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進來目前的機構當心理師之前,我輾轉換過兩個單位。第二份工作是我以前在某個學會訓練時的督導介紹過去的,工作地點是私立T大學的學生諮商中心。
會選這份差除了因為想要離開前一個城市之外,也因為學校的諮商案件相對上比較沒那麼複雜。前一份工作的單位實在太血汗、牽扯太多了,加上那段時間也是我和潘尼歪斯處得最不好的(也讓我的生活很混亂),所以我很需要一份負擔沒那麼重的工作來調整自己。
我明白有些同業的朋友會覺得這是份閒差、一個爽缺,而我聽到或感覺到時當然會感到不悅。但是在這個領域中也並非每個人都能理解幫助個案面對人生的同時,也代表著必須讓他們面對內心那些黑暗。這場始於人性的心理戰爭,從來都沒有結束的一天。所以有時我真的無法再承受更多,而只能選擇逃避。
可是我還是需要錢來吃飽穿暖,所以必須工作。
L是我在這間學校任職半年後接的個案,他是自己到中心來尋求諮商協助的。在這個領域,我們把這樣的稱作「自願型個案」,有時也語帶玩笑的稱他們為「好客人」。
在我接觸L的三個月之中,他從來不曾在約定的晤談時間遲到,也從來沒有缺席任何一場安排的諮商。每次我都是大概在諮商開始前五到十分鐘就看到他坐在接待櫃臺外的沙發椅上等待,每週都是如此。
L讀的是美術系,當時二年級。他有參加學校的軟式網球隊,一年級就在區域性的學生美展中得到油畫組的第一名、全國性的比賽也曾經得到首獎。照理說,這樣的表現算是非常傑出了,L就算為這樣的自己感到自豪或甚至自傲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但實際上他是個對自己看法很負面的人,總是覺得自己根本沒有別人說的那麼好。就算得到了某些實績,也沒能增加他對自己的正面觀感。亦如同他來求助的問題一樣,他很喜歡某位在二年級上學期時到美術系旁聽「插畫與圖像設計」的女孩,但是一直不敢有所行動。
當我們在第二次晤談時聊到他為何執著於這個就讀藥學系的女孩時,他是這樣回答的:
「第一天正式上課時,教授特別問她為何一個讀藥學的要來上這門課。我當時才知道她是藥學系的學生。然後她毫不遲疑的站起來,在全班面前說藥學是家裡面的安排、她也覺得應該顧慮父母加諸在自己身上的期望。但是她身為一個有獨立思考的人,也想涉獵一些她真的有興趣的知識。」
後來L告訴我,他的家人並不鼓勵他走藝術這條路,比較希望他走穩定點的方向,像是公務員、企業顧員之類的。他很努力的在藝術上累積了一些成就,換來他現在可以就讀自己喜歡的科系。但是當他真的走上這條路之後,卻反而不是這麼確定自己是否真的那麼想要。
所以,對於這位勇敢承擔家人期望、並且能夠準確的取捨自己人生的女孩,他覺得深深被吸引。當然,我知道一方面他也是嚮往、嫉妒這個女孩擁有自己所沒有的果決和勇敢。
在第六次晤談時,L提議進行沙遊治療。
「這個提議不錯,不過跟我說說看你怎麼會想到要做這個呢?」
L看著我,先是靦腆的笑了一下,然後開口:「抱歉,其實我上網看過妳的經歷,就是在學校網頁上的那些。我看到上面說妳擅長藝術和表達性媒材的諮商技術,還有沙遊和遊戲治療。我感到很好奇,就稍微上網查了些資料,所以我才對沙遊治療很好奇。」
「哦,不需要道歉。網路上那些都是公開資訊,儘管看沒關係。況且個案本來就有權力依靠這些選擇合適的心理師。當然,前提是他們知道這些專業技術代表什麼。」
我眨眨眼,給了一個微笑。
「而且你還肯為了這些專業的詞彙去做功課,我必須承認這是件很難得的事情。」
