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這個星期二的夜晚,萊瀟瀟已經四天沒有嘉禾的任何消息。
她為韓瑜接風的那晚,意外發現嘉禾等在她的樓下。雖然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不聲不響地在這裡等候她,像一個跋山涉水而來的送信使者,又像被人趕出家門而無處可去的問題少年。萊瀟瀟發覺他似乎和她一樣,對等待有一種執迷。
今天他倚在樓門口旁的牆面,手臂交叉裹在胸前,直勾勾地盯著前方,滿腹心事的樣子,連瀟瀟走近都沒察覺。
「總是這樣,像無家可歸一樣。」她走向他說道。嘉禾回過神,頭轉向她,打量了一下她,然後對她擠出一個微笑。「怎麼了?」瀟瀟站在他面前問。
「和同事聚餐怎樣?」他問。「還好,吃個飯,聊聊天,沒什麼特別的。」瀟瀟說道。真是奇怪,萊瀟瀟從來不是一個善於說謊的人,就連這輩子說謊的次數都屈指可數。可此時此刻,望著梁嘉禾的眼睛,連她自己都沒想到,她竟然這樣自然淡定地把謊說給他聽,甚至連眼神都沒有片刻的躲閃。
「和同事聚餐會去九記牛腩?」嘉禾說。瀟瀟一聳肩,「同事很喜歡。」
她突然有種預感,他下一個問題就會問這位舊同事是男是女。如果是這樣,她會毫不猶疑地回答是女孩。撒謊也會上癮,尤其是當你發現自己竟然可以做得行雲流水的時候。但他沒有追問,亦不像平時那樣敢於直視她的眼睛。「你……怎麼了?」她望著他,看見他喉結因吞咽口水而上下鼓動一下。撒謊的是她,可為何他此刻像個做了錯事的人,準備坦白自己的過失。
「其實,你為什麼要騙我?」他聲音低沉卻很輕,眼神裡沒有憤怒,而是迷惑和茫然。
「騙你?你在說什麼?」萊瀟瀟知道她淺薄的謊話已經被看透,但依然冷靜地反問。他沒回答,也許他覺得她這樣反問已經是在羞辱他。「你是怎麼發現的?」她問,心裡竟然仍沒有一絲的恐慌,彷彿和他的對峙,只是在下一盤棋。
「有什麼所謂。」他有些不耐煩地嘀咕。其實瀟瀟閃過片刻念頭,她會不會招供得太容易了,簡直不打自招,但他看起來又不像會給她下套,是真的失落。
「沒有告訴你實話,是不想你胡思亂想。」她一字一字地說,彷彿在安慰一個發脾氣的小朋友。「還是你有自己的原因想隱瞞?」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藏著之前沒有的鋒利,萊瀟瀟覺得自己的手臂有些發涼。
「你是怎麼知道的?」瀟瀟又問了一遍。嘉禾倔強地望著她,依然沒有回答。「他調來香港工作,我之前幫他搞定房子的事,所以今天他請我一頓表示感謝。」「請你吃九記牛腩?」他又反問。「你好討厭九記牛腩嘛?我覺得蠻好吃的。」她笑著強行幽默了一下,想緩和氣氛。「不要生氣好不好,我和他真的只是普通朋友。」她說,拉住他垂在身旁的手,自己都想不到會說出這樣標準的渣言渣語。
「我沒有生氣。」他的這個回答,第一次令瀟瀟心裡有些發毛,有些害怕。「你和他真的沒什麼?」他問,令她有些詫異,嘉禾在懷疑她。
