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契石 - 06

兩隻鐵蜘蛛一前一後爬行在岩漠上，十六隻腳踩出某種凌亂與規律並存的奇怪節奏。法米雅坐在前方較小的鐵蜘蛛背上，裹著的米白色長袍袍襬隨風擺動。

不斷往北，風將一絲寒意帶進她袍內，她決定翻下，回到鐵蜘蛛溫暖的腹內。

「隊長！」坐在地上的德芬克圖揮揮右手，這隻鐵蜘蛛是他們五年前繳獲的那隻，除了正副駕駛外的座位都被拆除，本來八人乘坐的限制被擴張的十五人。

隨著德芬克圖，其他人也紛紛和她打招呼，她寒暄幾句，坐入副駕。

阿米庫斯駕駛著鐵蜘蛛，盯著前方的眼睛短暫地瞄向她，問：「冷了？」

「感覺得到冬天了。」

法米雅從副駕座的前方櫃子取出裝肉乾的牛皮紙袋，放入嘴中享受著香料的魔力。神域的肉乾比起他們自製的多了些胡椒和香料，每次去私販攤，阿米庫斯都會替她買些屬於她的小小特權。

她把另一條肉乾塞到阿米庫斯嘴中。

「謝屑⋯⋯」阿米庫斯咀嚼完，嚥下，繼續說：「每次冬天都會想到移居第一年差點被凍死。」

「我始終不懂鄰村在堅持什麼。」法米雅說。

聽到這，阿米庫斯嘆口氣。他話鋒一轉，說：「別愁眉苦臉的，想想我們這次的收穫吧，神契石欸，那可是神契石。」

「你當然興奮了。」法米雅哼笑。

「還有十二把正規步槍！步槍隊可以擴編了！」坐在後方的德芬克圖舉手大喊，隨後慘叫一聲，摀著剛包紮好槍傷的左肩，惹來其他同伴的安慰和笑聲。

笑鬧聲中，周遭荒蕪岩漠漸漸被枯萎的黃色草地所替代，偶爾有一兩棵形單影隻的樹木佇立在草原中。

在距離十七號礦場往西北約六百公里，也就是鐵蜘蛛五小時全速爬行的距離，有著一條平穩的河流流過，他們的村莊——凱盧姆村——就坐落於此。這是當時特拉做出的決定，靠著中間隔著的岩漠，鐵蜘蛛爬行的足跡不會被察覺，不用擔心監工或神域的人找到他們。

鐵蜘蛛停在河流一側，眾人走出。

幾名正用河水洗衣的村民停下進行到一半的工作，歡迎他們歸來；村子的木牆外種了一片麥田，一些村民正埋頭收尾今年的農務，看到他們走過，舉起農具打招呼；在村莊附近草原上追趕跑跳的孩子簇擁上來，七嘴八舌要法米雅說這次出擊的故事。

