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室的老鼠跑了——這並不令人意外。牠們依循著條件反射的軌跡行動,對環境的反應是過去經驗的自然延續。然而,只要外界的條件與密閉空間中的困境相似,那些餌食的誘惑便足以驅使牠們再次返回,期待下一次進去,或許能找到更滿意的答案。牠們會回去嗎?牠們不會嗎?這樣的循環,正是行為主義理論中最耐人尋味的現象——一種錯誤希望的無止境追逐。」
——摘自《錯誤希望的力量》
「『秋雨前線接近東京,今晚會有一場短暫但強勁的降雨,請市民留意。』」
伴隨電視機裡的氣象播報聲響起,女子將最後一縷濕潤的髮絲拭乾,便隨意地把毛巾搭在椅背上。滴著水珠的潔白裸足踩著柔軟地墊,不假思索地走向陽台的窗格,手一推,夜晚潮濕的空氣便立刻湧入,為這十二坪的單人雅房帶來了熟悉的冷意。
三個月了,自從B回國以來,都會中的景色、聲音、甚至氣味都未曾改變,東京依然還是東京,仍然是那座她習以為常的城市——擁擠的高樓、穿梭的人流、緊湊的腳步。依舊如故的,還有身邊的人。
自密室綁架事件後,B果不其然地收到了好幾封慰問的致電。電話那頭總是一派相同的套路,安撫的語氣中透著驚詫,話鋒一轉又帶著隱約的好奇,用耐人尋味的語調輕聲探詢細節——「『啊啊,真是可怕吧?到底是發生了什麼?』」關懷的語句如同毒餌,總試圖誘導她吐露更多。
身為日本高官的外交官之女,她又怎能不明白其中的弦外之音?
雖然這些如蛛網般交織的社交圈把戲早已讓B見怪不怪,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不免得還是感到厭倦,尤以父母施加的嚴苛禁足令為甚。B微瞇著眼,望向陽台下方的大廳門廊,隱約可見幾個身著黑色制服看似保鑣的陌生人來回踱步巡邏,像無聲的影子般。
B忽然有種沖動——推開那扇門,打破這悶重的靜謐,讓那些影子四散。這念頭只在腦海中一閃即逝,隨後,父母的面容在她眼前浮現。
事件發生後,父母冷靜的應對並未讓她感到驚訝。外交犯罪總是牽涉複雜的政治利益,他們保持沉默,選擇交由美國警方權責處理,旨在避免引發外界的揣測與不必要的波瀾。
從權衡利弊的角度看,他們已將這件事化為最小影響,努力不讓流言影響到她即將開始的九月校園生活。
於是,在這幾個月中,B所能做的,就是接起電話,按照父母的期望妥善應對來自各方的慰問。今天,她再次無聊地按下電話留聲機,而電話那頭意外傳來了一道熟悉的聲音——一位兒時的故人。
「『嗨,聽說最近你經歷了一些事……你還好嗎?如果方便的話,隨時可以找我聊聊。』」
那是她來自福岡的刑警叔叔,對方寬厚溫煦的聲線讓她感到些許懷念,但她更在意的是,他並沒有在「這三個月內收到任何可靠的消息」,這只意味著一件事。
B的微笑在這數月中難得出現,藍伯特根本沒有撥通那個電話號碼。[2]
十二坪的雅房中,被B置於瓶中的秋蟬如今也在觀察著房內的少女。
牠在某一日從地上被拾於瓶內,瓶中毫無牠物。牠被截斷的三節足和拗斷的半翅在何處都窒礙難行,往後想必也再無法爬上樹梢,吸取甘甜的樹汁。
可昆蟲不懂情緒,不會感到痛苦或悲傷。即便瓶內的世界在怎麼單調,少女也會在如期的時間出現,定時餵食牠。
這份規律,成為了牠生命中唯一的變數。