「真的,我們今晚就吃個飯,飯後我把他送回租的房子,因為他今天剛到香港,還沒去過那間屋子,我怕他找不到,然後就回來了。」
「是嗎?」瀟瀟皺起眉頭,難道他是在指責她出軌不忠嗎?那這就太過分了,「我說了,我和他沒什麼,你為什麼不信我?」
「好,好,我信你。」他賭氣般地點點頭。「那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對他還有感覺,是不是仍然喜歡他?」他向她攤開了心裡最不願意揭開的底牌。
她愣在那裡,直直地盯著他的面龐,那目無表情的臉上一時看不出是怒意還是害怕,她聽得到後邊一架車駛過,感受到自己心臟砰砰在撞擊。她現在的沉默比任何謊話都更致命,梁嘉禾從她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令他心臟彷彿停止跳動的答案。他覺得自己無法再面對她多一秒鐘,於是他甩開她的手,儘管他本來只是想抽出來,然後一轉身,把萊瀟瀟拋在了身後,機械地往不知何處的前方走著,望著街和燈,他覺得自己正與整個世界背道而馳。
那晚,萊瀟瀟望著嘉禾離去的背影,她沒有追,也沒想追。就算追上他,她還能說什麼?說她對韓瑜沒感覺,只是他的胡亂猜忌?還是告訴他,她曾經迷戀韓瑜到癡心妄想,現在已經煙消雲散?這些蒼白的話就算她能講出口,他也肯定不會相信半分。
事實就連她自己都不清楚,面對韓瑜,她到底留有的是一種怎樣的感情。
她給嘉禾傳過一條訊息,問他吃飯了沒,他沒有回覆。萊瀟瀟打給他一次,他並沒有掛掉,只是一直無人接聽,直到一個冷漠的女聲提示她請稍後再撥。萊瀟瀟反而覺得自己鬆了口氣,如果他接聽了,她還真不知該說些什麼。
週末的時候,萊瀟瀟還能保持淡定,心裡相信嘉禾冷靜下來後一定會來找她。也許她應該對他說「對不起」,再給他一個承諾來安撫他,好像戀愛關係裡犯錯的一方都是這樣做的。但她做不到,雖然她知道自己處理得並不好,但她無法為自己的過去而去跟一個十八歲的男生道歉。她也無法給他任何的承諾,當你看不到未來時,承諾都是虛偽的。是啊,雖然她是喜歡梁嘉禾的,但當矛盾出現,冷卻了愛情的芬芳,她能從中嗅出一絲的荒謬和無謂。
週一早上,她在鬧鈴中昏沉沉地爬起來,只覺得腦袋十分沉重。半清醒中,她下意識地翻看手機,螢幕空蕩蕩的,只有東京塔在夜色中燃燒。這是嘉禾傳給她的第一張照片,現在成了兩人的手機壁紙。
在辦公室的一整日,她都忍不住望向Calvin房間的方向,用眼角的餘光留意著Calvin進進出出,和其他同事交談。而她心裡想的是,他是否知道自己的侄子身在哪裡,在做什麼。
晚上,她一個人去麵館點了碗湯麵,幾條黃瓜絲和兩片牛肉漂在湯上,像是被人遺棄的荷塘裡的枯枝殘葉。她一口一口把麵吞進肚子裡,除了胃口暖暖的,卻也吃不出什麼味道。她想著,如果嘉禾和她一起,就能點很多小菜,單獨一碗湯麵太寡淡了。
週二早上,她早在鬧鐘響起之前便醒了過來,翻看手機,依然沒有嘉禾的訊息。整整三天了,萊瀟瀟第一次意識到她好像低估了情形的嚴重性,甚至她會不會已經有可能會失去他?