L對我的讚美感到很開心,之後我們聊了關於沙遊治療的一些流程,以及我為什麼想要接觸這個特別的治療技術。
那時,我可以看到L身上有著一個形狀古怪的洞。那個東西與其說是洞,給我的感覺更像是一道通往某個地點的門。洞口像會呼吸一樣縮小放大,伴隨著洞口邊緣像科幻電影的時空干擾那樣的波狀漣漪。我能看見裡面那如同洗筆桶般顏色雜亂的黑暗,許多似有若無的顏色在裡面攪和成一團。
有時,洞中會釋放出一點黑色的煙霧,但是那團黑影連形體都稱不上。畢竟當時的L還只是一個單純對未來感到茫然、也對能找到一個相知相惜的伴侶懷抱憧憬的男孩。而我則是一個在專業領域上小有斬獲,卻對超自然力量的作用還不夠敏感的助人工作者。
第七次晤談時,我們開始進行初次的沙遊治療。也是因此,L創造了後來引發整個事件的沙景故事。之後每當我想起他的事,我仍然會有點責備自己敏感度還是太低,以至於沒能察覺他內心那股深藏的慾望,還有在這股慾望背後伺機而動的東西。
他創造了以下的故事:
一個王子在新婚隔天的早上發現自己美麗的妻子倒臥在床邊,身軀已經冰冷僵硬。王子傷心欲絕,於是他開始尋找有妻子形象的女孩,但卻始終都無法滿足。就在巨大的悲傷和絕望幾乎要壓垮他時,一個魔法師現身在王子面前,並且告訴王子自己擁有將他心愛的妻子帶回的方法。雖然其他大臣都勸王子不要輕易相信這個來路不明的魔法師,但是思妻心切的王子還是答應了。
魔法師召喚出了一道憑空立著的門扉,告訴王子只要通過它到對面的世界就能見到妻子,而王子只需要把她帶回這邊的世界就可以了。
雖然聽起來很簡單,但是法師也告訴王子這扇魔法門會奪走使用者一樣最寶貴的東西當作啟動的代價,在跨越門檻時立即生效。雖然這筆交易感覺很詭異,但是王子為了能喚回亡妻也管不了這麼多了。
然而就在王子跨越門檻之後,他喪失了對亡妻所有的記憶與感情。以至於縱使兩人在另一邊的世界相遇,王子也無法認出自己的愛人,更別提將她帶回來。不僅如此,王子也忘記了自己為何要跨越來到門另一邊的世界,所以他從此迷失在那個異空間裡面回不去了。
之後我們還花了三週的時間討論這個故事代表的意義。L大概可以發現王子代表著自己,而公主則投射了那個女孩的形象。但是T大學規定的學生免費諮商次數最多是為期三個月、共十二次的諮商服務,還包含第一次的評估會談。日後繼續使用諮商服務則是以學生自己付費的方式進行。我不得不說,我當時的接案價碼就算砍半,對大多數的學生來說每週支付也是一種不小的壓力。所以別無選擇的,我告訴L他還是可以用免費諮詢的方式每兩週來找我一次,或者在比較寬裕時來跟我聊聊。當時,他笑容滿面的告訴我自己可以處理好的。
然而當我再一次聽到他的消息,卻是在快學期末時接到學生事務組打來的電話。
電話中那位口氣冰冷的職員(我必須要說,我真的不喜歡他)只簡單的告訴我立刻到第二男生宿舍去,系主任還有校安中心的人員也已經在那邊了。
我才靠近宿舍大樓的門口,便立刻感覺到壓迫和沉重的氣息。大樓外的空氣仿佛黏稠的油,悶熱且厚重、讓人舉步維艱。門外聚集著許多學生,他們都是被舍監和校安人員疏散出來的。我隨意問了幾個學生裡面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他們都說不出所以然來,只知道好像有學生在裡面大鬧、而且聽到砸東西的聲音。
我走進宿舍大樓,建築物裡面的空氣比起外面更加嚴重,幾乎像是黏膠一般。潘尼歪斯也在牠的巢穴裡躁動著,以至於我更加覺得事件非比尋常。
「你能感覺到什麼吧,潘尼歪斯?」
『哼,當然。』
「是什麼東西?」
『不夠近,所以我不知道。總之不是什麼好東西,別說我沒有提醒妳。』
「你至少告訴我是不是L,印象中他說過自己住在二宿這邊。」
