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臉上的驚愕逐漸消退,明亮的眼睛卻仍然睜得極大,一度高高揚起的雙眉如今已經連成一條橫線,嘴唇緊緊閉上像是吃了幾顆酸梅的樣子。假如她喜歡這份禮物,絕不可能露出如此奇怪的表情吧?
我得意洋洋地把髮夾擺到她的眼前,她卻厭惡得連表情也控制不住、客套話也說不出半句,場面實在是有點尷尬啊。
我無奈地把髮夾收回自己的身邊,老婆的表情卻仍然完全沒有改變,繼續維持著尷尬的沉默。此時,我忽發奇想地再次移動握著髮夾的右手,才發現她的眼珠亦會隨之微微移動,緊追著髮夾繼續投射出炙熱的視線。
這樣的表現已經遠遠超越所謂的厭惡了吧?難道我老婆跟藍玫瑰之間有著甚麼血海深仇嗎?
「為了往後的日子,能說說你看見這件小禮物之後有甚麼感想嗎?」
「美麗。但……不好。」老婆是個很有禮貌的人,在回答問題時有抬起頭來好好地看著我的臉,她的眼珠就相對地有點失禮了,一直往下偷瞄那個髮夾。
「所以,你不喜歡嗎?」
「喜歡……還是不喜歡,並不重要。因為植物有太多用途,必須慎重處理。」
用途是指植物的藥效和毒性之類嗎?那樣的植物確實是需要小心處理吧,但藍玫瑰應該沒甚麼特別用途才對,頂多就是泡泡玫瑰花茶……不,說到底,這朵只是仿真花而已啊。
「但這只是造型髮夾,除了美觀以外根本沒有其他用途啊?」
老婆隨即大吃一驚,並微微靠前嗅了嗅味道,原來她是把髮夾當成真花了嗎?
於是,我髮夾翻轉過來,展露出花托底下的部件讓她看清楚,同時再次追問:「所以,不是真正的花朵而是花朵造型的髮夾,是不是就沒有問題了?」
老婆隨即陷入苦思,將近一分鐘過後才懊惱地搖搖頭:「不好……還是不好……」
考慮到精靈族是與大自然密不可分的種族,在這方面也許是有著甚麼特殊守則吧。就像某些地區的農夫把耕牛當成家人看待而不吃牛肉,也曾經有設計師因為以神明的形象製作商品而被抗議抵制,說不定精靈族也基於類近的原因,所以無法接受植物造型的商品?
只是,這跟我所認知的精靈族不太一致啊。
「在我看過的那些古舊照片和畫作裡,精靈族幾乎都是佩戴著植物造型的飾物耶?為甚麼不好啊?」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那個時代已經過去,已經徹底結束。」這次她不假思索便立即回應,但話音中隱約夾雜著一點婉惜和無奈,同時又再悄悄地朝著髮夾瞄了一眼。
從這個反應看來……她根本就不討厭這個髮夾嘛,甚至是非常喜歡才對。到底是有甚麼原因讓她一直不願收下這份禮物?既然在以前確實能夠佩戴的,意味著與精靈族的風俗和規條完全無關,而是比較個人層面的問題。
「你在小時候有戴過類似的飾物嗎?」
老婆短暫地猶豫了一下,然後膽怯地輕輕回答:「……有。」
她的視線停留在藍玫瑰髮夾之上,緊繃的表情一度恢復了柔和,似乎是回憶起過往的美好時光。然而,她隨後又不禁地悄悄嘆息,流露出淡淡的悲傷。
……原來如此,謎團已經被我解開了。
「你好像只說過不好。但從來沒有說過不喜歡,也沒說過不想要這個髮夾,對不對?」
老婆確實非常喜歡這個花朵造型的髮夾,卻一直顧左右而言、不敢承認自己的喜好,背後原因就是——流行文化。
穿藤戴花是精靈族的傳統裝扮,在過往當然沒有任何問題,但如今已是全球一體化的嶄新時代,不難想像年輕一輩的精靈會開始嫌棄這些陳舊過時的傳統,就像我們也會嫌棄金鏈、喇叭褲、飛機頭等等過時的服飾。
老婆想必是比較傳統保守的派系,沒能及時趕上年輕族群的潮流、曾經被朋輩狠狠地取笑過,所以把自己的愛好隱藏了起來。
這個場合,作為丈夫當然要協助她走出陰霾,讓她能夠重拾自己的真正愛好。反正這裡幾乎沒有她的同族,我們又理所當然地認為精靈族就應該是這種打扮,根本沒有任何人會取笑她啊。
「窩撲洗翻這味花夾,撲洗翻任何這格類刑的多士。」老婆突然重重地說了兩句話,不單走調得很嚴重,鼻音也是非常的重。實在是聽不太懂,只能勉強猜到她說了兩次不喜歡。
我疑惑地低頭下來,本來問問老婆剛才是說了甚麼,卻發現她的眼眶著泛著微微的淚光,似乎馬上就要哭出來了。
她到底被取笑到甚麼程度啦?難道是被排擠霸凌了嗎?只是落伍了一點點竟然就被霸凌出心理陰影了,精靈少女的社交圈未免太殘酷了吧!
