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mil沒有回話。太陽越升越高,陽光終於降臨店內唯一坐了客人的一桌,帶著微溫穿透冷空氣的屏障。
「畢業之後沒人再見過你。」Azul推了下眼鏡,海砂打磨的天使石在長年淬鍊下褪去生澀,精打細算的模樣絕非善類。令他想起那個在校園中開啟交易活動的年輕商人,號稱「只要你想要,沒有不可能」,相比神秘商店販賣物品,他更像販賣「服務」。
高大的雙子毫無意外有摻一腳,偶爾監督生跟貓也會同行,雖然大多起的是擺飾作用。Azul會出現在校園能夠想像的任何地方,商人從不放過做生意的機會,Kalim是最常被光顧的。但礙於他與Azul同班,三年來還算成功阻擋銀髮少年不小心賣掉自家的部分產業作為抵押,理由只是為了想辦一場派對。
Azul戴著白手套的手一下一下扣打桌面,指結敲上桌板像心跳,越來越慢,下一秒就將化為儀器上一條水平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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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督生喝完莓果奶昔,盡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不斷玩著手機,律動的手指是在玩遊戲還是傳訊息不得而知。轉頭發現監督生吃完了,Floyd Leech眼明手快決定下一個吃什麼,抓著放上一片櫻桃重乳酪蛋糕的盤子遞他的矮小朋友,堅信這麼做小蝦米就會長高。另一個雙子跟螢幕後的Idia沒有出聲,敲鍵盤的聲音以微不可查的頻率漸趨聽不見,連略微熟悉的背景談話聲都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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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國了。」Jamil皺眉,他的家鄉遠在海的另一端,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大可不必消失得無影無蹤。」
「誰無影無蹤了,大商人事業做大了沒空看社交軟體嗎。」你可還點過讚,Jamil嘴角上揚,對面老同學的笑容抽動了一下。
「你去了那麼多地方,偏偏沒有回來過,大家可是很寂寞啊。」Azul一攤手,戲劇性地搖頭嘆氣,隨即目光釘在Jamil身上,憑藉多年走跳交易場所的經驗想找到蛛絲馬跡。
儘管他為何回來大多數人心都有底,但為什麼是這個時候?還有,他真的不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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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新書很有趣。」Jade打破僵硬的氣氛,悠哉的語氣像是他剛採了一盤新鮮山野香菇一般愉悅,「《紅鸚鵡》……明明是童話故事卻讓人想一看再看,每次閱讀都能發現一點新東西──鸚鵡經歷什麼、跟誰相遇、與誰分離……非常需要反覆品味呢。」
「謝謝。」Jamil有些意外他此時提起,喝一口熱茶,本以為都市甜點店的茶不怎麼樣,竟出乎意料的好喝。隨著茶水將街頭盛夏融進胃裡,陽光更加熾熱,曾經同樣的艷陽下有誰赤腳跑過中央公園橋下,一路奔至雕像邊,巨大水池被他濺起水花。水滴撲上他的臉與銀白色頭髮,掛在眼周使那對紅寶石更明亮。
澆熄不了炎熱溫度,但趕到的他也被潑了一身水。他以為他們很快會踏上地面,但踩上邊緣的少年跳起了舞,池水浸透腳下染出一片深灰色的舞台。少年天生有吸引人目光的特質,這是個該被斥責的舉動──跳進畢士大露臺的池水還有站在上面跳舞──但沒有人阻止他,彷彿他就是降臨耶路撒冷的天使,第一個得到他垂憐的人將獲得醫治。
他突然有不服輸的念頭,跳上同個地方與少年較勁。他不懂自己在堅持什麼,明明對方一點沒有這個意思甚至高興他會跳舞的情緒更加高昂。群眾的歡笑頓成嗡嗡混響,銀髮少年跳下露臺,向他伸出手。
塵封在回憶裡的十五歲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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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il前輩……怎麼會突然回來?」放下精雕細琢的玫瑰花盤子,成功暫停Floyd下一波甜點攻擊的監督生抬頭,低啞嗓音被糖蜜纏裹,似深海女巫問他是否要用雙眼換一顆糖。
五彩斑斕的琥珀糖是清晨太陽反射沙漠的倒影,從輕透的紅看出去,世界被切割成不同模樣。
「咦!」所有人齊齊看向監督生,本來就不擅長發言的監督生像要把自己塞進椅子中一樣往後縮了兩下,及便早就碰到底也還是抱持不可能的希望。他舉高自己的手機跟另一隻手,像在對NYPD投降。
