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現年三十二歲的優理依舊喜歡我的插畫,那種不用花錢、毫無精緻度、彷彿隨手亂撇的惡趣味卡通圖案。優理更重視心意,禮物的意涵最好與我們相關。
我總算下定決心,放棄找尋千萬發票。
剛才挪動書房裡所有大件傢俱,我要先處理正事,復原環境擺設,順便搬走優理一直想丟的行李箱,拿到陽台與其他廢棄物擺在一起。
等優理離開臥室,我再找機會轉移注意力,偷偷去廚房取走冰箱裡的蛋糕盒,回來書房加工,在墊著蛋糕的底版繪製卡通插圖。至少要完成這種程度的生日驚喜,年輕時的我做得到,現在也可以。
雖然優理不可能動過冰箱裡的蛋糕盒,我剛到家時偷偷藏進去,優理並不知情,但還是確認一下。
拉開冷藏櫃,微涼氣體伴隨滲透的黃光傾瀉而下,調戲我的腳尖,這才是真實世界的溫度。自從十二月初寒流來襲,我們家的暖氣機二十四小時運轉,室內絲毫感受不到寒冷。
居家工作的優理是否察覺冬天已經到來了呢?優理討厭冬天,喜歡適合潛水的炎炎夏日。我卻想從冬季之門取出冷藏蛋糕,作為優理的生日禮物?似乎不太對勁。
蛋糕靜靜躺在冷藏櫃透明隔板上,沒有移動過的痕跡。
優理還不知道冰箱裡有生日禮物。
臥室在廚房隔壁。我稍微挪動腳步,撥開臥室的門簾。「怎麼樣呢老婆?」臥室整理好了嗎?我輕聲發問,旋即得到優理疲倦的神態。
臥室已然整潔有序,地毯擱置兩個大袋子,其一是藍色購物袋,用於承裝玩偶,另者是藍色垃圾袋,說明優理已經完成廢棄物打包。
大功告成之際,優理應當誇張地吶喊:「終於收好了!我要洗澡。」優理喜歡向宇宙宣告她的計畫,然而她卻只回應一句:「好累喔。」
感覺不妙,怎麼看都像感冒了。
「老婆,先洗個澡吧?我來搬走垃圾袋。」我提出建議,優理再用命令的口吻覆述一次:「把這些拿走,我要洗澡。」好的老婆,悉聽尊命。
我擔心優理的健康狀況,於是暫時滯留於臥室,觀察優理的一舉一動。
她緩慢敞開衣櫃,隨手抓取內褲,就把衣櫃闔上,打算繼續穿原本的睡衣。我不能立刻講出:「要不要換一件睡衣?妳身上那件已經穿兩天了。」我佯裝沒事,提起垃圾袋,跟隨優理的步伐跨出房門。
優理走向浴室,而我去陽台放置垃圾袋,再回到家中。
我小跑步折返臥室,從衣櫃拿取乾淨的睡衣,再到浴室敲門。「丟完垃圾之後我會洗衣服,今天穿的睡衣讓我拿去洗吧?」我將浴室門推開小縫,和優理交換睡衣。
待門板闔上,我聞了優理換下來的睡衣,不出所料,這股氣味若是繼續穿在身上,肯定讓優理更不舒服。
我被突發狀況耽擱了時間,得趕快進行原計劃,取走冰箱裡的蛋糕,拿進書房繪製插圖。
優理很疲倦,應該不會洗頭,所以等淋浴水聲停止,優理擦乾身體、換穿內褲與睡衣,不到六十秒就會走出浴室。我的書房在浴室隔壁。如果優理洗完澡出來,我還在書房裡畫圖,甚至點蠟燭當下被逮個正著,那麼驚喜就沒了。
我在書房桌面拆封蛋糕紙盒,小心翼翼取出蛋糕,思考如何繪製墊著蛋糕的紙板,空間有限,插圖不能畫太大。
先拿普通的鉛筆,用筆記本多畫幾份草稿當作練習,手感大不如前,線條形狀不甚美麗。我卻莫名自信,認為優理看見插畫就會很快樂,發自內心地燦笑。
我向書房門口的虎斑貓示意:讓我借用妳的肖像如何?優理最喜歡妳那張呆臉。虎斑貓回以眨眼,應該是說:無所謂,拿去用吧,優理的笑容全靠你了。
好喔,我會加油。
我取過筆袋,輪流試畫七支奇異筆,殊不知它們竟然全部斷水,每一筆都要重複繪製,補足斷水的顏色,結果畫得歪七扭八。我好緊張,雙手不聽使喚,抖得非常厲害,已經忘記指尖捏著筆桿是怎麼一回事,我的手不像我所擁有。
我知道沒人會來幫我,卻還是在心裡喊著:來幫幫我好嗎?拜託,我需要幫忙。
五分二十秒、五分七秒、四分五十九秒⋯⋯
時間無情地流淌,奇異筆越來越枯竭。
我只能鐵了心,隨意挑選其中一支,不再試畫草稿,直接往蛋糕紙板繪圖。
浴室水聲止歇,表示優理正在擦乾身體。我也壓線完成插畫,可說有驚無險。
我將蛋糕留在書桌上,稍微左移,利用 iMac 電腦螢幕擋住房門的視角。離開書房前,我快速審視一遍插畫成品。
斷水奇異筆意外營造出拓印般的質樸溫度,與我生澀的手繪風格相輔相成。插畫成品富有童趣,構圖比例勻稱,而且主題十分鮮明——
純色巧克力蛋糕恰好作為留白,是紙板上唯一的立體物,有如抽象化矮房,好比我們居住的內湖公寓。蛋糕底部環繞卡通圖案,其中三個較大的圓形是主角頭像,卡通版優理、虎斑貓與黑白貓;其餘小圖為愛心綴飾,以及小壁虎、幾隻翩翩起舞的蚊子、吐舌的棉被幽靈,他們也是這個家經常出現的成員。
我畫出了我們的家。
我在慌亂的時候、需要幫助的時候,憑直覺畫出了我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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