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人樹長得張揚,不僅只是單純攀附於牆垣的藤蔓,枝葉中混雜金屬碎片與電路殘骸,縫隙塞著瓶罐與塑膠,人造垃圾和自然產物混雜交錯,早就成為彼此的一部分,日光反射閃爍,墨綠與枯黃與異常刺眼的亮銀交織,一路延伸至廢棄大樓頂部,抬頭仰望也一時找不到樹叢盡頭,塑膠零件與短枝構成的巢築在樹上,暫時還沒見到鳥的身影,但也差不多該回來了,在太陽沒入地底之時。
那狗就被勒著脖子掛在一人高的枝椏上,貼近牆的那邊,身子在重力之下拉得極長,側邊有道又深又長的傷口還裹著層半乾黑血,將肩頭的數字036切成兩半,屎尿落滿地面與較低層枝葉,牠的綠項圈不見了,但從精煉身材看得出是屬於狗王的一份子。
或許位置太高,狗王的身材沒辦法爬上去卸下來,才會拜託我吧?
太陽快下山了,放下背包,側袋拿出防水布與童軍繩擺在一旁,短刀準備好,踩上橫向生長的藤條,樹叢晃蕩,從我臉頰前游出一群拇指大的小魚,嘿啊,有夠討厭,我試著無視那些眼神空洞的,再往上爬了幾公尺,伸手試圖割斷大狗頸上粗繩,牠的長舌頭從齒縫垂出嘴側,早就發黑變紫腫脹,眼珠被挖了出來,不確定是什麼時候被誰下手的,黑洞洞,直通開始有蒼蠅進駐的空虛腦袋。
腥血不止引來蟲蚋,許多長相醜陋的魚類也湊了過來,吸食炊煙般嫋娜擴散的紅色,這是第三類接觸,像早先時候整齊擺放在門口桌上的祭神供品,豬鼻隔絕那些可以想像的臭氣,我盡量動作俐落,將屍體從樹枝中拖扯抱出,撥開纏住左後腳的暗綠,牠比想像中還重一些,腳下藤條吱吱作響,我的肩膀抵著後方穿刺突出的歪曲鋼條,膝蓋蹲低,分兩步跳回地面那攤屎尿旁,走到攤開的防水布旁,將肌肉僵硬的大狗身體擺上置中。
隔著手套還是能感受毛皮粗糙中帶著柔軟,大狗有兩層毛,毛上卡了一層黑灰,我稍微用點力將牠的四肢折近軀幹,發出喀喀聲響,防水布裹上,像都市裡那種壽司店師傅用海苔包覆米飯,只在網路上看過,生的東西味道應該不太好吧?收攏好尾巴,另一邊一顆狗頭通了出來,利牙參差,發射不出去的狗肉砲彈。
童軍繩綁在外側,大狗屍體橫擺在背包底部纏緊,先這樣,我揹起背包走向樹的另一邊,聲響窸窣窸窣,轉彎,兩個同樣提著袋子的年輕人看起來剛到不久,一男一女,他們撥開樹叢,想拉出被樹莖纏繞的老鼠屍體,那老鼠吃油渣吃得肥嘟嘟,都快比貓還大了。
看來是同業。
「嗨。」我舉手招呼,聲音糊在一塊,「那隻纏得很緊,我前兩天也有試過要把牠拉出來。」
「……喔,你後面那個是在另一邊發現的?」棕色瀏海高高抓起的男人直起腰,豬鼻下的過濾筒指向大狗屍體,我認得他,印象中他比較常在中正路跟中山路那一區出沒,之前如果有繞路過去會點頭示好,對話倒是第一次。
「狗王的狗。」跟他不熟,他身旁樹枝葉藤裡露出的屁股輕扭後退,我繼續補充,「他拜託我來收走。」
「狗王?有人敢動他的狗?」
「我也不清楚。」
「上面有編號嗎?說不定是剛收編的,還不熟悉該怎麼戰鬥之類的。」女人一樣戴著半臉面罩,金色頭髮,右耳上的半邊剃得精光,眉骨上兩顆假鑽閃閃發亮,她一手握著被枝條包覆的腐爛鼠屍,一手則是銀亮剪刀。
沒見過的人,新來的?這行不好做啊孩子。
「有編號,036。」
「這就奇怪了,很前面,應該是元老級的了。」
「那另外一邊有掛其他可以收的嗎?」男人問。
「沒,我剛看過了。」我回答。
「今天看來也沒什麼收穫……」
「那是誰?」女人忽然插入句不相關的話。
循聲抬頭,離我們不遠處的二樓與三樓不知何時冒出幾個黑衣服黑斗篷的傢伙,看不見面容,手裡握著深色長槍,他們無聲無息,靜得像無數個能吸收一切的迷你黑洞,不知站在那裡多久了,沒見過的裝扮,沒見過的人。
而且還明目張膽拿著槍。
即便這裡出入份子複雜,但是任何有點規模的組織我們應該都會知道,我迅速搜索腦中資訊,看起來不像宗教團體,應該也不是傭兵或流氓幫派,沒有任何符合特徵的傢伙敢這麼輕易亮刀亮槍,這個區塊沒有政府介入,不代表可以為所欲為。
莫名其妙,跟那些垃圾臭魚一樣,一股沒感受過的恐懼感稍稍湧上胸口。我們不敢輕舉妄動,原先四處游動的大魚小魚全都不知消失到哪去了,平常不是最愛擾亂我們活動的嗎?我能感覺到另外兩個人的緊張,身後女人率先將雙手舉高,剪刀刀尖指地,在她的指間左右亂顫。
「這是……這什麼情況?」以只有我們能聽見的聲音,男人低聲地說,我緩慢轉動頸部,盡可能用眼角餘光環顧四週,不僅樹叢正對面有人,兩側樓頂也有,對方呈ㄇ字型包圍我們,或許我們身後也有,只是我無法看到後面,不清楚意圖,直覺上不會是好事。
