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春期 - 40 到此為止

冬天已至，街道上黃葉滿地的早景象已不復存在，灰黃相間的路磚上只有死氣沉沉的枯葉片片。游雁清剛好踩到一塊淺褐色的，喀滋一聲清脆就碎得四分五裂，隨風紛飛，回不到完整。

游雁清以前是很羨慕高中生的，因為高中可以出外用膳，不用吃校內那些難吃得要人命的飯盒。結果她成了中四生沒多久，各科老師就開始佔用午休時間來小測默書，根本踏不出校門。

不過今天運氣還算不錯，四人午休時間都是自由身。

「放學你們要補課嗎？」李佩芝口中的「你們」，是指游雁清和任思遠。

中三升中四是中學生涯的最後一次分班了，往後三年都不會再有改動。陸淼許了一年的願最後只成功了三分之一，只有青梅竹馬李佩芝和他重遇在4A班，小學同學任思遠游雁清分在了4B班。

「要啊，臨時說要補通識，講解一下之前的小測。」游雁清笑說。中四起她和陳日文不再是同班同學了，但幸好通識科比較特別，學校安排分組上課，否則她再也沒機會在同一個班房裡和陳日文一起上課了。

「什麼——！？那我久違的下午茶不就是又沒了！」陸淼恨不得仰天長嘯，「而且任思遠你不是說今天去拿新電腦嘛？」

「來得及，就補一個小時左右。」任思遠邊說邊拉開茶餐廳的門，飯香隨即撲鼻而來，惹得飢腸轆轆的四人在電光石火之間落座，點好了餐。

茶餐廳的電視正在播午間新聞，其中一則報導是長者亂過馬路釀成了交通意外。游雁清心想早前任思遠的爺爺進了醫院，眼下也應是出院了，問：「你爺爺最近還好吧？」

想起家裡一大一小喵來喵去的跨物種深度交流，任思遠笑嘆：「好著呢，大桔把他照顧得很好，兩位都幾乎當我不存在，不用擔心。」

這一說大家都笑了。陸淼作為李陸兩家食物鏈最底層的成員，感同身受，遞了張紙巾，語重心長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別哭。」

兩年前游雁清是見過大桔的，大桔那時剛剛出生，小小的一團躺在咪咪身前喝奶，眼睛都未曾睜得開。之後任思遠偶爾會在網上分享大桔的美照，看起來是越長越有靈性了。

算起來，木木的貓好像也是差不多大？

那是去年中三開學的事了。

當日她和木木在踢球，看到「橡皮擦小子」走一下停一下，有時候跑著跑著還會無緣無故來個三百六十度平移迴旋轉，就像中了邪一樣失去控制。於是她敲了敲鍵盤，發出了疑問。

【密語】【橡皮擦小子】：「沒事，家;la'p。。-2jdk」

【密語】【橡皮擦小子】：「‘1；。al」

游雁清尋思，這也不像沒事的樣子啊？

【密語】【十隻雁】：「？」

木木沒有回話，也沒有動，直到片刻過後才傳來了訊息。

【密語】【橡皮擦小子】：「剛剛家裡的貓來搗亂了。」

後來多聊了兩句，游雁清才知道木木當時養了一隻半歲多的小貓咪。

這隻一歲半的大桔小貓咪還沒到兩歲生日，有人的十六歲生日就先到一步了。

這年游雁清花了兩個多星期，學了最簡單的平針織法，織了一條圍巾送給陳日文。

幾天後溫度驟降，一大清早就把游雁清冷得直呼要命，逼得她回校第一件事就是去小食部買熱朱奶。

小食部排隊買早餐的人很多，游雁清一邊等，一邊低著頭背筆記上的重點，身邊來了人也不知道。

「買早餐呢？」

聽到熟悉的聲音，游雁清幾乎是瞬間就抬起了頭。看到陳日文戴著暗藍色的圍巾，內心更是雀躍萬分。她努力平息自己快要噴湧而出的興奮，說：「是啊，你也要買嗎？」

「剛好路過，見到你就來打個招呼。」陳日文指了指身上的圍巾，又說：「這個挺暖的。」

以前游雁清都沒見過陳日文戴過圍巾，心想這下可真是送對了。她握著自己身後的手腕，說：「適合你用就太好啦！」

「等你生日我也給你回一份大禮。」陳日文輕輕一笑，像安撫小孩一樣拍了拍游雁清的頭，說：「先上去了，等下通識見。」

陳日文的大禮諾言溫柔地攻陷著游雁清的大腦，背了很久的重點只得頑強抵抗。從這天開始，游雁清有事沒事就看看日曆，除了記得自己生日很近驚蟄，也順便把餘下的節氣都記在了腦裡。