同樣不變的,還有這個空間:響起又被掛斷的電話,深夜亮著的螢幕。昆蟲用無機質的目光凝視著一切,端詳著瓶外如反向掛畫般的房間。空間中的另一個存在似乎也與牠相似,臉上總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難以捕捉除此以外的任何面容。
偶而,少女會和牠說話,可昆蟲不懂語言,也不明白那背後的意義:「被困在如此乏味的地方,你肯定很難受吧。」她如此說道,便將從陽台植栽挖掘的土壤和枯葉填入空瓶中,似乎在那之下,還有什麼被埋藏了。
而今天,在那通電話的留言後,少女輕笑一聲,隨即沉默,走到房間亮著的螢幕旁坐下。
這份難以名狀的情緒並未改變這個空間的靜謐,隨著即將來臨的陣雨,秋蟬在此刻難得發出振翅聲。
「真奇怪啊,你平常可是不吵的。」
被打斷了思緒的B盯著眼前的螢幕喃喃道,半掩的眸子似在思索該如何下筆。
在這幾個月裡,她已寫過無數個篇章,涉及那些來自遙遠過去或此時此刻正在發生的謀殺案。大多數在她筆下死去的會是女子的型貌——腹部被開腸剖肚,乳房被割去,刀尖挖出她們的胰臟或心臟,這些都是切切實實發生過的事。當她記錄下那些被他人過目即忘的暴力時,她深信文字能化作真切的力量,這份力量是她可以隨心所欲地掌控,加以渲染、誇大,字句化作鋒利的刀刃,有時甚至足以撼動讀者的視角與思維。
但她唯獨對自身的故事難以下筆。
她可以想像自己死於兇殺,甚至想像兇手如何殘忍無情地將她置於死地,將投以他人刀鋒的文字砥礪於自己的咽喉,而且她想寫的不僅如此。她必須在頭顱落地前,寫下那些該說的話:瞧瞧你,居然自以為是這場扭曲遊戲的主宰,卻不知自己也僅是你那空虛慾望的棋子,任其擺佈。在這些無聊的獵殺中,你把每個人都當作傻瓜,我真想知道,當你那可悲的英雄偽裝剝落後,還剩下什麼?黑暗中,除了虛無,又有何物?
但數日過去後,她明白,書寫這樣的故事毫無意義。
在描繪他人的故事時,她所渴望的不僅是謀殺的冰冷細節,而是每一個靈魂在絕望邊緣的掙扎。她想要揭示的,或許是那一瞬間的脆弱與抉擇——當面對瀕臨死亡的險境時,人類的本性會是自私還是無私?是同理心還是生存本能高於一切?人性的本質究竟是什麼?
然而,當她了解對方所做出的抉擇時,她知道任憑自己如何書寫,也無法在自己的故事中找到渴望的答案。
寫這樣的故事,只是在重複那無法逃離的「密室」罷了。
在書桌旁,玻璃瓶內的秋蟬又罕見地拍打翅膀,猶如細碎的私語,把沉浸於思緒的她再度喚回了現實,此刻B是面容在牠眼中又會是什麼樣呢?B不想探究自己的心,卻在無意之中向秋蟬開敞心扉。
「好奇怪,越是思考,不知道為什麼這裡會隱隱作痛。」輕撫於胸前,B低語著,臉上浮現一抹不可思議的神情。
「一定是這房間太沉悶了,我們該出去透透氣。」
B輕聲自言自語,手指撫過瓶口邊緣,心中突如其來地萌生了一個念頭。
來到陽台前,B打開瓶蓋。隨著清脆的聲響,瓶中的秋蟬先是微微顫動著翅膀,靜默半响後,突然展翅而出,穿越那道狹窄的縫隙。她目送牠從窗台輕盈地掠過,似要翩然而起,朝著無邊的黑暗飛去。
可最終,牠並未翱翔於空,而是踉蹌著墜落,隨即消失在那無垠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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