『怎麼,妳擔心他嗎,小妞?』
我可以感覺到牠一邊說這句話,一邊在牠那巨大爬蟲類生物的外表上浮現詭異的微笑。
我在心中怒瞪了牠一眼,接著將牠身上那無形的限制加重了。
「回答我的問題!」我壓低聲音對著空氣說。
潘尼歪斯發出一聲不滿但屈服的悶哼。
『妳最好快點,我能感覺到那個東西越來越強大了。牠正在不斷的挑撥那個人類的慾望,引誘他落入更深的黑暗。』
「該死!」
我奮力的從樓梯往上爬到二樓。隨著我越靠近目的地,空氣就越發的沉重。當我踏上二樓時,我四周的空氣仿佛有生命般的蠕動、擠壓著我。而且從走廊末端的房間傳出一陣一陣強大的壓迫感,還有絕望、冰冷、帶有死亡味道的氣息。
我聽到物體摩擦地板的聲音、爪子敲擊硬物的聲音,還有來自某種動物所發出的喀喀聲,也有點像是骨頭撞擊的聲音。不只如此,還有許多細碎的低語聲迴盪在整個空間裡面,重複著某種我不知道的語言。
三名穿警衛制服的校安人員還有美術系系主任站在走廊第一間房前,臉色蒼白的看著我。
「心理師,還好妳來了。裡面那個學生鬧得很大,場面很恐怖。」系主任聲音有點顫抖,但是我想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害怕。
「他要求妳到現場來,所以我讓學務處聯絡妳。」
「謝謝主任,勞駕您親自來處理。之後的事情交給我就好了,沒問題的。」
「真的嗎?可是那個學生很瘋狂,妳一個女孩子真的可以嗎?」
主任雖然這樣說,但我看得出來他恨不得把事情都丟給我,回到他那個溫馨的辦公室裡去。
『還不是要靠我。』潘尼歪斯不屑的說。
「你閉嘴!」我心裡想。
「當然,主任,我沒問題的。裡面那個應該是L,他之前是我的個案。」
「是嘛,那真是太好了。不過我還是怕妳有危險,不然讓一個校安人員陪妳過去吧!」
主任一邊說,一邊把自己身旁那位最年輕(應該也是最菜)的保全推向了我。而那個倒霉鬼當時臉上就是「幹,為什麼是我?」的表情。
我忍住上揚的嘴角,一邊把保全推了回去一邊說:「真的沒關係,主任。請把接下來的事情都交給我來處理吧,結束之後我再跟您報告結果。」
他們看我很堅持,就也順勢的把所有事情丟給了我之後離開。
『妳確定我們要自己處理這件事?』牠在我往走廊盡頭去時這樣問。
「我們是兩個,不是一個。」
『這時妳倒是會說我們是兩個了,平時妳總是很強調我們是一體的。』
「我們是一體、也不是一體。不過至少是我創造了你,所以你是我人格的一部分。我賦予你名字、承認你的存在,而另一部分的你則吞噬我的恐懼和黑暗為食糧。」
『那妳要呼喚我嗎,親愛的造物主?』
「不是現在,但是準備好,我隨時會召喚你。」
『那就這樣吧。』
潘尼歪斯結束了和我的對話,退回了我意識中那潭墨黑黏稠的湖水中。而我則一邊抵抗著讓人寒毛直豎、冷冽如刀割的氣息,推開了217室的門。
我雖然已經準備好可能發生的情況,但是真的推開門時才發現事情超乎我的想像。
巨大的黑暗籠罩著整個房間、幾乎讓四周化成另一個世界。眼前的這個附身在L身上的東西雖然毫無任何形體,但是那股純粹的黑暗更讓人恐懼。而且我能感覺到牠並非沒有形象,而是目前牠僅能顯現出一部分的自己。不是全部,很可能僅只是一小部分,但我不想思考這個東西全部來到這個世界會發生什麼。
黑暗的底下,是我的個案L。他站立著、背對著我,但不知為何我覺得他知道我來了。
我呼喚了L的名字,而他沒有回應。像焦油般厚重黏膩的黑暗從他身上不斷湧流而出,衝上天花板再覆蓋住整個房間。我可以看到在那黑暗之中,有很多像是黑色小蟲般不斷蠕動的物體。
「現在夠近了吧,潘尼歪斯。告訴我現在發生什麼事情!」我在心裡呼喚牠。