「我不知道……」手邊除了一把小刀外沒有其他防身武器,該舉起手嗎?棕髮男人的手仍擺在腰際,不確定是否和我想著一樣的事情,汗液冒出,從額間滑落,流經鼻翼上方,我們僵持了幾秒,雙雙舉起手來。
太陽終於落入地平線,剩混著雜質的紫紅在建築頂端勾勒成邊框,建物陰影之中的鬼魅與自上垂下的黑暗融為一體,肉眼無從辨識,我能聽見自己和另外兩人傳出豬鼻的厚重呼吸聲,還有一道極細微、像蚊蟲飛舞一般的哨音在周遭流動,眼睛還沒適應這樣的亮度,逢魔時刻,生死交接的瞬間。
「中山路的克達、專搜鳥類的荒、還有,繁虹對吧?」
打破僵局,低沉合成人聲似乎同時從四面八方傳來,知道我的名字,看來也是這個空白地帶的人,他們叫做克達和繁虹嗎?我試圖讓雙眼能適應昏暗周遭,跟上闃黑之中那些人的動作,但對方不給我們更多時間,兩道強烈白光忽地亮起,籠罩我們全身上下,忽然自角落出現的聚光燈架在我們前方,我不由自主緊閉雙眼,無法顧及另外兩人,電子合聲仍在繼續,輕蔑笑意包夾其中。
「有事情想要和你們商量。」
「商量什麼?有人這樣找人商量的?」身側的克達語氣明顯不滿,他是有什麼秘密武器嗎?這種情況下怎麼能這樣說話?我盡量集中精神,豎起耳朵,想聽清楚周圍細碎聲響。
不知名的尖細哨音、衣褲摩擦、枝葉隨微風擺盪、草叢中昆蟲窸窣、遠處回巢的細微鳥叫、聚光燈嗡嗡作響、物品擺放落地聲、除此之外還有……「當然有,只是你沒有想過而已。」
槍械上膛聲,克達的反駁硬生生哽在喉頭,我的眼睛仍然張不開,雙手舉在耳際,我們看不到他們,不代表他們看不見我們。
上道點啊克達,先聽他講,只能先聽他講。
「要拜託你們的事情很簡單,你們是專門處理屍體的人,是最適合這種工作的人。」
沒有人回應。
「別緊張,工作內容很簡單,你們都能輕易上手。」
白光瞬間暗了幾個色階,我撐開眼皮用力瞇起,我們三人前方出現一個半人高黑色箱子,金屬冰冷,一條條長方凹痕像行李箱外殼材料,上方連接兩條背帶垂地,方便背在身後的設計。
是剛才我們視覺無法使用時擺放的,我能感覺到那些人還在,藏在樹和周遭建築的陰暗角落中,繁虹的呼吸仍然急促,透過豬鼻震動空氣,克達稍微動了動左腳膝蓋,微微顫動,不能亂跑,我們也逃不了。
「要處理箱子裡的東西嗎?」沒辦法退,只好主動試探,這種摸不清對方底細的情況最棘手,怎麼做都可能出事。
「沒錯。」
「裡面是什麼?」我繼續問。
「不管裡面是什麼,你們的工作就是把他們處理掉。」
「那……」
「我會再找你們。」
燈光驟亮後轉瞬消滅,再度陷入無法感知的世界,不知哪來的高頻尖銳伴隨,從身體各個孔竅直鑽腦門,我忍不住摀起耳朵,約莫數十秒後視覺和聽覺才又恢復功能,可顆粒狀的聲音碎塊還殘留著,我再次活動僵硬肌肉,黑暗中箱子留在原處,克達和繁虹也都還在,環視周遭,那些黑斗篷已不見蹤影。
繁虹率先打亮掛在身上的照明小燈,我們跟上,三顆圓形光球在半空左右晃動,那些黑斗篷怪胎似乎沒留下任何痕跡,遠處祭儀頌咒聲隱隱,伴隨幾聲警笛,我們左顧右盼,確認沒有其他人,目光才再次擺回那只大箱上。
魚又出現了,幾隻白鬚公在箱旁啄啄嗅嗅,克達走上前去,不耐煩伸手揮擺將牠們驅趕開來,看不清楚他的表情:「現在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發自肺腑。
「裡面應該是屍體吧,照他剛剛的說法。」繁虹邊說邊從我面前走過,點亮身上另一顆燈泡。
「打開?」
「……先不要,」抬起腳,我也轉移陣地到金屬箱子旁,「搞清楚他們到底是誰之前,什麼都先不要碰比較保險。」
「很合理,那如果我們一整個晚上都搞不清楚他們是誰勒?」
繁虹的言詞犀利,和剛剛那個馬上投降的窩囊樣貌全然不同,克達站在她那邊,點頭表示贊同。二比一,算我倒楣,周圍因光線聚集而來的魚類愈來愈多,我感到渾身不對勁,既然那些黑斗篷能夠無聲無息追蹤我們,那我們還有多少事情是被他們知悉的?
「好吧,」我說,「那要怎麼分?你們平常都怎麼分配?」
「看誰先看到,先搶先贏。」
「如果同時看到,你們都覺得是自己先哩?」我又問。
「那就……猜拳。」克達說。
「……好方法。」
「嗯……」
「那來吧!」繁虹捲起袖口,金屬剪刀和食指中指組成的肉剪刀揮啊揮的。
「認真?」
「沒有在跟你開玩笑。」
剪刀、石頭、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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