的橘紅色眼珠,嘴巴四周繞生著兩圈不停擺動、銳利的尖牙。
牠有著青少年大小的身軀,顏色像腐敗的綠色,手的指甲則是黑的。但是與其說這個怪物想要驅使主人往黑暗面靠近,不如說牠一直在警戒著四周,並且以威嚇的方式逼退所有外在的威脅。而且牠的眼神透露出一股不安,仿佛在擔心著什麼。這個怪物讓我想到了受傷時充滿攻擊性的小動物。
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從爸爸這裡聽到了不同版本的故事。
撇除這個男人說話時的斷斷續續、咬字不清還有跳躍式的脈絡不說,他呈現的重點倒是很簡單:
他覺得女兒已經被某頭別人都看不到的隱形怪物吃掉了,現在的那個女孩根本不是他原來的女兒。
可是當我更深入的問他這個想法從何而來時,他只說這個惡夢困擾他很久了。
我們第五次見面時,這個男人在屋樹人測驗(一種依靠繪畫來進行的諮商技術,因為要畫房屋、樹、人三樣東西而得名)中只畫了一個有著赤紅眼睛、血盆大口的巨型怪物從一個女孩的嘴巴裡鑽了出來。但是當我想進一步詢問他關於這張畫更多的細節時,他一句話都不肯說。
當然,我也比對了女兒對於性侵事件的看法,以及對父親狀況的瞭解。而就她的說法,她的爸爸一直有酗酒的問題,但是在媽媽過世前狀況並不嚴重。然而在他的妻子意外過世之後,這位父親的酒癮加重,甚至還差點因此丟了工作。
我和主責的社工討論了這個古怪的現象,但是社工選擇站在個案那一邊。我知道處理這件事似乎應該更加謹慎,所以我決定將我的督導K拉進來。
因為要將另一位不在這段諮商關係中的人拉進來,所以我分別向社工、兩位個案,還有負責的法官報告我要邀請督導K先生加入一起工作的事情。在取得同意之後,我便預定了第一次和個案晤談的時間。
當時我原本以為督導的加入可以讓這份工作更加的順利,怎麼知道這反而將我自己推入險境。
與K先生共同工作的第一次晤談前的某天夜晚,我已經上床正要入睡時,電話響了。來電顯示的是個陌生的號碼,但是我能認得話筒對面的那個聲音。
是那個性侵案中的女孩。
「那個男人(個案已經不稱呼他爸爸了)要進來!」她語氣慌張、帶著驚恐的哭腔以及快速的喘氣聲。「救救我,拜託!」
她只來的及說這麼多,然後電話就掛斷了。
我心裡雖然隱隱覺得古怪,但是話筒裡的狀況的確很緊急,似乎已經不是討論諮商倫理、兩難困境之類議題的時候了。於是我開車前往安置地點,並且在路上一邊聯絡社工。
如我所預期的,詭異的事件就會發生詭異的事情,所以在路程中那個社工的電話都沒通過。看來,我只有自己可以靠了。
我走近那棟二樓的小透天住宅,這間隱身在小巷子裡的老舊住宅是臨時個案的安置中心,用來收容需要單獨住的個案。
說來諷刺,當初是我在評估了個案的情況之後,建議社工將她個別安置的。雖然之後的諮商讓我越來越懷疑這起事件可能不單純,但是過去訓練時我的老師有提醒我在處理這種性侵案件時還是謹慎點比較好,所以在我出來執業後一直維持這樣小心翼翼的規則。
大門虛掩著,在門外路燈的照射下看不出來,但是走近一推就會發現根本沒關上。
我走近屋內,一股陳舊的味道包圍了我。但是我沒感覺到有任何人。前廊只有留下一盞昏黃的夜燈,一如個案曾告訴我的,在事件之後她都必須開著燈才能睡著。
我沒有出聲,因為我知道如果電話裡面說的事情是真的,那麼等我到時都已經完事。就算沒有,這屋裡安靜的情況也很不尋常。
我聽見某個東西蠢動的聲音,聽見物體摩擦的聲音和爪子細微的刮擦聲。這個聲音很耳熟。
我走進我的個案應該在的房間,那個房門半掩、位於一樓最裡面的房間。但是我看到的東西,卻完全不是一個高中一年級年紀的女孩、那個東西甚至已經不能稱作人類。
我看到一頭巨大的怪物,大到幾乎佔據了整個房間。牠的頭有像是獅子一樣的形狀,但是扭曲的面容上面有許多霉斑和好幾隻眼睛。牠的鬃毛是無數條纖細的手臂,手臂的皮膚發黑潰爛、但是能看到青色的血管。牠的身體由無數糾結在一起的觸手狀組織構成,其中幾條還離開主體在外扭動。
在觸手之下,我終於看到我的個案,那個年輕、文弱但漂亮的女孩。她攤坐地上、眼睛翻白,已經沒有意識。而那個怪物身上的觸手則從她的嘴裡和肢體各處生長而出,根部和她的身軀融合為一體。
我輕輕的嘆了口氣,盡量不要讓那個怪物看見。
「我原本打算之後再這樣做的,但是妳想要帶入的另外那個人,感覺會阻礙我的計劃。」
那個怪物看著我說。
是,沒錯,它的確會的。我這樣想。
「你不只是她內在的黑暗面吧?純粹的黑暗不可能長得這麼大,還能控制主人。」
「妳很瞭解嘛,女人。」怪物巨大的嘴角勾起一抹卑劣得意的笑。
「所以你是什麼東西?外來的靈魂,還是超自然的存在?」
「告訴妳又有何用?」牠張嘴笑著說,露出嘴裡陰森慘白的尖牙。