『牠正在進行交易。』潘尼歪斯說,我可以感覺得到牠聲音中滿滿的警戒。
『這個傢伙很大哦,不是什麼隨便的角色。牠在嘗試用這個男人內心的黑暗引誘他,讓他同意進行交換。』
「如果交易順利進行呢?」
『就如同妳也知道的,』牠瞇起眼睛,『牠就會得到足夠的力量、打開通往我們的世界的門,然後以一個有實體的方式影響這邊的世界。等到那時,除非有更高層的力量介入,不然沒有人奈何得了牠。』
「好吧,那我現在要和他的意識連結在一起,幫我一把。」
『悉聽尊便。』
說完後,我便奮力的往前邁步。L雖然只距離我半個房間的距離,但是這個空間內的氣息沉重到像是凝固一般,我跨出的每一步都如同腳上綁著鐵塊。房間內的黑暗也阻擋著我,它們在我四周流竄、伴隨著時而如轟隆巨響、時而如輕聲呢喃的話語,就像有數千個人同時在說話。
終於,我碰到了L。我緊緊的抓住他的手臂,卻仿佛握住石像一般。他的肢體冰冷且堅硬,根本不像是人類,而且當我們皮膚接觸時好像有無數細小的針刺進了我的手裡。
也就是在我們皮膚接觸的那一瞬間,我們的意識開始流向彼此,讓我得以進入他具象化後的內在世界。這件事情唯獨在潘尼歪斯的協助之下我才能做到,不然平時我僅僅只能透過諮商技術影響著個案。隨著我被拉進L意識的深處,我也感覺到有另一種不知名的東西流入我的體內。
那個東西給我的感覺很像是濃縮的黑色糖漿,但是更冰冷刺骨。它流進我體內時讓我止不住的冷顫(雖然我的身體其實可能沒有動作),並且我發現這個黑色的黏稠物放大了我的慾望還有負面的情緒。那些我以為自己已經克服的童年焦慮、那些我曾經感到忿恨難平但現在應該能冷靜面對的一切、我的害怕與擔心,以及我那些從來沒有告訴別人的慾望和秘密,全部的一切,都如脫去韁繩般的在我的意識之中奔騰。
然後,我終於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離開了諮商之後,L確實有變得比較好。他認真的思考了自己創作的沙遊故事、為了確認自己是不是真的在藝術方面表現得足夠傑出而和能信任的同學及教授談話。他也更認真的投入在網球隊的練習,希望能被選入先發球員,看看自己是否具備其他領域的能力。
他甚至鼓起勇氣向藥學系的某位學弟打聽那個女孩的事情,而且因此得到了進展。那個女孩很大方的願意和他聊聊,至少是先以朋友的方式開始。以我在他的記憶中看見的畫面來說,兩個人的互動好極了。那個女孩也很欣賞L傑出的能力,至少在兩人出去咖啡廳見面時我能看出她是真的對和L待在一起感到開心。
然而那個邪惡的黑影很早就盯上他了。他先是在L的夢境中製造更多曖昧的場景,那些描繪著未來美好感情生活的細節、還有足以挑起一個年輕男孩慾望的情色畫面,而兩人的見面則在現實中加速了牠邪惡的計謀。L開始急切的想要拉進和女孩的距離,但是卻又受限於他本身純真的那一面而覺得不該這樣做。就在慾望和理智這兩股力量互相的拉扯之下,L的心靈變得越來越脆弱,並且最後弱化到能讓那股邪惡入侵的程度。
到了這個地步,牠開始加諸更多黑暗在宿主身上,用無所不在的幻覺、細碎的呢喃低語、被放大了的慾望和理智互相衝撞與拉扯來更進一步的摧殘L的意志。這個年輕的男孩開始變得瘋狂、急切的想要得到自己夢寐以求的女孩。沒有受到影響的女孩則發現這個原本溫和有禮的男孩變了,成為眼中似乎只有慾望、想要占據自己的野獸。
最終,這個悲劇的愛情故事的女主角疏遠了原本有可能發展的男孩,成為壓垮他內在世界防線的最後一根稻草。
而此刻,在那時間長到像是永無止盡的內在世界之中,我曾經的個案L受到女孩離開的打擊,一邊咒罵自己一邊也恨惡著女孩,陷入不斷輪迴的自我折磨之中。
