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篷跑車高速行駛著,狂風拂面而過。
麗香看了一眼副座的零,不知在哪一段路上,她就進入夢鄉了。臉龐殘留淚痕,平穩的呼吸,安心的睡顏,讓麗香心頭一沉。
那個世界……她很了解,不過她還無法像月彌老師那般窺看因果。想起剛剛零邊說邊哭那般無助的模樣她就心疼。
麗香也曾經居住在神社中,她知道那種感覺,更知道從神社踏入社會是多麼艱難。她和零不一樣,她本身就接觸過外界,零呢?她有記憶以來就一直在神社,她對外界一無所知。
「零的病復發了?不……那根本不是病!」麗香臉色一黯,打了方向燈,將車輛行駛上高架橋。
車輛一路駛過公路,把它妥善的停在醫院附近的停車場後,麗香才輕輕叫醒對方。「小零……小零,我們到了。」
「唔……」剛睜開眼睛,零有些迷惘,很快的想起今天的目的,目光從麗香身上,轉移到前方那棟白色的大樓,閃過一絲抗拒,雙手不由得抓住麗香的衣角。「麗、麗香姊……」
她知道零的恐懼,只是她卻搖頭:「零,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也必須你自己面對……如果你不想我可以……」
「不,」零急忙搖頭,雙手不由自主的鬆開對方:「我想去,去治好自己的病……」
說著她下了車,見她朝那棟建築走去,麗香嘆了口氣:「對不起……」
※
白色建築內,除了桌椅和來往的人們,大多都是淡色的白,空中瀰漫著消毒水的味道,往來的人大多愁容,有些則是無法離去而在此徘徊的……
零低著頭,光滑的地面反射著日光燈的光線,她的步調很慢,低頭行走,過快的步伐,容易撞上人。
她又不敢直視前方,就怕看到什麼不該看的。鄰近的電梯被她果斷放棄,走向一側的樓梯。
那面審判的大門出現在眼前,零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調適好心情,輕敲幾下大門。
門內傳來「請進」的聲音,她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房間的擺設和她記憶中的並沒有多大的改變,與門對立的落地窗半拉開的窗簾,下方是橫式的書櫃,書架頂端橫躺著幾本書,以及幾隻絨毛娃娃。
左側是測量身高用的儀器,附近還有幾盆樹,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樹木,地面上鋪著看起來相當溫暖的地毯,看似溫馨卻無法隔絕空氣中的氣味,以及它是醫院的事實。
「這邊坐。」聲音從右側傳來,一疊用文件夾套住的紙張被丟在桌上,傳來「啪」的一聲。
天野零悄悄抬頭確認,她不敢直視,目光只看到對方胸口就縮回地面了。
那是小倉醫生,她記得小倉醫生,她的工作態度很認真,臉上掛著厚厚的四方眼鏡,是無框的。
她記憶很清楚,就算不記得也無所謂,小倉醫生的胸口別著名片,就寫著小倉醫生。
坐在桌子前,零將注意力集中在桌上,視野可及的範圍,她看到小倉醫生雙手靠在桌子,交握在一起。
「妳多久沒有吃藥了?」
聲音從正前方傳來,嚴肅的口吻,給她一種指責的感覺。「八、八年……」
「妳病好了?」
「我、我以為我……對不起……」
「沒什麼好對不起的,零我當妳是朋友,不過妳似乎只把我當成醫生,這樣對妳的病情並沒有幫助。生病每個人都會,重要的是必須戰勝它,並克服它。」
「好……」零怯生生的回答,小倉醫生的口吻很緩和,不過她還是很主觀。
「最近怎麼了?」
「最近……」零低聲的將學校的經歷說了一遍。
許久,對面才傳來一聲沉重:「妳的狀況非常糟糕!人在陌生的環境本身就會感到不安與恐懼。妳又比一般人容易焦慮不安,當妳從神社回到社會感到不適應,並且在人群中找不到歸屬感,於是產生了自我否定,漸漸的封閉自己……」
「在我看來,一開始妳踏進學校碰到的老奶奶可能根本就不存在。那是你內心的希冀,希望有個人能指引妳。」
「就是音樂廳的學姊也可能是妳幻想出來的朋友,為了讓妳覺得自己不孤單,否則為什麼整個音樂廳只留一盞小燈,卻沒有其他學生呢?那是妳替孤單的自己創造出一個類似的個體,彌補妳內心的不安。」
