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刃割開最後一片楓葉時,檐角銅鈴恰好發出第三聲清響。少年望著嵌在石牆裡的半截斷劍,指腹抹過滲血的虎口,喉間翻湧著鐵鏽味的喘息。那些被劍氣削成碎末的紅葉正在腳邊聚攏,像極了五年前染透青石階的鮮血。
「還要練?」繫著鵝黃髮帶的少女捧著藥箱立在廊下,指尖纏繞的紗布被秋風吹得獵獵作響。她總在這個時辰出現,帶著永遠用不完的金瘡藥與永遠說不完的江湖軼聞。少年背對著她擦拭新鑄的玄鐵劍,劍身映出眉間那道陳年舊疤——七歲那年土匪屠村時,正是這道傷疤上凝固的血痂,讓他看清自己握著柴刀顫抖的手。
「鑄劍師說這柄『無妄』飲過百人血。」少女突然伸手按住劍脊,淬過火的鋒刃瞬間割破她指尖,「但若連青梅竹馬的溫度都認不出,與廢鐵何異?」殷紅血珠順著霜白劍刃滑落,在吞口處凝成詭異的彼岸花紋。
少年猛地抽回佩劍,卻在收勢時削斷她半截衣袖。露出的藕臂上蜿蜒著猙獰箭傷,那是上元節燈市混戰中替他擋下的毒矢。他記得那夜河燈如血,記得她滾燙的淚滴在發冷的箭簇上,記得自己抱著她在長街狂奔時,懷中劍鞘如何撞碎滿城燈火。
「我會成為英雄。」他將劍尖抵住心口,青銅劍樽撞得肋骨生疼,「等我能斬斷瀑布逆流時...」
「然後呢?」少女突然笑出聲,笑出兩汪晃動的月光,「像三年前獨闖黑風寨那樣?像去年單挑七殺門那樣?」她解開藥箱取出墨色瓷瓶,倒出的卻是桂花釀,「你每斷一柄劍,我就埋一壇酒在後山。如今那兒的杏樹,根鬚都纏著劍鞘長。」
暴雨來得毫無徵兆。少年在雷鳴中揮出第三千六百劍時,山門轟然洞開。白鬚老者握著通體血紅的骨劍立在雨幕裡,劍柄赫然鑲著枚渾圓佛珠——正是三年前被魔教屠滅的懸空寺方丈瞳仁。
「此劍名『大願』,以執念為薪,心魔為焰。」老者渾濁眼珠映出少年眉間疤,「它能斬斷瀑布,代價是你的『怯懦』。」
最後那個詞刺得少年瞳孔驟縮。他想起第一次握劍那夜,土匪頭子的刀鋒離少女咽喉僅剩三寸,而他縮在草垛裡咬破嘴唇。此刻掌心舊傷再度崩裂,血水混著雨水滲入劍柄纏繩,『大願』突然發出嬰啼般的尖嘯。
三個月後,少年站在斷成兩截的瀑布前。手中骨劍吞吐著赤芒,劍身浮現的經文正逐漸吞噬他關於恐懼的記憶:七歲那夜的草垛、十五歲遭圍攻時發軟的膝蓋、上個月面對毒娘子時剎那的遲疑。他撫摸再不會顫抖的手腕,卻聞到後山杏林飄來的酒香。
暴雨夜的火把照亮半邊山崖時,少女正用染血的指甲刮擦『大願』劍格。三百魔教死士的屍首堆成環形,中央插著柄佈滿裂紋的玄鐵劍。「無妄...」她將額頭貼上冰涼劍身,聽著遠處漸近的馬蹄聲笑了。當『大願』刺穿最後一名敵人心臟時,少年看見自己的劍同時貫穿少女胸膛。
「現在你終於...」她攥住沒入胸口的骨劍向前踉蹌,任憑劍鋒透背而出,「能保護想保護的人了。」懷中跌落的酒壇摔成青瓷暴雨,十七年歲月從裂縫中傾瀉而出——那是在他看不見的角落,有人年復一年擦拭他丟棄的劍鞘,將所有軟弱釀成等待。
佛珠在劍柄炸裂的瞬間,少年看清『大願』劍脊上密密麻麻的姓名。最末一行硃砂未乾,正是他自己被雨水暈開的名字。當懸崖邊的杏樹開始瘋狂生長,當所有被吞噬的怯懦化作根鬚破土而出,他終於聽見七歲那個雨夜沒能發出的嘶吼。
後來江湖傳聞,某座荒山每逢雨夜便會響起劍鳴。有人說看見雙劍交疊的虛影斬斷暴雨,像極了少年背著少女殺出重圍那夜,兩柄斷劍在血泊中拼成的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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