她突然變得神經兮兮,「他想怎樣?他在做什麼?他還在生氣還是傷心?他有沒有和其他女孩子在一起?不不不……他不會這麼做。他要和我分手嗎?應該不會……他肯定是傷心了,生氣不會這麼久。他不會真的覺得我出軌吧?……」一系列胡思亂想讓她心神不定,坐立不安。
並且,她有種奇怪的直覺,梁嘉禾此刻一定沒有像她一樣備受煎熬,他會很鎮定、很冷靜地繼續他的生活,上堂、做功課、划艇訓練、和朋友吃飯逛街……他的生活有很多事情可以做,那麼多人可以陪伴他,何須像她一樣坐在這裡心煩意亂。整件事又不是他的錯,他理應安然自得地看著她受罪難過。
收工回家的路上下起了毛毛細雨,萊瀟瀟把頭靠在巴士車窗上,思考著如果今晚他還沒有聯繫她,她應該怎麼辦,腦子裡不停回想梁嘉禾那句,「你喜歡他,是不是?」和他轉瞬留給她離去的背影。車窗鋪滿細碎的水珠,窗外霧濛濛的一片,濕悶得讓人想逃離,她不想回家但又無處可去,全世界都是錯誤的地方。
回家時,她看到門口的鞋櫃上有一摞她的信和一張明信片。瀟瀟和室友幾乎很少查看郵箱,每次都是滿到塞不進去時保安阿叔提醒她們,才會一次性清空。
這張明信片正是梁嘉禾在瑞士生日那天寄給她的,已經不知道在郵箱裡孤單等待了多久。明信片正面是日內瓦萊芒湖的水彩畫,背面寫著:「瀟瀟姐,我的生日願望是希望你可以一直快樂。但可否讓我成為你快樂的理由呢?嘉禾,來自日內瓦的生日祝福。」萊瀟瀟望著嘉禾糖豆一般的字,她四天來第一次露出笑容,但隨即一陣傷感湧上心頭,甚至分不清是為她自己,還是為嘉禾而傷心。
臨近半夜,雨停了,空氣裡還殘留著零星的雨滴聲,天氣微涼,黃燈漸暖。當萊瀟瀟披上風衣拎起袋奪門而出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半了。她原本早早洗漱完,躺在床上發呆,睡不著又胸悶得很,便推開窗戶透口氣,忽覺今夜會是無盡的煎熬,而出路只有一條,她無論如何都要見到他。
她跳上一輛的士,「科技大學,唔該。」然後望著車窗外一條條飛過的夜燈發呆。她甚至不知道梁嘉禾會不會在學校裡,但那是她唯一知道能找到他的地址。坐在車上,覺得自己離嘉禾越來越近,她的呼吸漸漸變得平穩順暢,只是大腦依然空白,她不想思考要說什麼,做什麼,彷彿只要見到了他,一切就會迎刃而解。
科技大學入夜後,主樓的燈都滅了,整個校園籠罩在昏暗的夜色之中。萊瀟瀟下的士後,一路快步走向校園宿舍區。幾個男女學生吵吵嚷嚷地朝她的方向走來。裡面恰巧有個男生,容貌身形連頭髮都有些似嘉禾,正和人說說笑笑,驚得萊瀟瀟呆在原地。對方走近些,她才看清,並非嘉禾,不過真的有幾分相像,只是比嘉禾高一點,聲音沒有他低沉。萊瀟瀟心裡鬆了口氣,又更迫切地想要見到他。終於,她望見了第六宿舍的樓。隔著玻璃望見大堂燈火通明,三兩個男女學生穿著背心短褲拖鞋,坐在公眾區的沙發上說笑打鬧,你追我趕地喧嘩著。
「這就是他的生活……」她想著,突然覺得跑到這裡是自討沒趣,這是他的「小世界」,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她不屬於這裡。
外人不得隨意入宿舍,況且萊瀟瀟也不知道嘉禾的房間在幾樓幾號,她只得按響門衛室的門鈴。「您好,我來找梁嘉禾。」
警衛大叔聽後,示意她稍等,然後拿起電話嘰裡咕嚕地講了幾句話,又等了片刻,掛下電話。「他不在宿舍,請你聯繫他本人。」「好的,謝謝。」瀟瀟說,大叔微笑一下,躺回座椅上,繼續聽收音機和盯著監控螢幕。
瀟瀟站在宿舍大堂透著白熾燈光的玻璃牆外,有些沒了主意。大堂剛剛吵鬧喧囂的那群學生走了幾個人,頓時安靜了不少。她一看錶,已經過了午夜。這麼晚嘉禾不在宿舍,會在哪裡呢?家?圖書館?健身房?和朋友吃飯?或者和某個女孩出去了?瀟瀟發現自己又開始胡思亂想,便趕緊制止住。
她打過去電話,依然無人接聽。這讓萊瀟瀟感到傷心,寧願相信嘉禾只是某種原因沒能看手機。
「等十分鐘吧,如果等不到他,就回去。」她有點淒涼地想,回想起嘉禾也是這樣在她的樓下癡癡地等她回來的,可畢竟他知道她會回來。
「沒去想 終有一天 夜雨中 找不到打算 讓我孤單這邊 一點鐘等到三點」
她想到了王菲的這段歌詞,又笑自己還不至於苦情至此。但如果她知道嘉禾一定會回來,又會不會真的等到三點鐘呢?
