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喜歡紅色,那是個具有正面又負面的強烈情感的顏色。
所以她當官家小姐抑或是遭受父族連累流落風塵時,食衣住行,只要能染紅的她都要讓她紅的徹底,就連被押解流放,她也寧願穿上死囚的紅衣也不願穿上普通囚服甚至是常服──不符合她的審美觀。
不過,任何的紅都比不上她親手染的蔻丹,寧願沒水喝也要拿那僅有的水來滋潤她的手指。
嫣紅樓的劉大娘也老說她的指甲大概是全身上下最美最值錢的地方了。
原本她倒是不用賣笑,只是要她做那些粗重的工作損了那經年保養的手,她還不如找條繩子吊死了罷!
或許當初還有那麼一點點抗拒給不認識的男人摸吧?但是就像大娘說的:習慣了就好,反正做咱們這行,尤其像她這輩子就是個賤籍翻身無望,想要長久要麼成了不老妖精要麼給人贖了做妾要麼就是成為妓院的接班人。
不老妖精只在話本子出現過,給人當妾?別開玩笑了,當她還是小姐的時候看多了父親身邊的鶯鶯燕燕暗潮洶湧,叫她當妾一輩子就這麼和人拈酸吃醋爭那個肚皮生娃子就這麼過了?想想都覺得自己掉了價。
何況,想要當妾那也是一門伺候人的活,弄個不好失了寵,搞不好還沒當窯姐兒輕鬆快活!
她只想要保護她的手。
只是撩裙子一晚,有錢拿也不用擔心懷了人家的種(大娘這嫣紅樓的規矩就是進來了必喝絕子湯,省的哪天懷了哪個恩客的種還得打掉),趁著年輕多撈一些錢用心幫著大娘做事,或許還有機會成了大娘的養女最後繼承大娘的店面。
她只要拿出當小姐時的見識與才藝本事就夠用了!管她什麼百合、杜鵑、茉莉那些小門小戶來的都站一邊兒去。
她是蔻丹,豔紅蔻丹,嫣紅樓中的頭牌。
※
她是嫣紅樓買進來的婢子,名喚綠葉。
綠葉不記得當初是如何被爹娘給賣了,就是一個晚上醒來人就在馬車上,昏暗只有窗戶可供透氣的馬車塞滿了像她一般年紀的娃子,有男有女。
家裡窮,爹娘早有打算把她給賣了這件事她倒不是不知,只是莫名其妙就這麼賣了連自己的賣身錢多少都不知道,這只能讓綠葉苦笑。
王婆子是個兇悍又狠辣的人,只要裡面有人哭,他們這些同車的孩子們就會一併沒飯吃,她想不起來當初究竟是被餓了幾次,裡面的人才終於安分下來,其中死了病了有多少個她也不知道,但最印象深刻的是那個深夜,她被蚊子擾得睡不著,才一個翻身藉著月光看到這樣的景象──黑夜中有個孩子,舉起了木樁子狠狠的朝著在一旁熟睡的人扎下去。
當鮮血噴濺出來的那一刻,聲音卡在嗓子裡根本叫不出來,只能睜大眼睛看著被扎的人痛醒和那人扭打、其他人被聲音吵醒看見鮮血時的吵鬧、王婆子氣急敗壞的開門後那一聲「夭壽喔!」的景象。
那個被扎的孩子終究沒能活下來,殺人的孩子最後不知所蹤,王婆子不知從哪請了個漢子把那孩子帶走了,據說是帶去鹽場,那是個一去不返的地方。
為什麼要殺了人呢?大家都是一樣的苦命人。
綠葉有想過,結果她居然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因為餓了渴了受不了了。
她承認自己腦子的確不怎麼好,反正那一刻的鮮紅終究烙印在她的腦海裡,成了令她畏懼的存在。
王婆子除了帶她們給官家或富家太太挑揀之外,另外的出路就是將她們帶進勾欄服侍人,這還是只有女娃才有的路子!至於男娃?王婆子自會託人帶去小倌館,總不能浪費了好顏色是不?