「是、是Najma問的,剛好我們在聊天。」女人的直覺可是很準的,Jamil絕對隱瞞了什麼。這句話他沒敢說出口。
「喔,小蝦米熟了唉,可以吃掉嗎?」緊張到滿臉通紅的監督生又咦了一聲,「請住手!Floyd前輩!」他壓下Floyd想作亂的手,手機差點摔到地上,被前籃球社成員穩穩接住。貓被嚇了一跳,以為有人類妄想搶劫牠的金槍魚罐頭。慌亂中他看了Jamil一眼,剛剛太專注降低存在感他並沒有仔細看,日夜顛倒出門前才被奪命連環call叫起床也還沒有太多精神去聽他們的對話,只知道大家都覺得Jamil時隔多年回來必有蹊蹺。
此時他才看見攀在異鄉人左耳上的金蛇,蜿蜒纏繞似那是它本就安穩的位置。
一瞬的閃神讓Floyd得逞,失聲喊著「前輩饒命」的監督生已想好答案,至於Jamil前輩會不會覺得他們年長了十歲卻還是一樣幼稚不是他煩惱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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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到信。」
Sam寄來的。落款寫的是神祕商店,捨他其誰。只是Jamil沒料到這個人十年來消失得徹底,比起他,這才是真正的跑得沒影。
所有人停下動作看他,一對黑曜石上是拭不去的塵埃,曾有誰把它擦得發亮,閃動五彩斑斕的灰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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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空間只剩下冷氣運轉的聲音。像往紅得發紫的蔓越莓氣泡飲裡扔一塊冰,任它在一片鮮紅中化成碎砂。裂縫迸出的碎塊融進紅色深海,發出臨墜前的哀鳴。
監督生垂眼,雙手不斷在手機上打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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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il Viper是琥珀凍結垂死的鳥,瀕死的生命被永恆凝固,妄圖展翅卻再也無法飛翔。來不及嚥下最後一口氣就成了古老廢墟閣樓裡的一尊展示品,終年獨自面對滿室寂寥與照不進角落的光。而就在光下有另一塊被打磨圓滑的琥珀,晶瑩剔透困了一隻白孔雀。他只能透過塵埃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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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看看嗎?」顯然不是一個問句。Jade開口,臉上扯出一道Jamil熟悉且不喜的弧度。相比兄弟看來隨興,他的態度更為慎重──為了看到更精彩的好戲。
Jamil掏出信與蛇,他帶著本就是要問,只是在這種情況下拿出來真的是極其不悅。他的目的也從Sam在哪裡變為這封信的最初意義,這已不是找到Sam可以解決的問題。
信封上標註是跨國信件,沒有寄件人地址竟然也寄得到。裡頭的信不是普通的白信紙,而是深紫色並以白色的筆書寫,獨獨一行字在上面,看上去更像惡作劇。
你還記得他嗎?這不是問候,而是咒語,迫使他動身前往故地。
曾鑲在銀髮少年耳上的生物如今分成兩半,一半在他耳上,一半在透明袋子裡,拿出來時還在鈴鈴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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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他沒有再開口詢問。
是他拒絕真相或是真相拒絕他沒有那麼重要,結果都是如此。他從不認為自己刻意避開消息,而缺席的人再也沒有出現。他只是不去找,不留下,不再與這塊土地有一絲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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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il Viper,跟我做場交易吧,保證你不虧。」Azul說,黑色觸控筆在白手套間流轉,許久沒做的老本行說起來還是挺順手,「我們會幫助你,直到你找到你想要的。」不論你想用什麼方式。