「再來,也是最嚴重的,一切的妄想被妳的內心合理化,其實誰也沒告訴妳那就是宿舍,是妳第一眼見到時就認定了。當妳走在路上因為恐懼而妄想出被跟蹤的可能,當到了妳認為的『宿舍』為了讓內心的猜疑合理化,用門禁為理由,將這片廢墟合理化,並創造出一個女孩來指引妳前進。就在這時真正的人類出現了,為了繼續讓妳的想法合理,妳將她當成了鬼魂,並且繼續活在自己的幻境裡。」
「是……」零低聲的說。
「目前妳的狀況已經很嚴重了,妳不只看到幻覺,還分不清現實和幻想,甚至開始做惡夢了,繼續下去,後果不堪設想。」小倉醫生緩了一下。「妳記得妳的夢境嗎?」
「我……」零想了想搖頭。「我沒有映像,是……是室友說了,我才知道。」
「這樣更麻煩了,恐懼來自日常的經歷,人在夢中學習應付危機,它是人心底的害怕化為幻境,基本上這種恐懼是最深層的,就是夢醒也不會忘得一乾二淨,可是妳的夢境卻是潛意識,妳本身並沒有記憶……」小倉醫生重重的嘆了口氣:「我給妳開些凝神安眠的藥方,這一次妳不能在隨便停藥,一定要病好了才可以停藥,病好是指我認定妳不再需要服藥為止。這樣,妳聽的懂嗎?」
「好。」零點了點頭,依舊不敢直視對方。正準備起身,小倉醫生忽然又說:「妳看著我。」
「我……」對方命令的指示,讓零感到害怕。
「這對妳病情有一定的幫助,醫生想幫妳,但是妳必須配合,一個自己都不肯救自己的病人,別人又怎麼救妳?」
零知道小倉醫生不會讓步,她七歲那年發過一次病,當初主治醫生就是小倉醫生。
無奈的零只能遵照對方的指示,抬頭對上對方那張嚴肅的臉龐,看清楚周遭的一切之後,她全身發抖,有股衝動想低下頭去。
可是這麼做小倉醫生會認為自己病情更嚴重,而且那都是假的……都是幻覺……是自己創造出來的。
不斷告誡自己,零強迫自己面對眼前的一切。這時小倉醫生又開口:「妳是不是覺得我很恐怖、很嚇人?在妳眼裡的我長什麼樣子。」
「沒、沒有……」零搖頭,動作很小:「醫生很嚴肅,沒有笑容的臉看起來……看起來很兇,戴著、戴著眼鏡看起來有點像學校的老師……」
「哦?」小倉醫生的聲音有些起伏,聽不出來是開心還是不開心:「妳一定很怕妳們老師。妳還看到什麼?在這間房間裡還有什麼東西?我讀得出妳臉上的恐懼,妳應該還看到其他東西吧。」
「我……」零將目光偏移,速度相當緩慢。
小倉醫生一同看去,她的目光並沒有偏移多少,只是注視著她身旁。小倉醫聲柔聲的說:「沒關係,將妳看到的說出來。我不會生氣,也不會笑妳的,妳只要記得,妳看到別人看不到的都是幻覺,是妳創造出來的假象,能打破它的也只有妳。」
「好……」零嚥了口口水:「我看到一頂草帽。」
「什麼樣的草帽?」
「一頂藤編草帽,帽沿上方有一條紅白交錯的緞帶,它在前緣打了個蝴蝶結,蝴蝶結上鑲著半截的孔雀羽毛,右端……右端破了個洞……」
「嗯……」小倉醫生皺著眉頭:「繼續。」
「破洞裡面有個很深的傷口,紅色的血不斷的流出來。它的主人、它的主人有一頭栗子色的頭髮,眼睛是深棕色的,左側眼窩……眼窩被雨刷刺穿了,祂穿著黑白相間的洋裝,左邊有一大片血跡,裙子是多層次的粉紅色,在腰際前端編織成一朵茉莉花……祂看著小倉醫師……」
「夠、夠了!」小倉醫生忽然提高音量,大聲喝斥她,這讓零急忙住口,再度低下頭去。
過了一會,小倉醫生才說:「妳的狀況真的很嚴重,回去記得按時吃藥。」
「好。」零小心翼翼的點了點頭,她不懂對方為什麼生氣。
小倉醫生接著開口:「去領藥吧。」
零退出房門前,又說了一句:「醫生,祂讓我告訴妳,筱原一直都在。」
房門輕輕的叩合,徒留茫然的小倉醫生,她漠然的望向身旁,許久才將目光放回桌上。
拉開抽屜取出裡面的相框,相框內是一個滿臉笑容的女孩。
照片中的她,並沒有穿著那身洋裝,不過卻是戴上了那頂小倉醫生親手編織的草帽,還有那枚花紋類似愛心的孔雀羽。
筱原愛子,如果她還活著,她比天野零大上五歲,那天是愛子七歲的出遊,穿上嶄新的洋裝,戴著她心愛的草帽,是個適合出遊的好天氣,可惜愛子卻在她們的陪同下失去了將來。
馬路間一輛失速的轎車闖過紅綠燈,愛子閃避不及下被迎面撞上,那把雨刷貫穿了愛子的眼窩,強大的撞擊力將愛子撞飛出去,撞上一側的路燈,失靈的雨刷還在擋風玻璃上揮舞著,將濺出來的鮮血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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