一個男生推門出來,即便是涼秋的夜晚,他還是穿著T恤短褲和拖鞋,身形強健,走起路來愣頭愣腦的。他和瀟瀟對望了一眼,本來不甚在意,結果又突然把頭轉向瀟瀟,似乎認識她一樣。「請問,你是不是來找梁嘉禾?」他上前一步問道,小心翼翼的神情和他高大身姿形成的對比,顯得有點滑稽又可愛。萊瀟瀟在這裡被陌生人認出來,自然有些驚訝,然後點點頭。
「你是他女朋友對吧。」對方憨笑,眼睛眯成一條縫,「他今晚夜班你不知道嗎?」眼睛又瞪得圓圓地問道。「夜班?什麼夜班?」萊瀟瀟一頭霧水。
男生的臉立馬變得窘迫,他知道自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說漏了嘴。「哦,他沒跟你講?這樣啊……」他搔搔後腦勺,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你是他的同學?」萊瀟瀟問。「嗯,對,我們都是這棟宿舍的,而且我也是划艇隊的。」他答道,露出憨憨的笑容。
「他在哪裡上夜班,你可以告訴我嗎?我……我有事情找他。」
「他在彩虹站附近的一個便利店打工。」
「怎樣可以過去?」
「這麼晚,的士會方便些,我順路,不如送你過去。」男生熱心地說。說巧不巧,他話剛說完,一輛的士載著兩個學生停在了宿舍前面,兩人都喜出望外。
在彩虹站下車,他們拐過一個巴士站,「前邊那個7-11便利店就是了。」男生指著說。
「多謝你,你是……」「哦,李清潔,叫我清潔或者Clean就好。」
萊瀟瀟笑了下,「原來你就是清潔,嘉禾跟我提起過。」清潔顯得有點喜出望外。「其實……」他又撓撓腦袋,「你可不可以不要跟嘉禾說,是我主動告訴你他在這裡打工的。」
「放心,我就說是我逼你說的。」他露出笑容,「OK!那我去買宵夜,不妨礙你了。」清潔離開後,瀟瀟朝著便利店走去,對比四周的環境,只有那裡是燈火通明的。她的腳步放緩,因為確定馬上會見到嘉禾,又開始猶豫。嘉禾連在這裡打工都沒跟她提起過,讓瀟瀟對他產生了一種陌生感。
隔著自動玻璃門,她一眼望到了令她日思夜想的熟悉身影。店鋪裡沒有客人,嘉禾正在從狹小的儲存庫裡搬運一箱箱的汽水,然後摞在角落裡,身上穿著711便利店的工作制服。她看著他搬完了六箱後,調整下勞累的肩膀,拍拂幾下手掌的灰塵,又開始拆箱把一罐罐飲品擺進雪櫃,飲品罐撞擊雪櫃架子的聲音在安靜的便利店裡顯得格外清脆。
梁嘉禾本以為是門口有顧客要進來,一望過去,發現萊瀟瀟站在那,穿著他最喜歡的那件米色風衣,兩手揣在大衣兜裡,直直地望著他,雙唇閉在一起,像是生氣,又像是動容。
看得出,梁嘉禾的眼神中帶著驚訝,甚至閃過一絲驚喜。但他也沒做出任何反應,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和瀟瀟對望,一個站在佈滿冷光的店裡,一個站在夜色籠罩的店外,都找不到一句可以開場的話。
一瞬間的衝動,萊瀟瀟一轉身,朝著她也不知道的方向走開了,就像那晚嘉禾丟下她走開一樣。梁嘉禾像是如夢初醒,立馬追了出來。「喂!」他衝到瀟瀟面前攔住她,瀟瀟停住腳步。「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他問。