不過到了那時王婆子就會待她們稍微好些,打罵少了也會有好一點的吃食,長得好的王婆子還另外挑出來會幫著打扮一番再帶出去,但她不是那撥人。
大家站成一排低垂著頭給新主子挑選,膽子小一點的還微微地顫抖。
她也很想抖,但是這樣主家就容易看不上,回去會吃一頓好打──雖然就算有了主家還是有機會吃一頓打。
反正最終老鴇──劉大娘還是挑了她和其他姊妹,其實她們都一樣的怕。
誰不怕呢?但有時間害怕不如祈禱可以遇到不錯的主子比較實際。
不過當她看到新主子時,幾乎想拔腿逃跑。
全身的紅,紅的令人目眩神迷,她是第一次見到這麼適合紅色的人。誰說那窯姐兒滿身風塵俗媚味來著?那人真沒見識。
不過她只想要逃離,那樣的紅色會刺激她想起那個混亂的夜晚。
劉大娘說這是樓裡的頭牌──蔻丹姑娘,叫她們好好記著省的衝撞了人家。
姑娘只是笑了笑,對著劉大娘說她這邊缺個丫頭就讓她也順便挑挑便按著順序一個個問過,只是奇怪的是她都會抓起她們的手細細的看,看完她的手後也照舊問了她的名字,知道名喚綠葉後,滿意的點點頭向大娘說就要她了,搞得人一頭霧水。
但是理由很簡單,紅花配綠葉才能更襯的出它的美,而正好她也長的不出挑,非常符合姑娘的思維,就算有些笨手笨腳,只要不要太出格,姑娘她也都用反正因為叫做綠葉就這麼原諒她了。
扣掉姑娘老愛穿紅的讓她很不舒服,總是逼她會回想到那個夜晚之外,其實是個不錯的主子,而工作也挺輕省,只要在姑娘起身前將所需物品送至門邊的小几上便可,雖然剛開始她覺得有些奇怪,但是後來便也不在意了。哪個花姑娘沒個祕密在?說不準那個時候她在做的事便是能維持在樓裡不敗地位的關鍵。
反正只是讓她的工作可以更加輕鬆何樂不為?
對自己來說,在勾欄和在富貴人家裡當丫頭有什麼差別?大概就是你的貞操與小命大概要看機運來決定有沒有機會保下來吧?儘管她也沒在那等人家做過事。
雖然她們這些丫頭長的真的不怎麼樣,但總是在姑娘身邊做事,那些恩客老爺們的癖好誰知道呢?至少她知道有幾個老爺總是喜歡主僕一起服侍,反正點主子的台要錢,多要點福利總是可以吧?
這時就顯得頭牌姑娘的好了,起碼一些歪瓜劣棗可以剃除掉不少,甚至姑娘也能選擇是否要赴恩客的約,最重要的是,像她這等下人一般是不會被那些點姑娘台子的老爺公子們看上──人家要的可是色藝雙全的姑娘呢!
不過這倒顯出姑娘挑選人的怪異之處,姑娘選人不看家世人品,看的是出手是否闊綽以及手指是否入的了她的眼。
是的,就是手指是否入的了姑娘的眼。雖然她知道姑娘非常珍惜她的手,倒是沒想過這也可以成為姑娘是否應邀的標準。
對外是這樣,對樓裡和她一樣的姑娘就沒這麼好心。
在灶房當燒火丫頭的小翠和她是好朋友,在灶房做是辛苦歸辛苦,但就和浣衣處一樣,各種消息都能夠在這裡流通,小翠曾告訴她,不要保護自己的手。
其實也就是不要費心的去保養自己的手罷了,不過保養這回事用不了在丫頭身上,我們只想要別生了凍瘡就好,那玩意兒只要得了一次就擺脫不掉,愣是痛苦人一輩子。
不過這倒是勾起她的好奇心,哪個樓裡的姑娘不會去保養她的手?爺們雖然都喜看姑娘的皮相和才華,不過那小細節可也是苛求的很,纖纖玉手端茶倒酒,偶而一個不小心撒了些出來,趕緊拿帕子要擦之時抓住她的柔夷摩娑,果真紅袖添香,美事一樁。
誰想要摩娑那蔥白手指時發現居然長滿了薄繭來著?雖然也不是沒有人好這口,據說這樣的手指在床上很銷魂。
雖然她不知道那是啥意思,但簡而言之就是大家還是愛那如筊白筍一般具有柔嫩觸感的手。
小翠說那是裡面的婆子在傳的,蔻丹姑娘的手和她本人的皮囊相比根本就是天差地遠,但她早已獨佔樓中頭牌許久,明明並非天人之姿卻可獨佔長久榮寵,這不是使了妖術不然是啥?瞧瞧她容貌已逐漸頹敗,但那手?嘖嘖,大概只有出生的娃子才可比擬吧?