「為什麼她要離開?!為什麼?!」
『你想要得到她對吧?跟我交易吧,我就把她給你!』
在那個意識世界裡面,同樣的對話持續著。那個黑影不斷的誘惑L,想要讓他半自願的放棄主導權,好讓那個超自然怪物可以進駐他的身體。
受到那股力量的影響,L的世界被黑暗團團籠罩,厚重黏稠的黑色物質完全的吞沒了原本的主人所創造出的所有東西。黑影圍繞著那個曾經統治這個世界的主人,形成一股漩渦。在那地獄般場景中間,我可以看到L在內在世界中的那個形象跪在地上、發出足以撕裂這個世界的哀淒怒吼。他的眼睛流出血淚,眼眶中只剩下無盡深邃的黑暗。
『妳想要怎麼把他抓出來?』潘尼歪斯問。
「我也不知道,走過去把他從那團黑雲中拉開?」
『這傢伙是超自然靈體,不是普通那些帶有怨氣、徘徊的靈魂,也不是個小嘍囉。牠的力量非常強大,也只有這種怪物才會用這樣的方法玩弄人類。』
「你是想要告訴我你沒辦法處理牠就對了?」
『倒也不是,像這樣強大的存在有很多限制的,牠們以人類的慾望和心中的黑暗為食。所以...』
「所以牠們要的就是我們想要順從慾望,卻又在理智上面覺得不應該這樣。而如果我們能坦率的面對自己內心的黑暗、接受這些都是我們人格的一部分、而且無論如何我們都可以選擇要怎麼做,這樣牠們就無從得到力量了。」
潘尼歪斯很少有除了輕蔑、邪惡之外的笑容,但是在這一瞬間,我感覺牠的嘴角帶著微笑的彎鉤。
「好,那我們走吧,潘尼歪斯。去面對這膽敢把我的個案搶走、還害我要一個人來擦屁股的混帳王八蛋。」
我往那團黑雲走近,但是越往中心靠近行走就越困難。強烈的氣流幾乎奪走了我的行動能力,身旁穿梭流動的黑暗和那此起彼落的話語聲也讓我感到越來越沉重。還好,每當我的意志快要被拉走時,我能感覺潘尼歪斯用那佈滿鱗甲的手背在我心中頂了頂我、讓我得以重新找回自己身處此地的理由。然而,就在我即將跨越最內圈的黑色漩渦時,一股巨大的力量從上而下罩住了我,讓我的視野變為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然而就在那視覺理應被遮蔽的黑暗之中,我感覺到有某個東西回望著我。
接著,黑暗中浮現了一雙燃燒著青色火焰的雙眼。當牠看著我時,我能感覺自己被一陣極度寒冷的火焰所包圍、接著被燃燒成灰燼,再繼續重組回我目前的形體。然後,牠的聲音迴盪在我身處意識世界的形象體內,是帶有些微磁性而且意外細微的聲音。
然而儘管牠的語調優雅、細緻,但牠的話語卻從我身上抽走了所有的溫度。
「妳來了,小女孩。」
該死,一個三十歲的女人。沒有固定的對象也沒房,應該是敗犬老妹不是小女孩。我心裡想。
「但是,嗯…我該怎麼說呢,用你們的方法應該說:『起碼妳還有張不錯的臉蛋和該凸該翹的身材』,對吧?」
這傢伙讀取了我的思想,這句話是回應我沒有說出口的想法。我感到一陣暈眩和噁心,因為被輕易看穿而動搖了起來。
『女人,小心點,這沒什麼的。讀取別人心思這種事妳也做得到,別害怕牠!』潘尼歪斯在我體內大吼。
牠的話讓我回復了神志,並且得以鼓起勇氣開口:「我來這裡是要跟你交涉的。」
聽到這句話,那雙眼睛下方裂開一道模糊的開口,一道呈現弧形的開口。
牠笑了。
「妳想要把這個男孩帶回去?」
「你明知故問。」
「呵呵…」牠發出如同布料摩擦的氣音,我都不知道為何這傢伙能模仿人類到這個地步。
「我知道妳,小女孩。過去和妳擁有一樣能力的人類很多,但是心靈夠堅強、能夠將黑暗面整合起來的,妳倒是第一個。」
牠散發青色火焰的雙眼緊緊盯著我。
「我曾經面對過幾個和妳一樣的人類,但是他們都太脆弱了。擁有一點能力,就自以為天下無敵。」