法米雅摸著孩子們的頭，一邊承諾晚上會說，一邊往村內走去。

屠夫大叔正支解狩獵隊帶回來的晶獸，舉起刀用力砍下；磨坊的輪軸轉著，河水沖刷與略顯刺耳的軸轉聲混在孩子嬉鬧聲中；村子南側小丘上的長青樹依舊維持著翠綠，隨風擺盪。

「爸爸！姊姊！」

一名村民牽著德芬克圖五歲大的女兒茵凡走來。德芬克圖迎上前要與女兒相擁，剛舉起雙手就痛得雌牙露嘴，趕緊把左手放下。茵凡從父親身邊跑過，撲抱上法米雅的腰。

「先去問候爸爸，爸爸受傷了。」法米雅摸著茵凡的頭，小女孩這才跑去關心被大家嘲笑的德芬克圖。

同行的隊員三五成群解散，有的回家，有的去村內供酒的酒吧喝一杯，法米雅和阿米庫斯則把他們的戰利品一同搬入村長辦公屋。

「辛苦你們了。」特拉坐在長桌的末端。「如何，跟情報說的一樣嗎？」

「十二把步槍，一隻可以容納二十人的大型鐵蜘蛛，和一顆神契石。」阿米庫斯說。

「我的情報不會錯的。」托迪翹著腳說。

「我們可沒被事前告知會碰上神域來的警備隊。」法米雅說。

「有人傷亡？」特拉問。

「德芬克圖肩膀被子彈打了個洞，除此之外都是小傷。」

「你們肯定沒有照我訂好的時間抵達才會發生這種事，對吧？」托迪皺眉。

法米雅瞪了他一眼，沒有回答。私販攤是一個流動市集，阿米庫斯和托迪定時去和他們交一些貨物和情報。法米雅一次也沒去過，原因是她不想和托迪關在同一隻鐵蜘蛛內。

「路上被晶獸襲擊，晚了半小時。」阿米庫斯說。

「那就對了，況且，應對這種狀況不就是妳的用途？」

「我事前就說可能會有突發狀況，要提早出發了，是你制止的！」法米雅指著托迪。「那是二十多名該死的神域警備隊，沒人死只是運氣好。」

「妳運氣好，妳是負責——」

「好了。」特拉打斷托迪。「托迪給的情報帶來了可觀的收益，他肯定也不希望有任何人受傷。不過托迪，希望下次你能更詳細地詢問你那神秘的情報線人會不會有警備隊的干擾。」

托迪咂咂嘴，挑釁似的瞪著法米雅。

「阿米庫斯，神契石的用途交給你研究，沒問題吧？」

「當然好！」阿米庫斯喜孜孜地把神契石捧起。「我想用武器和能源機做實驗，可以嗎？」

「盡情發揮吧。」

「別把能源機弄壞了。」法米雅說。

阿米庫斯看著在手中變成血紅色的神契石，渾然忘我，也沒有回應法米雅玩笑與提醒參半的話語。法米雅看了那顆石頭一眼就把臉別開，看到神契石會讓想到波特斯塔斯，以及那天發生的事。

彙報結束，托迪和阿米庫斯離開辦公屋，剩下兄妹倆在屋內。

「我和托迪明天要去聽維卡烏里村長併村的答覆，要請妳帶隊護衛了。」

法米雅翻了翻眼，不甘願地點頭。

「謝謝，少了妳當保鑣，我可不太敢走進那個村莊。」特拉輕笑，來到窗口替盆栽種植的花朵澆水。「覺得很可疑？」

「拜託，那可是神契石。」法米雅說。「如果你是情報商，你會怎麼賣這個情報？幾塊神域內不合法但有人獨鍾的晶獸肉？怎麼可能。那名情報商人一定有所圖謀，才會把神契石放到我們這。」

「但我們沒理由不收。」特拉說。「而且，托迪交易的眼光不會有錯，手腕又很高明。」

「他陰險的手段我沒話說，但眼光好的是阿米庫斯。」法米雅糾正。「一開始托迪還拒絕，但阿米庫斯堅持要買那些書自學，買壞掉的能源機來修，聽托迪的，我們一半的人已經被凍死了。」

「阿米庫斯確實是村子能存續下去的大功臣⋯⋯不稱讚他妳憋得難受。」

法米雅臉一紅，白了大哥一眼。「真希望能再搞來一台能源機。」

特拉沉吟片刻，說：「重點不是另一台能源機，能源夠用，只是送不到鄰村。如果他們願意搬進我們村，就不會有這麼多問題了。」

「為什麼不願意？」

特拉欲言又止，搖搖頭，把澆水器放下。

「幹嘛不說？」

「答應我不會衝動行事？」

法米雅皺眉。「什麼意思？有話直說，又沒有其他人在。」

「也是。」特拉嘆氣。「他們村長的決定，只是他們村長的決定。他希望併村後由他管理整個村子，我不可能答應這個條件，所以就這麼拖著。」

「你是說，他怕併村後他的⋯⋯地位，會被你取代，所以冒著大家會被凍死的風險？兩年了？」

特拉點頭，法米雅慢慢瞇起眼。

「不行，法米雅，妳不能把他做了。」

「為什麼不行？他害死了多少人？」

「我們不能就這樣進去把他的頭砍下來，然後把村民全都帶過來，這樣我們會變成侵略者，無論用意是不是好的。」特拉說。「我們要帶來的是近百位自願的村民，而不是一群被脅迫的奴隸。」

「你現在說話倒像個村長了。」

「我本來就是村長。我會繼續說服他的，別亂來，懂了嗎？」

法米雅沒回話，跳下椅子，出門後不忘用力把門甩上。她一個人到了小丘，椅樹而坐，放眼望去，小小的村莊盡收眼底。茵凡從遠處跑來，小小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姊姊，爸爸怎麼了？」

