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那一次，似夢裡，也如現實。期待、喜悅又揉合著不安。滿腔的躁動，似初生的小獸，直直奔向他。
12：10月台。他如往常，端正的理好我的領子。他說：我等你。時間永遠靜止於這一刻。
兵荒馬亂，那是世間的災難。卻是我唯一的希望，門第、貧賤與禮法。在這場混亂裡，只是塵埃。我和他原是天涯，而今或能白首。
每週一天，12：10烈日當照，坐在拉車上，那是能安心看著他背影的時刻。粗布無袖的上衣，濕了一片，他握著拉車把手的臂膀，淺褐色為底，滑落一道道粗大的汗珠。
陽光燦燦，依舊周身寒意，我總是裹著氊子。生在大富之家，才能被富養至今。竊竊耳語總說：如玉一般的少爺啊！就可惜這副身子骨。
診間中，醫生照常問診，開藥。
少爺，醫生說，您又不按時吃藥了。
太苦了！我垂下眼，知道自己無辜又病弱的模樣。很可以引起他人的憐憫。
醫生說：那為您添些冰糖吧！
回程路上，他恭敬的，扶我上車，替我安好蓬子，捂好氊子。小心翼翼的接過藥，仔細聽著醫囑。整整齊齊的收進袋子裡。
到家時，他扶我進房躺著。替我調整好靠枕，捂好毯子，待要離去。卻猶豫著，沒離開。
少爺，他低低的問，您為什麼不按時服藥？
就連這時，他也不敢望著我。
何必呢？我懨懨的說，都知道是白白耗了銀子。
少爺，他聲音雖低，卻有著慍怒，你一點也不愛惜自己！
側過臉，我微微揚起下頜，斜睨他，他臉和脖子都紅了。你管得著嗎？
他的慍怒，蠢蠢欲動。
阿武，奶娘的聲音由遠而近，少爺的藥拿了嗎？
他蓬勃的衝動，一下子枯萎。他拿著藥，走了出去，關上門時，比以往更小心。
我衰頹的倚在靠枕上，望著窗外，藍的白的，移動的天空。
醫生怎麼說？
他沒有出聲。我想，他可能搖了搖頭。
奶娘在嘆氣，奶娘低低的說了什麼。
過一會兒，奶娘輕輕的叩門。少爺，奶娘燉了雞蓉佐蔘粥，給您送過來了。
進來吧！我撐坐起身子。
奶娘端著粥進來，將粥安放在我臥榻的几上。俯下身，梳理我的長髮，探探我的額頭。
我願意一直看著奶娘，奶娘的濃眉，奶娘炯炯有神的大眼。阿武很好的遺傳奶娘眉目間的精神和端正。
怎麼不按時吃藥呢？奶娘柔聲問我。
我垂下眼，好一會兒，我說：奶娘，這也不是秘密了。別人服了是醫病，我服了，是拖延。
奶娘握著我雙手，眼裡閃著淚。少爺，你是李家唯一血脈，是奶娘抱在懷裡，一遍遍求菩薩，求老天爺，一點一點奶大的。奶娘替你批過命，算命的說，你撐過17歲，劫數便過了。你會子孫滿堂，多福多壽。
我嘲諷的說：這種話，連爹都不再信了。這些年來，爹納了一房又一房，為的就是再有個兒子。奶娘，您別再自己貼錢讓阿武幫我拿藥了。
局勢混亂，物價都飆得高。更何況是藥？府裡也大不如前了，爹也不再是那個眉目清朗，儒雅濟世的士紳。爹浸泡在他的夢裡，浸泡在阿諛奉承的謊言裡，漸漸走樣。
醃漬的，不只是他的外面；也有他的骨氣和靈魂。
從前娘還在，雖然也是病著。但爹和娘對望的神情裡，有笑意，有怦然，也有一種相知。
爹當時官大，特別的忙。有時忙到幾天沒回府，一回府，風塵僕僕的，就奔著去看娘。奶娘總帶上我一起，讓我坐在爹的懷裡，我會用軟嫩的掌心，碰觸爹的鬍渣。爹會眉飛色舞的訴說，他新近施行的政令，以及他實際勘查的狀況。娘總是專注的聽，或是細細問著。
娘總是讓我和阿武窩在她床側，她教我的，也教給阿武。娘常常說著神怪故事，讓我和阿武在許多夜晚，聽著入迷，總不捨得去睡。一直要到奶娘，拎著我倆，唸唸叨叨的說，夫人要休息了，快點去睡。
奶娘也愛說故事，說得總是她在饑荒中，懷著阿武，揹著阿武的姐姐，阿武的姐姐死在饑荒中，奶娘和家人走散。隨著饑荒人群逃難的奶娘，倒在觀音像前，奶娘眼神變得悠遠，彷彿她又回到當時。奶娘生下阿武，宏亮的哭聲，奶娘抱著阿武顫抖著，想要捂死阿武。
那時我不能懂，為什麼辛苦生了。卻想捂死他。
奶娘接著敬虔的說，觀音帶來了老爺。老爺當時在賑災，巡視到那一帶，見到她和阿武。二話不說，便將她們接回府裡。當時娘正懷著我，爹讓奶娘一邊調養身子，一邊陪著懷孕的娘。
少爺命中剋母，下人們偶爾的閒語。我也聽到了，娘自懷我開始，就特別虛弱，生我時，也吃足苦頭。我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娘大部分的日子，都在病榻上度過。喝著一碗又一碗的黑濃藥汁。
阿武是喝著軟粥長大，奶娘的奶汁，全餵給我。娘特別疼惜阿武，可能正是因為，奶娘沒能哺乳自己的親生兒子。
有記憶開始，娘說，聽說男孩體弱，要先當女孩養，才能養得大。娘為我梳理長髮，為我打上耳洞，完成裝束的我和娘，在銅鏡中，彷彿是對方的倒影。只是我是幼年的娘，娘是成年的我。
娘未出嫁前，是當地媒人口中，最秀麗脫俗的才女。娘早早和爹訂了娃娃親，爹當時家道中落，但娘在長期書信燕返的中，早早芳心暗許。無論當時外公家如何反對，娘拋棄一切，嫁給了爹。而爹憑著卓越的文采和勤勉，終於有了官位和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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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