那道模糊的開口內伸出了無數細小、尖銳的細牙,而牠那原本應該是青色的眼睛,此時卻燃燒的是血紅的火焰。
那是我曾經看到過的景象。
「妳應該知道自己的渺小。因為就算妳擁有些特別的能力,在世界中仍然如同螻蟻。」
「我知道。」我也冷冷的回瞪著牠,因為我知道面對牠們的時候不管看到什麼,別退卻就對了。
「但我就是因為深知自己的力量仍然微不足道,今天才能進入這裡。」
牠的眼神變得輕蔑,我能感覺的出來。四周還是純粹的黑暗,暗到我除了黑色之外看不到任何東西。
「妳為什麼想要拯救他?」
「因為他曾經是我的個案,而且他是個善良的孩子,之後他的改變不是他真正的樣子。」
「哦,為何不是?」牠瞇起眼睛。
「我知道不是,因為我看得見他內心的純真和善良。」
「咯哈哈哈哈哈,」牠開始發出瘋狂、尖銳的笑聲,整個意識世界都隨著牠而震動。「那妳應該不知道這個吧。」
話還沒說完,我的意識中就闖入了一連串的影像。我知道那不是我的記憶,於是那只能來自於我的個案了。
在那些L內在所呈現出來的影像中,包括他想像著我如何在諮商的過程中挑逗他、勾引他和我做愛。他想像著我穿著鈕扣開至胸前的白色襯衫、除了露出胸前深邃的那道溝之外,半透的襯衫也幾乎藏不住裡面的鮮艷的紫色內衣。(該死的我有這個顏色,可是這套絕對不是我的)不只如此,他還想著自己把我壓在諮商室那片單面窗上,在能看見戶外人潮來來去去的情況之下從後深入我體內。
我忍受著影像中那個男孩對我的各種鹹濕幻想。嘗試冷靜的看著他以各種方式在高潮時釋放在我身體的各處、在美術系館和球隊休息室等等他常出現的地方和我做愛,直到影像終於逐漸淡去。
「就只是這樣?」我壓抑著湧上喉頭的羞恥和內心複雜的情緒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有製造幻象的能力?別忘了,黑影怪物。這些伎倆我都曾經歷過,而我如今還能站在這裡。」
「哼哼,那麼人類,妳憑什麼認為自己能讓我離開?!」
牠的眼中迸射出青色的巨大火焰,充滿了整個區域。我這個形象的體溫快速地被火焰奪走,腳下擴散出一片白霜。
「潘尼歪斯!」
隨著我的呼喚,牠從我身後的黑暗中現身。佈滿全身的、堅硬的巨大鱗甲互相摩擦發出細碎的聲音,表面有著晦暗且不斷變化的顏色。支撐那具龐大身軀的是厚實的爬蟲類四肢,生長著古老、帶有鋒利刃口的尖銳指爪。牠完全現身時四周的黑暗發出細微的震動,顏色似乎變得沒有那麼深沉。
潘尼歪斯垂下牠如同巨龍般的頭盯著我,然後緩慢的眨了下眼對我示意。
『我回應妳的意志而來,親愛的造物主。』牠說。
不知何時,我身上的冰霜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個黑影怪物的火焰也縮回牠的眼瞳中靜靜的燃燒。
「謝謝你回應我的召喚,現在我們一起面對這個有青光眼的混蛋吧!」
潘尼歪斯扭了一下頭,抬起脖子瞪著那雙眼睛:『你聽到了,青光眼。這個女孩希望你離開,而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你站在人類那邊嗎,紅眼?!」黑影怪物怒吼著。
『這個嘛…關於這點有些複雜,就姑且算你說對了吧。』
「這樣對你有什麼好處?我們不需要服從這些渺小的螻蟻!」
『他們不是渺小的螻蟻,他們是很有意思的東西。難道你不好奇祂當初為何選擇這群軟弱的生物嗎?』
「你不是好奇,紅眼。你只是太懦弱,竟然屈就在人類底下。」
『哼,反正以你的智商我很難跟你解釋。喔,對了,我忘了你沒智商。』
「你倒是在這個小女孩底下過得挺爽的嘛,我敢說這讓你的爪牙都廢了,我聽到的…」
『夠了,你這傢伙話太多了。』沒等對方說完,潘尼歪斯就發出怒吼。