「受傷。」法米雅讓茵凡坐入她的懷中，一邊摸著茵凡的頭。「他會好的，不用擔心。」

「傷口都會好嗎？」

「大部分啦。」

「這個呢？」茵凡摸了摸自己本該有右耳的地方。

法米雅心疼地用手蓋住茵凡摸自己側臉的手，說：「這是那小部分，但妳不會再受傷了。」

西北方冬天時氣溫驟降，河水結冰，大地被白雪覆蓋。茵凡在那純白的世界誕生。失去的右耳是當時被凍傷，不得不切除的。突如其來的嚴寒單靠大自然的資源非常難以渡過，況且他們知識匱乏，隨著茵凡誕生降下的第一場雪帶走了過半的村民。包含剛生下茵凡的尤利婭。

有人質疑起特拉北遷的決定，提議讓托迪取代特拉的位置帶領眾人。正當托迪準備接受大家的擁戴，阿米庫斯從他的小小實驗室衝出，大聲宣布可以建造能源機和暖氣，他們戰勝冬天了。

想到托迪當時吃鱉的表情，法米雅忍不住笑出來，

「還記得那時候很冷很冷的感覺嗎？」她問茵凡，小女孩搖搖頭。「那想像一下出去玩雪玩了一段時間，開始覺得冷卻沒辦法取暖。」

「聽起來好討厭。」

「是啊，很討厭。」法米雅說。「我們去幫其他人，讓他們別遇上那麼討厭的事，好不好？」

茵凡把頭往後仰，與低頭看她的法米雅對視，用力點了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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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盧姆村往北四十公里，鐵蜘蛛十多分鐘就能抵達的距離，鄰村跟凱盧姆村一樣用木牆圍繞著；差別在沒有河水流過，而且地處更北，冬天到來時更冷。

法米雅跟在特拉和托迪的後方走下鐵蜘蛛，同行的還有十名步槍隊隊員。鄰村站在村門哨塔的守衛緊張地握著手槍，那是種從走私商那買來的，用擊打火藥子彈來將子彈射出的落後武器。

鄰村的維卡烏里村長在村門迎接，只是陰鬱的表情讓說出口的歡迎顯得誠意不足。

維卡烏里村長在招呼完後沒有讓開，而是說：「回去吧，這就是我的答覆，少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施恩給我們了。」

「大家都是流落到外的難民，只是想互相幫忙而已。」特拉說。

「我們已經在這裡過活兩年了，我們會習慣這裡的氣候的。」

「前年你們到這時有兩百多位村民，兩年過去，凍死餓死了多少，今年呢？」法米雅說。「你沒血沒淚嗎？」

維卡烏里瞪向法米雅，像是在責備這少女不該加入他們的對話。特拉沒有接著開口，等待維卡烏里回答法米雅的話。

「再過幾年，冬天就不會是威脅，我們能挺過的。」維卡烏里陰沉地說。

「您有和全部的村民商量過嗎？還是『繼續這樣活』只是幾個人獨斷的意見？」特拉問。

「你想說什麼？」

「如果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有個地方不用害怕冬天，那我想讓他們知道，由他們做決定。」

「我告知所有人了，這是我們全體的決定。」

特拉嘆了口氣。「冬天後，我們還會再來的，希望到時候村長會更替沒能熬過冬天的居民著想。」

說完，特拉轉身要走，法米雅卻站在原地。見特拉臉色微變，法米雅趕緊高舉左手，事前就已經被通知的步槍隊舉槍，兩把槍指向維卡烏里，左右哨塔上的守衛則各被三個槍口盯著。

「滾開，想拖大家一起死的死老頭。」法米雅說。

維卡烏里用幾乎要冒火的眼睛瞪著法米雅，在槍管的威脅下讓開道路。特拉沉默地走入，托迪、法米雅魚貫進村，留下控制現場的步槍隊。

特拉沒有選擇走村子中央最廣的道路，而是繞到村子邊角，高聲大喊：「我是凱盧姆村的村長特拉！凱盧姆村已經有能讓人在溫暖中渡過冬天的方法了！這五年來的冬天每個村民都在溫暖與飽食中渡過！現在想搬入的人快點收拾收拾，我們會帶你們到更好的地方居住！」