無論如何,惹女生哭了就先道歉再說?但隨隨便便的道歉就能讓她冷靜下來嗎?我剛才說錯了哪一句話?應該要針對哪個方面來道歉啊?
我在混亂之中再次垂下雙手,企圖把罪魁禍首的藍玫瑰髮夾收回背後。然而,老婆卻以泛著淚光的雙眸依依不捨地追著髮夾,逼迫我停止了動作。
實在太可憐了!明明已經嫁到了人類的城市來,那些壞朋友已經不可能再欺負她了啊!
「但是……我覺得你戴起來會很漂亮很可愛啊!」嘴巴在大腦仍然一片混亂之際便已行動起來。假如當年的那些壞朋友嘲笑了她,就讓我這個丈夫誇獎回來吧。
「窩,不胎能明牌,尼打義士。」老婆的通用語本來就講得不太標準,如今還有逐漸加重的哭腔以及因硬咽而產生的不規則停頓,簡直是雪上加霜。
第一個字是「我」?第二個字是「不」?總而言之就是否定了我的誇獎?那就換一個方向試試看嗎?就算是用哄騙的也好,必須先讓她戴上這個髮夾,必須先踏出最開始的一步才有機會跨越傷痛。
「我已經買回來了,假如你不收下就得丟掉囉,很浪費啊?」
「雨果撲上,拉菲,尼敲兒辣廚鬆,機掰人。」
機掰人?我有沒有聽錯啊?她竟然罵我了?用浪費來充當藉口反而惹她生氣了嗎?
「其實只是個髮夾而已。試著別顧慮太多,要是喜歡就儘管戴起來吧?」
「餵傻媽,劍指么,窩打賞仔未花甲,又傻媽,墓地。」
對話完全沒有成立,老婆的哭腔通用語亦已經惡化到我連半個字都猜不出,只能祈禱她有確實把我的說話聽進去了。
「要是你不安心,可以試著只在家裡戴起來啊?不會有其他人看見的。」
這次,老婆一反常態地沒有馬上回答,強忍著淚水的她低頭望向藍玫瑰髮夾,似乎想通了一些甚麼,神情稍微變得平和了一些。
沉思一段時間之後,她以水汪汪的雙眼仰望著我,努力擠出了幾句說話:「嘉瑜,尼食汪醬,窩吃猴,聽尼的。」
最後三個字應該是「聽你的」對嗎?
「那……我幫你戴起來吧?」
我試探性地伸出笨拙的雙手,緩緩地撩起了她的一撮頭髮,期間她完全沒有半點抗拒的跡象,看來是猜對了啊。
獲得允許的我再度把藍玫瑰髮夾高高舉起,因淚光而閃耀的眼珠亦隨之往上飄動,最後被困在眼眶的左上角落。這道期盼的目光無法讓她看見頭上的玫瑰,卻讓我看清了她心中的真意。
小心翼翼地把髮夾固定好之後,我便又囑咐她說:「在外出吃早餐之前,你先去梳洗吧。」雖然鼻水和眼淚勉強還沒有流出來,但也必須處理一下才能漂漂亮亮地出門吧。
「嗯!」老婆破涕而笑並充滿活力地走往廁所,心情已經完全恢復了過來。
反倒是我仍然膽戰心驚,在她離開之後就立即癱軟地躺在沙發上,一邊默默讚揚自己的英勇和果斷,一邊緩緩調整呼吸、平復情緒。
稍微冷靜下來之後,大約已經過了十幾分鐘吧,我意識到老婆梳洗得有點太久了。該不會是遇到甚麼困難了吧?還是照鏡洗臉的時候觸動了過往的不快回憶,情緒又再逆轉回來,正在廁所裡無助地獨自啜泣?
我慌忙朝著廁所走去,發現老婆正好忘記了關門,便趕緊歪頭下來悄悄張望、在直接衝進去之前先行確認狀況。
在梳洗台那面半身鏡裡,我看見了震撼奪魄的一幕,看見了一幅純粹無暇的甜美笑容。彷如天使下凡的她正在專心致志地調整著藍玫瑰髮夾的位置,甚至沒能察覺到有人正在外面偷看。幸好我當時並沒有輕言放棄,否則將永遠無法窺見這面動人美景。
我不敢打擾她,亦無法移開視線。心中頓時產生了一個頑皮的想法,決定就這樣默默地繼續站著,試試看她要花上多少時間才能夠察覺到鏡像裡面的我。
期待著她在發現了我之後會作出多麼可愛的反應,卻又衷心地期望著她永遠無法發現我,使這份僅存在於鏡中的完美笑容不會受到俗世干涉。
當時的我,想法是如此天真、如此理想、如此矛盾。
直至罰站了半個小時之後,雙腳和肚子有點撐不下去了,終於被迫面對殘酷無比的現實,祈求老婆能夠盡快察覺到我的存在、回想起出門吃早餐這個原訂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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