只是這又有什麼用呢？

諾言對於兩個不再相交的人來說，就只是空話一句——不說生日，就連近在咫尺的聖誕都還沒到，她就已經和陳日文成了陌路人。

那天午休，她和李佩芝剛掩上圖書館的門，就看到走廊上的陳日文和黃希美。兩人同行說笑，肩膀碰著肩膀，氣氛融洽得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們似的⋯⋯直到四人目光相交，直到陳日文刻意疏離了黃希美一步。

氣氛瞬間就詭異寂靜得可怕，互相認識的四人此刻都竟像個啞巴，沉默不語；就連一句簡單隨意的招呼，都沒人說出口。

無聲的，生疏的，心照不宣的，大家就這樣擦身而過。

「⋯⋯今天一起走？」沉默了片刻，游雁清強裝鎮定地先開了口。她安慰自己肯定是想多了，朋友之間一起去圖書館，多正常啊。

「好啊，剛好我不用補課！」

李佩芝意識到了，陳日文剛剛的行為實在是太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了，像是被人揭露了什麼不見得光的秘密一樣；再結合黃希美經常來4A班找人聊八卦，聊到最後卻在陳日文身邊侃侃而談⋯⋯她覺得沒跑了，這倆人肯定是私底下在一起了。

放學時她們在校門口遇上了李毅朗，三人平常也聊得來，於是便一起走了一段路。

李佩芝知道他和陳日文相處得好，也算得上是知心好友，於是她婉轉地說：「最近我看陳日文好像跟黃希美走得挺近的。」

「那個啊⋯⋯」

李毅朗說著說著就沒了話音，一直低頭走路聽著的游雁清看向了他。

「我知道你們想說什麼⋯⋯」看了眼游雁清後李毅朗欲言又止，很糾結，不知道該不該把事實說出來好。

游雁清和陳日文之間的事他大概也知道些，他怕游雁清聽了之後會承受不了。

光看李毅朗這難言的樣子，游雁清的內心滿是不祥的預感。街道上的枯葉被掃過一輪後沒有幾塊完整的，只有些碎屑還在隨冷風飄動，隨處漂流。游雁清把細小的葉片從毛衣取了下來，強顏歡笑地說：「沒事，你說就是。」

「真的要說嗎？」

「哎呀你就快說吧！」看著李毅朗磨磨蹭蹭要說不說的，李佩芝的語氣不自覺地變得著急。

「那你們聽了之後不要太激動⋯⋯」李毅朗先打好預防針，然後接著說：「其實，就是你們想的那樣。他們在一起了。」

李毅朗的話明明比起冷風還要凍人，卻吹得游雁清雙眼發熱。而那些存於腦海中跟陳日文相處的回憶，也在霎時間變成了過曝的照片，白茫茫的。

「天，竟然⋯⋯」即使心裡早有猜想，李佩芝還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她想過陳日文可能會跟游雁清或張凱妍其中一人成事，可她怎也料不到陳日文最後會跟黃希美一起啊！

想起往日黃希美「關心」的問候，「好心」的提醒，她現在只覺得有點反胃。

「⋯⋯真的假的？」游雁清恍恍惚惚，她自覺自己已經用了很大的力氣來說話了，可聲線就是抖的，就是輕得難以讓人捕捉的。她努力一番，擠出了難看的笑容，又說：「⋯⋯什麼時候的事啊？」

「就暑假那段時間吧⋯⋯」

難怪。游雁清心想，難怪。

難怪後來陳日文戴上了另外一條手織圍巾。

難怪燒烤那天黃希美知道她要上樓。

難怪燒烤那天陳日文跟她說「十八歲之前都不談戀愛」。

她當時還跟陳日文說，沒關係她會等的，只要他一天沒談戀愛，她就會一直等的。

原來陳日文是騙她的。

可是為什麼呢？陳日文為什麼要騙她呢？

明明自己那麼喜歡他。

游雁清潸然淚下，她把衣袖裡藏著的手鍊解了下來，想要扔掉卻找不到垃圾桶。忽然之間想到這不是陳日文親口對她說的，她是不應該信的，想要把手鍊重新扣上的時候卻發現再也扣不上了。