「你是我男朋友,知道你在這裡難道不應該嗎?」她反問,口吻很輕,卻也擋不住一絲責備。「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有些沒了主意,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她。其實,萊瀟瀟又何嘗不是。當見到他在便利店穿著制服搬東西時,她百感交集。他沒有在吃喝消遣,沒有陪伴他人身旁,沒有和誰歡聲笑語,而是獨自一人一箱箱搬著重物,默默無言地機械重複著勞力工作。
此刻他又這樣望著她,眼睛清澈得像湖水,彷彿什麼嫉妒與薄情都未曾在那裡出現過。「這就是你對待問題的方式,這就是你對待我的方式。」她說,彷彿敗壞事情的主導者是他。
「對不起。」他說,一臉的不甘心和無奈,而她最怕也最不想聽到的,就是他的道歉。「我跑這麼遠來,不是想聽你說對不起。」
「為什麼……」他欲言又止,「為什麼你講到好像整件事是我的錯?」
「我一開始說謊,是我不好,我可以跟你道歉,可以補償你。這樣,你可以放下嗎?會原諒我嗎?」他顯得有些不耐煩,「我不是說這件事。」
「那又是什麼事?」「你知道的。」
「我要聽你親口說。」她盯著他說。
嘉禾倔強地望著她,似乎她越要他開口,他就越賭氣沉默。萊瀟瀟苦笑一下,搖搖頭,「他果然只有十八歲。」她心裡想,此刻她彷彿在教育一個孩子,而不是面對自己的男朋友。「我好累,如果你不想開口,我沒什麼可講的了。」她說,轉身邁開步子,這次是真的打算離開。
「你是我的女朋友,心裡怎麼還可以有其他人?怎麼還可以喜歡別的男人?」嘉禾對著她的背影喊道。萊瀟瀟停住腳步,她感到血液往頭上湧,體內一股熱量燒的她面通紅。她再度轉身,上前幾步,望著嘉禾惱怒的面龐。
「梁嘉禾,我告訴你,別說我只當了你三個月的女朋友,就算我和你拍拖十年,和你結婚生子,白頭到老,到我九十歲的那天,我心裡依然可以有其他男人,我依然可以喜歡其他男人!」嘉禾望著她,不敢相信她竟然說這樣的話。
「喜歡一個人不犯法,喜歡幾個人也不犯法,就算喜歡全天下的人都不犯法。心裡喜歡一個人,喜歡就是喜歡,這是無法控制的事情。從來沒有法律規定人只能從一而終,感情會變,人心會變,否則這世界上就不會有分手,也不會有離婚。你問我,我成為你的女朋友,為什麼心裡還會有其他男人,你知道嗎,其實你說反了!我喜歡韓瑜已經十幾年了,他在我心裡存在的時間和你在這世界上活著的時間差不多,我喜歡他在先,接受你在後,其實你才是入侵的人,你才是從別的男人那裡奪愛的人!怎樣?現在還覺得不公平嗎?」
梁嘉禾呆在那裡,看上去有些被瀟瀟的話鎮住了。萊瀟瀟完全沒預想過,但這番話就這樣脫口而出,字字都像彈珠打在空氣裡。「喜歡一個人不是佔有,我也不想被佔有,如果你無法接受,那也許……我和你就不應該……」說到這,萊瀟瀟突然就酸了眼,哽咽起來。一想到有那麼一絲的可能她和嘉禾的關係就會在今夜結束,她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他在心裡做了翻天覆地的鬥爭,最後只是長舒了口氣。「你講這麼多,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反駁了……」他說著,輕輕用手碰了下她的胳膊。「我是認真的,如果你當我講笑,那我無話可說。」她轉身又要走。
「喂!」嘉禾上前拉住她,然後把她抱在懷裡。「是我小氣。那晚,我以為你會追上來,結果你就讓我一個人這樣走了,其實這比你對我說謊更讓我傷心,我感覺你完全不在乎我。」