「我看這軀體殘破,她的主人幾乎放棄管理,所以我就住進來了。」
牠移動身體來到我面前,那些觸手隨著牠巨大的身形而扭動著,直到夠靠近到我能感受牠22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tODYBo6F7
那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寒氣和壓迫感。
「這女孩內心有很多黑暗,是很美味的食糧。但是我現在又餓了,我想要吃更豐盛的大餐。」
牠瞇起最大的那幾顆眼睛,其他的眼睛則胡亂的轉動。
「你想吃人類的靈魂?」
怪物發出咯咯的古怪笑聲,很像壞掉的發條,然後牠緩慢、仔細的打量了我。
「我聞到妳身上有很香的味道,本來我應該不能隨便這樣做的,但我實在忍不住了。」
我又嘆了口氣。
「好吧,那在結束之前,告訴我你是怎麼隱藏起來的。你不該有這種能力才對吧?」
怪物再度發出咯咯的笑聲。
「我之前的確是沒有,但也許是這個女孩內在的黑暗滋養了我吧。」
「不,應該有別的東西教你這麼做。」
「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妳馬上也會化成我的食物了。」
『欸,妳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叫我出來?』
一個緩慢、低沉但是有力的聲音突然響起,迴盪在整個空間裡。
「我正在跟這個傢伙說話,你不要隨便插嘴可以嗎?」我回應那個聲音。
那頭像獅子的怪物顯得有些驚慌,我想牠應該一時還搞不清楚狀況,但是牠已經自動的感受到壓迫和恐懼了。
然後,在我和那個怪物都沒準備好的瞬間,一隻爬蟲類般巨大的手從我身後的陰影伸出,帶有皮膜和銳利骨爪的手部一把就將那個獅子怪物抓住。牠在那巨爪裡面好像縮小了,不如剛才那麼龐大。
我嘟起嘴巴,事情不用弄成這樣的。
「像獅子的傢伙,跟你介紹一下。牠的名字叫做潘尼歪斯,性格有點古怪。你剛要是坦率點回答完我的問題就好了,我們至少會有一點愉快的聊天時間,現在這傢伙已經差不多醒過來了。」
『我一直都醒著,我知道妳在幹嘛。』牠抗議道。
我沒有理會潘尼歪斯的抗議,繼續說下去:「如你所見的,我和牠的關係有點…特別。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一下,這傢伙的名字是我取的。來自我最喜歡的其中一本小說,史蒂芬金的『牠』裡面那個以人們恐懼為食的古老怪物。」
『我可以開動了嗎?』
「還不行,讓我說完。」
『妳滔滔不絕的廢話讓我覺得肚子越來越餓了。』
「你沒有肚子,潘尼歪斯。你沒有生物學定義上叫做胃的東西,你連消化系統都沒有。」
『總好過妳三不五時就要拿排泄用的器官塞進自己的身體裡面,然後在神經訊號的刺激下感受妳無法用言語定義的存在感。』
「去你的,還不是因為有你這傢伙在。」
『我不管,我要吃了。』
「該死,等一下…!」
我還沒來的及說完,潘尼歪斯就將那頭獅子怪物拉進我身後的陰影裡。
我忍受著從背後和體內傳來的骨頭碎裂聲、咀嚼聲,肌肉被切斷的聲音,還有那頭怪物嘶吼般的死前悲鳴。直到潘尼歪斯終於吃飽了牠的大餐、扭動著牠佈滿鱗片的巨大身軀、一邊舔舐著滴血的爪子一邊退回意識世界裡面那潭墨黑黏膩的湖水底下。
房間回歸正常,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我的個案倒在地上,正在淺淺的呼吸。她現在落入了意識的底層,要花費一些時間才能再度浮上來掌握主控權。
我看到她身上浮現的、像是墨汁一樣邊緣不斷變幻著的大洞,想到剛剛那頭獅子怪物說的話。
「我看這軀體殘破,她的主人幾乎放棄管理,所以我就住進來了。」
我想這也就是為何她的父親要說自己的女兒被某個怪物取代了。他應該並非真的像我一樣能察覺到什麼,但是也許冥冥之中有別的存在給予了他一些警告,也或許他本能的感覺到不對勁。
一件事情解決了,但是之後父女倆的關係仍然需要修復,而且也還需要釐清是否真的發生了性侵事件。不管這件事情上有沒有超自然力量介入,已經發生了的事情是不會改變的。
潘尼歪斯吃了這頓之後應該會老實的待著一段時間,直到焦慮、恐懼還有其他的心理需求讓牠醒來,逼迫我做些什麼。
我想這是這份專業的好處,在幫助別人的同時也尋找著能救贖自己的方法。我們總是要面對自己內心的那頭怪物、那些人格中的黑暗,並且想辦法與之共存。
還好,我大多數時間都能從人們身上看到些什麼。
ns 15.158.61.12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