特拉的高喊遠遠傳出，過了會兒，有個男人走出。

「你說的是真的嗎？」他小聲地問，不時左顧右盼，像是怕被其他人發現。

「是真的。」法米雅說。

男人的眼珠子飄到步槍隊雙手持著的先進武器，轉過身回家，等他再次出來時左手牽著一名小男孩，後方跟著一位抱著嬰兒的少婦。

「我們的孩子才剛出生，村子裡的占卜師說今年冬天會特別冷，我怕他撐不過。」少婦低頭看著躺在雙臂間的嬰兒，法米雅走向前，雙手示意後接過少婦遞來的嬰兒，小心翼翼地捧在懷中。

「你會沒事的。」法米雅說。

陸續有人加入他們，最後共五家二十六人，不外乎都是有老有小的家庭，害怕身體不好的家人在嚴冬喪命，把希望寄託在法米雅等人身上。

離開村莊，經過村子大門時，維卡烏里罵了句：「叛徒。」

這二十六人只要年紀夠長，對這村子有點情感在的，臉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愧疚。但當他們坐上新的大鐵蜘蛛，看到鐵蜘蛛上先進的儀器，以及鐵蜘蛛快速卻平穩地向前後放心取代了愧疚。特拉本來就在為併村做準備，自然已經在村子裡留有大量準備好的空屋。回到凱盧姆村，新來的住民備受款待，凱盧姆村用熱忱與友善化解了他們的不安。

法米雅帶著笑容看新住民變成凱盧姆村的居民，臉上帶著點微笑。

「跟我來。」特拉說完拽著她的手臂將她拖入村長辦公屋。他平穩的語氣中透露出些憤怒，說：「妳到底在做什麼？」

「怎麼了？我們成功了啊？」法米雅用力掙脫特拉的手。「想想看今天帶回來的孩子和老人，要是我們沒幫忙，會有幾個等不到下個春天？」

「對，然後維卡烏里的門會永遠關上，我們不再有機會幫助到其他人。」特拉說。「我當然有想過要用激進的方法，但那是最後的手段。冬天快來了，但還沒到。屯糧、暖氣、保暖衣物和一切的準備，我們今年好不容易有辦法幫助更多人了，妳直接毀了這個可能性。下次我們要進村，真的得當侵略者了。」

法米雅的不滿被堵住，也知道自己的行為衝動，但想到維卡烏里寧可讓無法決定與反抗的人被凍死，她就是不爽。

「你怎麼不阻止我？」她嘟囔道。

「妳是步槍隊隊長，妳沒想過這是多大的責任和多恐怖的權力？我不能讓妳在大家眼中變成失控的持槍暴徒。」特拉拉過椅子用力坐下。「我是妳哥哥，我不可能在外人前否定妳，但妳要記得，妳今天幾乎是當眾否定我了。維卡烏里和托迪這些眼睛比較銳利的一定看出來了。」

法米雅踢了桌腳一腳發洩情緒。「對不起。」

「妳在跟桌子說話嗎？」

法米雅哼笑一聲。

辦公屋的門被打開，托迪走入。「真是失控啊，對吧，特拉。」

「你不去跟那些新來的人宣揚是你提議要買的故障能源機嗎，還是你已經宣傳過了？」法米雅看到托迪閃爍的神情，露出點不屑的笑容，說：「啊，動作真快。」

「如果你有一些當領導人的常識，特拉，你就該知道，別把壞掉的槍——」

話沒說完，托迪停了下來，跟他同時停下來的還有掛在天花板的能源燈。三人互相看了看，跑到屋外，發現整個村莊斷能了。他們趕緊跑到阿米庫斯的實驗室，這間實驗室隨時有兩名步槍隊的人在看守，看到村長和隊長要進去，替他們開了門。

阿米庫斯站在能源機前抓著亂糟糟的鳥窩頭，口中不斷喃喃自語。

「阿米庫斯？」法米雅關切道。

阿米庫斯啊了聲，抬頭。「神契石就是晶石，蘊藏數百萬⋯⋯不對，數千萬倍能量的晶石。我試著讓它緩緩釋放能量到能源機，但做不到，這顆晶石根本不受控。不，我覺得我抓到一點方向了，只是——」

「等等！能源機還好嗎？」法米雅問。

「能源機？能源機怎麼⋯⋯疑？」阿米庫斯把晶石從能源機中取出，換了另一顆上去，見沒反應，拿起維修工具和零件，忙東忙西後嘗試重新啟動。

法米雅三人看著阿米庫斯臉色漸漸變得不對勁。

「阿米庫斯？」

「我好像⋯⋯搞砸了？」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bl0KlocW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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