那手可不是靠保養就能夠維持的,再怎麼會保養,別提皮膚也會禁不住歲月催人老,從那指甲便可窺知一二,那可不是用染的就能解決的事兒,可蔻丹姑娘的手就是與眾不同,這不是使了妖術不然是啥?
有人說她根本就是狐狸精變的、有人說她靠著吃紫河車來維持、有人說她身懷秘術……等等,各類傳言不一而足,綠葉相信蔻丹姑娘應該也多少知道,但她從不辯解一二,偶而恩客打趣,她也只是抿嘴而笑曰不可說。
小翠不提她也不曾覺得哪裡特別怪異,畢竟姑娘是個好主子,就算有些個人的怪癖也不是她可以置喙的,但是小翠說了之後她再仔細留意,姑娘的確是有些不同。
姑娘從不讓她碰觸到她的手,只要上妝堅持屏除所有人於房門之外,最重要的是,不知從何時起在花街裡的年輕姑娘們最怕的一件事就是某一晚醒來,她的手指甲便會不翼而飛。
指甲或許在長就有,但是消失的那段時間根本就無法接客,傷口沾水就痛的撕心裂肺,但神奇的是當初指甲不見的時候怎麼一點痛覺都沒有?
大家都暗暗的傳言就是嫣紅樓的蔻丹姑娘做的,有好事的問身為貼身丫頭的綠葉,她也只能打迷糊仗過去。
她是蔻丹姑娘的丫頭,她的確不怎麼聰明但是起碼知道背叛主子的丫頭通常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就算她心底也有點懷疑但絕計是不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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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街傳言著她會趁著月黑風高之時拔走姑娘的手指甲,這話倒是沒說錯。
但要是可以,她倒是更願意能夠將她們的手也一併帶走。
她無法容忍未來有人能夠比她更佳的適合紅色,甚至手能夠比她的更美。
當初那猖狂的小蹄子叫啥?朱丹還是丹青來著?竟敢也學著她穿著一身的紅來接客,那些捧她場子的人眼睛根本就是瞎了!
雖然大娘說沒她好看,但是她真氣炸了。
那是她第一次動手,說起來,也真虧她之前還算好學,當初還沒被流放前,家中書庫中的孤本大概她都有掃過幾次,有興趣的就記起來,剛好就是有那幾個方子可以給她用。
還記得當初自己心驚膽戰卻又興奮莫名的離開嫣紅樓去找那賤蹄子的時候,雖然很怕被大娘逮到,但是她倒也不是挺擔心,本來她就不會離開這地方不是?只是那種刺激帶給人得渾身快感還真是讓自己難以自拔。
沒學過武功,所以只能小心翼翼地靠著牆在屋頂上走著,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讓她嚇得幾乎快跳起來,當然也有擔心過有官差或是會武的人在這附近,但是,誰管他?這地方幾乎是無法地帶,這裡莫名其妙死了人那是家常便飯,不是良民或是官家子弟,像她這類賤籍死了都不會有人在意。
早在被流放之時她就該像娘一樣撐不住勞苦死在路上了,能夠順利地到那寒苦之地還真是命大。
愛惜生命對她來說那是次等的事,因為被流放失去了一切,她那個時候才發現當小姐時受的束縛有多可笑,愛美還得小心翼翼甚至還得與人分享她的秘訣才有好人緣,我呸!想要穿紅色還得受一堆規矩束縛,弄個不好得要挨訓,我呸!
處處受限受制於人的日子她可不想再過了。
這樣的想法支撐著她,找到那小賤人的房間,悄悄的迷暈她再拔走她的指甲──指甲還會長不是?那就讓她長出來再拔掉好了!雖然沒她指甲漂亮,但拿去用她那個保養方子正好。
※
蔻丹姑娘這陣子的心情不怎麼好。
雖然穿戴依舊紅的刺眼,讓她很不舒服,但似乎沒有以前那樣的張狂囂張,帶有一點委靡衰敗之感。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奼紫閣的關係?姑娘只要聽到這名字就會生氣,也因此摔了好幾個茶碗。
奼紫嫣紅,硬是要壓他們一頭!那是後來迅速在這裡竄起的樓子與他們嫣紅樓幾可比肩,何況這也學著他們樓裡一般也有個愛紅的女子出現,名喚絳彤,比姑娘的名字還要更加的紅艷。
姑娘有叫她去看看絳彤姑娘究竟長得如何,說實在話,是比姑娘還要美很多,但她沒膽子據實告知。
只是姑娘聽著她不著邊際的回報完只是瞪了她一眼,說著誰要你去看這騷蹄子的皮相,是叫你去看看她的手!