她的眼淚一直在流，淚眼朦朧的，扣環在哪裡根本就看不清，更何況她的手也一直抖得不像樣。

她不想哭的，也不想手抖的，可她就是控制不住，整個人無論身、心都處於崩潰之中。

她想，她怎麼會這麼難受啊？她好難受啊，難受到幾乎快要喘不過氣了。

「游雁清你是要跑去哪！？」李佩芝終於追上了游雁清並把她穩穩捉牢。剛剛她還在那聽李毅朗說來龍去脈，聽到一半游雁清就開始一言不發地往前快走，越走越快，越走越遠，怎叫也叫不住。行人路旁邊是單車徑，放學時間的單車只會多不會少，嚇得她和李毅朗拔腳就追。

看到游雁清無聲地淚如泉湧，李佩芝心裡更是一沉，她從來沒見過游雁清哭得如此不像人形，這才意識到陳日文這件事可能比她想像得還要嚴重得多。

像是怕李佩芝離去一樣，游雁清緊捉她的衣衫想要說話，可是一開口就是不成字的嗚咽，聽得李佩芝心裡也不好受。游雁清竭盡全力平復自己的呼吸，帶著止不了的淚水，勉勉強強地說出清晰又完整的話：「他跟我說過，十八歲之前，不談戀愛的⋯⋯」

除了陳日文，李佩芝也不知道還有哪個「他」能令游雁清相信這種鬼話。

渾渾噩噩地回到家中，游雁清發了短訊問陳日文：「你是在談戀愛嗎？」

「是。」陳日文的回答也是簡單得來也直接了當。

游雁清止了沒多久的眼淚再度潰堤。她失戀了，她還沒有開始談一場正式的戀愛，她就失戀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樣打出來的「那祝你幸福」，只是發送過後，她不管陳日文有沒有回應，直接就將他從聯絡人中刪除。

她哭著哭著就累了，人好累，心也累，眼睛也哭到只能瞇著了。她蜷縮在沙發上只想好好睡一覺，無論以後發生什麼事，她都不想再管了。

後來的日子，她沒有主動找過陳日文，陳日文也沒有再找過她。

雖然上通識課時兩人難免要打個照面，但他們都很有默契，見了面也當對方不存在，當作從來沒有認識過，以至於一句交流都可以沒有。

有一天放學下大雨，李佩芝發現自己的錢包沒在身上，於是她就和游雁清半路折回課室打算找找看。課室大門被清潔姨姨的拖把水桶擋著，沒有關上，李佩芝聽到李毅朗的聲音，就立刻退回門後。

因為李毅朗說的是「那你沒喜歡過游雁清啊？」。

當事人也聽到了。

她和游雁清屏息靜氣，結果得來了一個可以把人置於死地的英文單詞。要不是游雁清拉著她說她沒事了，她早就衝進去把那個姓陳的混賬臭罵一頓了。

這次游雁清出乎意料地淡定，冷靜得令李佩芝不禁懷疑上次哭得快要透不過氣的人究竟是誰。

再次踏出校門的時候，風雨又大了。未熟的果實、緋紅的木棉花瓣，紛紛被這凌厲的風雨一一扯落地上，被無心人路過踩得溶溶爛爛，面目全非。游雁清看著一地花果屍骸，心想若是能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看看，大概也是這樣的。

又或者更加糜爛，更加慘不忍睹。

灰暗的天空傳來了一陣雷聲，游雁清踏著染紅的路磚，抹去臉上的小雨點，語氣淡然地說：「這春雷吧，過幾天就是驚蟄了。」

李佩芝說她也知道，二十四節氣嘛。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從不缺席的游雁清罕見地請了病假。其實那天她沒生病，但就是沒有由來的不想上學。

李佩芝在學校給她打了個電話，問怎麼沒回去。

「沒事，想偷懶而已。」游雁清躺在沙發上，頓了頓，又說：「今天放學要補課嗎？我突然間好想剪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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