「傻的嗎,我不在乎你會和你拍拖?」她在他的懷裡望向他說,她沒想到他最介懷的竟然是這個。「我知道很沒道理,但我當時就是這麼感覺的。」嘉禾說。
「你不理會我的訊息和電話,我也很難過。」
「因為我怕……怕你親口承認,然後和我分手……」兩人擁抱著,一時間誰都沒再說什麼。
「誰告訴你我在這裡打工的。」他先開了口問。「清潔,是我問他的,好幸運,他在宿舍門口撞到我,問我是不是你女朋友,不然我今晚又要孤零零一個人回去。」
「這個衰仔,竟然認得出你。」嘉禾笑道。
正巧有個的士司機進來買煙,叼著根牙籤站在收銀處納悶為何無人。
「盡頭貨架有溫牛奶和蛋糕,我們吃點宵夜。」他對她說,萊瀟瀟此刻確實有些餓,一種劫難餘生的饑餓感襲來。她在保溫冰箱裡拿了一盒香蕉奶和一盒草莓奶,又拿了一個梅子飯團和柚子蜂蜜瑞士卷。她聽到店鋪那一頭的司機大叔說要一盒七星,嘉禾問他給現金還是八達通,然後一聲清亮的「嘟」想起,萊瀟瀟特別喜歡八達通機器的這個聲音,每次聽到都有種莫名的舒爽感。
司機大叔離開後,她回到收銀台旁邊放下牛奶和小食。
「多少錢。」她問。嘉禾笑了一下,彷彿覺得這個問題很滑稽,但瀟瀟是真的想要付錢。「不用啦,記在我的員工賬上,我有八五折。」他微笑著把她拉到收銀台裡面。「就這些?夠不夠?」他問。「夠的啦,我還幫你拿了牛奶和飯團。」「我不用啦,剛吃過,現在不餓。」
他拉著她,似有話想說。司機大叔在門口的士上抽了根煙後,發動起車子,轟隆隆地一陣開走了,便利店裡又似乎比剛剛更加安靜,安靜得令人起雞皮疙瘩。
「累不累?」嘉禾問。瀟瀟點點頭,「有點。」
「坐上來。」嘉禾坐在收銀台的高腳圓凳上,腳踩在椅子腿的橫杆上,大腿撐開。萊瀟瀟愣了一下,「行嗎?」她懷疑。「上來啦!」他拍拍腿。瀟瀟便真的坐了上去,雖然心裡還是猶豫,她對自己的體重和嘉禾大腿的承受力沒有太大把握,但他好像穩得很。他看著她微笑一下,「對我沒有信心嗎?」他笑著問。
「對我的體重沒信心。」她說。「自信些,你確實挺重。」瀟瀟皺起眉頭,「什麼人?……跟女朋友這樣說話。」
「其實我希望你再肉嘟嘟一些,抱著更舒服嘛。」他說,表情像個要糖的小朋友,然後開始把頭放在瀟瀟的懷裡和脖頸處蹭來蹭去,像隻貓一樣,乾草般的頭髮弄得瀟瀟發癢。她聞到他沐浴露的味道,心裡又是一陣喜歡。「好了,嗲夠了沒。」她笑著問,用手撥弄著他散亂的頭髮。「永遠都不會夠。」他懶懶地說。
「來這裡打工都不告訴我。」「打算短期做一做,賺點錢傍身。」「要錢做什麼?」瀟瀟立馬覺得,這筆錢和她有點關係。果然嘉禾臉上閃過一絲「心虛」。「拍拖要用錢嘛,我又不想整天問老竇要錢。」
「說得好像我很能花錢。」瀟瀟掐了下他的臉蛋說道。「都要我有錢給你花才行。」他悶悶地說。
「好夜了,明天還要返工。」「再陪我十分鐘,我一陣叫的士送你返去。」
他握著她的手,把嘴唇貼在她的肩膀上,瀟瀟感覺他在醞釀什麼,便沒有開口。雪櫃滋滋滋地發出製冷聲,店裡的白熾燈冷冷的,外面的街燈暖暖的,在夜色中有點勢不兩立。
一股涼爽的秋風吹進來,混著雨水過後的鮮鹹氣息。萊瀟瀟的手指被嘉禾握在掌心,她正望著外面馬路上飛馳而過的車輛出神,突然很希望他可以和她一起回去,或者去哪裡都好,隨意跳上一輛的士或者小巴,任由他們自己在這微涼的夜色中漂泊到不知何處的地方。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和他見面?」嘉禾的聲音從她的肩膀處傳來,萊瀟瀟回過頭望著他。「不見他?」萊瀟瀟沒有驚訝,只是帶點疑惑地重複道。嘉禾望著她點點頭,萊瀟瀟看到他的眼神並沒有那麼倔強,知道他只是試探性地問她。