『我不想再看到你繼續在這裡廢話。現在,給我消失!』
「哼,紅眼,你以為自己能再一次阻止牠的大業嗎?」
聽到這句話之後,我發現四周的氣氛變了。有另外一股更加沉重的氣息漫延開來,四周的黑暗開始變得混沌、模糊,仿佛有許多似有若無的色彩混雜其中。
我抬頭看著潘尼歪斯,牠爬蟲類的外表沒什麼變化,但是牠的眼神變得不一樣了。
原本褐色的眼珠混入了別的顏色,慢慢變得赤紅如血。眼神也從本來的戲謔、嘲諷,轉變成冷冽、兇惡的凝視。
『我要看到你消失。你應該慶幸這女孩只讓我嚇唬你,不然會有更可怕的事情發生。』
那是我從來不曾聽見過的音調。潘尼歪斯身為我人格陰暗面的體現(好吧,還混雜了別的),在我馴服牠之前我們也經歷過一段漫長的對抗過程,但是牠從來沒有露出如此冰冷的聲音。
「潘尼歪斯,趕走牠就好了啦。」
牠沒有回應我,只是繼續用兇惡的眼神看著那個黑影怪物。我看到潘尼歪斯龐大身軀線條附近的景象開始不規則的晃動、如同液體。不如之前四周的刺骨冰冷,現在的環境變得有些黏稠炙熱、連我的情緒也跟著浮躁起來。
「哼,我這次就先離開。」那個怪物看向我。「但是,小女孩,在身邊飼養餓虎是個玩命的賭注。」
然後牠消失了。
四周的環境瞬間變回真實中的第二男生宿舍217室。剛才無所不在的黑暗和無數令人瘋狂的言語逃得無影無蹤,沉悶、帶著死亡的壓迫感和如同凝固了的空氣也都回復正常。
L倒在地上,還有微弱的呼吸。他的心靈經歷這一連串的折磨,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改變。我過去碰到的人們有些變得更堅強了、勇敢的和自己心中的怪物走下去。有些人則徹底崩潰了,他們無法接受和承認不論外表裝得多麼溫文儒雅,內心中的某處都懷抱著慾望和邪惡。而有些人,最糟糕也最幸福的那一群,他們用徹底遺忘來逃避。
但是無論如何,黑暗已經徹底的改造了他們,亦如同我一般。一旦經歷過這一邊的世界,就再也不可能回到原來的生活了。
事件後我沒有和潘尼歪斯討論起任何事,雖然我有滿腹的疑問。我想我只是逃避去面對那些我可能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也可能我在等牠開口告訴我。
我也沒有繼續關注L在事件之後怎麼樣了。即便他之後還曾兩次來中心尋求諮商服務,並且指名要找我,但我總是以我目前的狀況不適合繼續展開和他的諮商關係為由婉拒。
那個怪物給我看的記憶很可能是假的,牠們都擁有這樣的能力:能夠讀取人類的記憶然後據此製造出真實到足以相信的幻覺。而牠們最高招的,則莫過於將真實和幻覺結合,讓人們無法分辨真假。但是我還是無法擺脫那些情色的性幻想對我的影響,它們讓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L,尤其在他本人不知道我看過的情況下。這也是牠們慣用的伎倆,一種安置於心中不斷生長、擴散的毒藥。
而且更讓我羞愧又氣憤的,是我竟然真的對此有了反應。我恨透了這樣的自己,卻又在這禁忌的妄念中感覺到放縱的狂熱。
我惟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我在這場無止盡的、足以奪去信念的內在戰爭中至少還嘗試去做些我認為正確的事,幫助那些還不知道如何與黑暗共處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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