「資料已準備……Azul氏真是先斬後奏。」平板裡的人初次發言,Idia Shroud作為Azul的商業夥伴,自然知道他需要什麼。精細的合約,由Azul與他挑燈審定許多次後,Azul勉強同意的版本。
Azul仍是時常修改,Idia把合約傳給他以後他把報酬那一行刪掉,並把工作用平板推到Jamil面前,「報酬事成再說,這可是老同學才有的福利。」
「啊……」Idia連線的平板端傳來混亂,隨即出現許多Jamil沒有預料的聲音。
「我們也會幫忙喔,幫助年輕的孩子是需要做的事呢。」Lilia Vanrouge與外表不符的成熟嗓音補充,後面接著Silver跟Sebek的附和。Idia什麼時候這麼善於社交了?竟然跟這麼多人面對面在同一個空間裡。這是他第一個念頭,樸實無華且枯燥。
又有新的聲音加入。
「你們在做什麼?」
「Azul氏……在跟Jamil氏做交易。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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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il沒有仔細聽,他打斷Idia對Malleus的解釋,「很抱歉,恕我不能接受。」
Azul挑眉,灰藍的雙眼看不出思緒,「你來這裡,不就是為了找人幫忙?雖然這確實不像你的做風。」追根究柢,這人十年以來的行進更是一點也不像。商人沒能品出其中含意,放下筆,「無所謂,但如果需要協助,我們也不會袖手旁觀。」
良久,Jamil道了一句「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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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你們這邊差不多了。」又是一道熟悉的聲音,Jamil一愣,看見往日的學長走過來。黑綠色短髮加上萬年不變的黑框眼鏡,附帶一個跟他勾肩搭背的、舉著手機的老熟人。
「喔,這間店是我開的,他們沒告訴你?好久不見了,Jamil。」Trey Clover拿著蛋糕盒出現在桌邊,他突然理解為何在人來人往的洛克斐勒中心,新開不久的甜點店竟是乏人問津,恐怕老闆今天根本沒對外營業。
「嗨嗨,好久不見了喔,Jamil。」Cater Diamond的手機殼更加浮誇,當年最擅於社交的網路紅人畢業後也沒閒著,在網上依舊活躍。
Jamil回了句客套的好久不見,真是感謝Najma的宣傳。
「真的是很久了,十年不見你沒什麼變,頭髮短了點就是啦。」Trey露出他的招牌笑容,「如果需要幫忙,我們很樂意。」
「這是一定的。」Cater附和。
麻痺的他已經不想理解所謂的「我們」是誰了。
Trey推給他小蛋糕盒子,「老闆新作,要告訴我感想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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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il率先離開店裡,揹著相機包,裡面放了他所有取材時用的東西,以及那封信與蛇。他的隨身物品又多了一塊甜點,他不知道裡面裝了什麼,卻也無暇婉拒。
回過神,他站在地鐵站的月台,發現自己不知道去哪裡。黃色車票捏在手中掐出指痕,被直直光線貫穿的車站隨時有風呼嘯而過,這個時間等車的人不算多,各做各的沒有多看別人一眼。
他熟稔紐約在外人看來以髒亂著稱的地鐵,連帶著誰也熟悉起來──僅限地鐵的環境跟長相,路線與方向是他永遠搞不懂的──他們曾搭著地鐵去許多地方,在假日、在課後,明明有專人司機的大少爺總會出現在東村某棟磚紅房屋下,等著跟他一起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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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鐵進站,風往臉上掠過,隨著車門開啟不斷有人上下車。明亮的燈光照亮車廂,同樣的低頭族或聊天的人,沒有人多看別人一眼。
他所站的位置是人少的車廂,他在關門前踏入。他沒有坐下,而是站在角落,隨地鐵搖晃。顛簸太大時他設法穩住自己,沒有要加入無人理睬的光明世界的意思。
他在59街哥倫布圓環下車,並從中央公園西側與西街區60街的出口走上樓梯。短短的路程被走得像一世紀,等他從墨綠色的地鐵出入口重新步入陽光下,他似乎看見兩個少年走進公園,銀白色的身影脫下鞋子跑了起來,另一個只能在背後追趕。
他被烈陽照得快要睜不開眼。在逐漸陌生的土地上仍有身體記憶,他沒有猶豫朝目的地走去。
直到他被樹影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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