她沒有想好說什麼,此刻任何質疑或者解釋,都像在為自己的錯誤尋找正當性。「起碼,我會覺得安心一些。」他補充,覺得這樣說也許她就不會那麼為難。
萊瀟瀟覺得,是時候也要向他表明一些心意。「好,我答應你,我不會見他。」她說道,嘉禾的眼睛立馬閃爍著驚喜,他全然沒有期望她會答應,只以為又會挨一陣教訓。「但,如果他真的需要我幫忙,我還是要幫助他的,畢竟相識這麼多年,我不想不近人情地和他一刀兩斷,尤其是他並沒有做錯任何事。」
嘉禾點點頭,「我明白,我也不會想你變成那種人,只要平時和他劃清界限就好。」他此刻沒有笑,眼睛卻是一整晚最亮的,他伸脖子親了她的臉蛋一下。
「小氣鬼。」瀟瀟看著他洋洋得意的臉龐說。「愛情裡人人都小氣啦。」他笑道。「警告你,我也很小氣!」瀟瀟舉著他的臉說,然後開始揉他的臉蛋,飽滿的手感總讓她羡慕又恨不得捏個痛快。「你放……心啦,我……不會讓……你……有小氣的機會。」因為臉和嘴正被人又捏又搓,他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含糊不清。揉搓一頓,瀟瀟鬆開嘉禾的臉蛋,她的臉上還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
「喂!」一個憨厚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嘉禾跟瀟瀟望過去,清潔正站在那裡,他已經換上了一件划艇隊的外套和白色球鞋,手上拎著個大背包。瀟瀟本能地從嘉禾腿上跳下來,「啊哦……」他呻吟道,「腿麻了,腿麻了……」
瀟瀟想幫他捶兩下,「不用不用,等它自己緩過來。」嘉禾制止。「衰仔,多謝你!」他又對李清潔說道。
「小事一樁,反正我也要去九龍,旺角有三缺一,我去湊數。」
「明早訓練,你別不記得。」「放心啦,明早從旺角直接去城門河,比你快。」
「我在這裡賺錢,不像你去旺角送錢。」「你誰說的?我一晚賺得多過你。」
萊瀟瀟還有些怔怔的,「清潔會和你一起搭的士,送你回家先。」嘉禾說,原來他給她找了個「保鏢」。「多謝你,今晚幫了很多忙。」她笑著對清潔說,嘉禾雙臂摟緊她,並不介意朋友就在旁邊。「回到家傳訊息給我,記得跟我講晚安。」他說。瀟瀟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含糊地點點頭,她的害羞反而讓嘉禾更有興致,一伸脖子就想親她。「我出去等車。」清潔笑著轉身出了便利店。
「夠了啦……」她躲避著說。「不用理他。」嘉禾微笑,他把頭湊到她臉上,接著一陣輕柔綿長的吻。
「車來啦!」清潔在外面喊道,他和她的嘴才分開。嘉禾送她出來,清潔很貼心拉開後排車門。萊瀟瀟覺得自己是個公主,上的士都要兩個男人護送著。
萊瀟瀟望向車窗外的嘉禾,對他擺擺手,他對她微笑著,突然兩隻手舉到胸前,對她比出一個心,她開心地笑了。車子開動,她趕緊拉下車窗,探出頭,風在耳邊呼嘯,她看著嘉禾和他身後的便利店越來越小。她感到她的一部分,被拋出了車窗外,遺失在這清透的秋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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