姑娘呀!她不是爺們,也不是絳彤的貼身丫頭哪能摸哪能近身看到她的手啊!能看見絳彤已經是她夠有本事了。
絳彤和姑娘一樣不輕易見客,還是她千拜託萬拜託的買通奼紫閣的人才能溜進去一會,還差點被人認出來。
不過姑娘可不依了,直罵她笨丫頭,一甩朱袖便打算要闖奼紫閣,嚇的劉大娘帶人攔在自家門口阻著姑娘犯傻去鬧人家場子,好說歹說才把姑娘哄回去──雖然她也因此挨了幾個板子。
不過這不損姑娘想要親自一會絳彤的心思,姑娘難得寫了個帖子要她帶去給對方,沒辦法,對方和她一樣是頭牌,該有的禮數還是要足。
對方倒是沒有推了,也回了張帖子約定在她那裏見面,姑娘只是哼了一聲嘟囔了一句膽小鬼便不再說什麼。
只是進了奼紫閣與絳彤姑娘相見後,姑娘的臉色就一直很難看。
※
絳彤那個女人!不!應該說是白露!竟敢威脅她!
雖然不是無憑無據,但居然要求她把那方子與她共享,即便她說那是合作互利,可被威脅就不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
究竟還是失手過,早知道就直接將她給殺了!殺個丫頭比弄死她主子簡單多了。只是真沒想到居然被常花的丫頭給看到她取指甲的那一幕,早知道那丫頭的姿色也不輸她主子就該一併給弄了,也算是幫常花除掉未來的競爭對手。
都怪她一時憐憫,一個丫頭無法服侍主子就是死路一條,所以即便她當初也想將白露那臭丫頭的指甲也一起拔了,想了想她還是放她一馬,真沒想到居然招來了這樣的麻煩。
還好白露終歸只是個肚裡沒墨水的村姑,絳彤的身分量她也辦法撐太久,只是,她原本的主子常花呢?還有,究竟是誰讓這小賤人有翻身當主子的資本?
第一次,她委託人去探查常花在哪裡連帶常花出事後白露的動向,之前雖然打算等那些賤蹄子指甲一長出來便再度採收,不過她嫌麻煩而且等人數累積一多做起來還不累?每拔取一次她們的指甲便可用一陣子了,又不是攢錢要那麼多幹嘛?
反正最後那些流言也讓那些想和她爭的人退卻了,依然做她的艷紅蔻丹,傲視群芳。
還真不知道白露那丫頭居然有一日可以和她平起平坐,不徹底地將這女人給掀翻了有違她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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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去奼紫閣的時候她也有跟去,對方的排場和姑娘無異,只是不知為何感覺絳彤姑娘身邊的人好似多了一些,就像是……在防備著姑娘?
主子進去和絳彤姑娘說話時她和對方身邊的丫頭紫菜守在外面,所以也聽不大清楚裡面詳細再說什麼,她只聽到最清楚的一句話就是姑娘罵「賤人!你居然敢威脅我?」
紫菜應該也有聽到,但是她沒有做出什麼動作,她猶豫了一會想要直接闖進去,才把手搭上門就被紫菜攔住。
「幹嘛去看她們?鬧個你死我活也和我倆無關。」紫菜用十分冷淡的語氣向她這麼說道。
「因為我們是主子的丫頭啊?」她不明白紫菜怎麼會這麼想,既然成了主子的貼身丫頭不就是要盡自己的本分嗎?
「傻子,你還看不出來?裡面再談一樁『好』買賣呢。我們闖進去到時候破局了你來擔啊?」紫菜這時面露嘲諷,這更讓她一頭霧水。
「你又知道了?絳彤姑娘和你說過?」
「你這樣傻居然可以當人家的貼身丫頭?用腦子想不會嘛!」
「姑娘就是看上我了又如何?」她挺了挺胸,但是還是回歸主題:「所以你就告訴我會怎樣啊?」
「你傻啊!我會出賣主子嗎?」紫菜瞪了她一眼就不說話了。
既然這樣那還阻止我幹嘛!
她想都沒有想就直接闖進去,剛好看到姑娘忿忿地站起身來,見到她也沒罵她不聽話闖進來,拋了一句:「綠葉,走了!」接著就像是驕傲的女王一般離去。
綠葉有點不放心的回頭看了一眼對方,對方只是安然地坐著品茗,宛若剛剛的爭吵沒發生過一樣。
她只覺得,姑娘她似乎在紫菜所謂的買賣交手中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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