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子螢幕上播著火車頭大的螃蟹夾斷人手臂的影片,幾個小時前剛放上網路,匿名,追蹤不到位址,最近這些海底生物是不是有愈來愈大的傾向?我有種這會在空白地帶裡開始瘋傳的預兆,收訊不是說很好,影片斷斷續續,將聲音稍稍轉小,我走向放在一旁地上的背包。
金屬箱子擺在門邊,不知道裡面是什麼,不太想現在打開它,提起背包掛上左肩,冰冷的狗鼻子柔軟卻乾澀,我喝乾桌上杯子裡的冷咖啡,另一手提起金屬大箱,拉開房間門把,一股冷風灌進衣領,直通胸腹,我縮起身子打了個噴嚏,背後影片聲響迴盪在走廊之中。
「喂喂喂那是什麼?」
「……螃蟹?」
「喔……?」
「……快跑!那東西要碰到我們了!」
「怎麼可……啊啊啊啊啊──」
生鏽鐵門碰的一聲關上,走廊沒人甚至沒燈,剩遠處樓梯口的淡綠色緊急照明,那個燈箱破了一半,燈管還能殘存至今也算是奇蹟,我在趨近全黑之中緩緩移動,同一層樓有幾間這幾天也有住人,但住戶來來去去,唯一久住的大概只有我而已吧!
上樓梯,我盡量不往下看,這種微弱光源下依賴視覺只會徒增危險,相信身體記住的習慣,破碎地磚、剝蝕扶手、壁癌裂痕、轉角塗鴉、失去功用的消防水箱、半掩半開的骯髒氣窗……腦袋裡建構出周遭環境畫面,轉彎,通往頂樓的厚門吸去所有光線,像深海洞窟入口。
掏出鑰匙插入鎖頭,拉開插栓,門的底部摩擦地板發出尖銳響聲,呃,沒有預期中的霧紫色夜空籠罩,門外是顆巨大混濁眼珠,超越現實的畫面,又來了,可以不要堵在這裡嗎?
伸出腳輕輕朝牠的眼白點了點,腳尖還未碰觸到,大眼珠就自己後退了,接續淡紫淺灰半透明一陣蠕動,讓出了條通道給我,我踏出室外,長滿吸盤的觸手在左右流動,像移動的牆,天空和往常一般呈現不自然的紫和綠,頂樓更前方枝條樹葉交錯,在夜風吹動下窸窣作響。
臭章魚住在頂樓好一陣子了,章魚不算魚類,有什麼情緒也都很明顯地顯露出來,所以我沒有特別感到反感,我們之間保持互不侵擾的默契,這是互利共生,牠夠巨大,足以保護這棟破公寓,我在這裡種了棵樹,足以作為牠的棲身之所。
至於為什麼章魚要住在樹叢裡,這我也不清楚,反正這世界本來就荒謬,沒有答案還是能繼續過下去不是嗎?
再往前走,藤蔓攀附建物,主幹長在頂樓長方形的其中一角,細葉旁顆顆粉嫩花苞飽滿下垂,馬上就要開花了,我卸下背包戴起手套,將狗的屍體從防水布裡抱出,黑狗已經開始緩慢腐爛,鼻屎大的蚊蚋一整群從層層毛皮中竄出盤旋,在臉前亂飛一通,好險還掛著豬鼻,聞不到味道。
鏟子擺在樹下,跨過頂樓破碎地磚上稍粗的枝條長藤,在第四區挖了個不大不小的坑,我自己把頂樓的土壤分布劃成五區,數字由小到大代表帶回來的屍體大小,通常都是一區的鳥,二區比較多貓,三區四區就分給犬隻,剩下第五區雖是規劃來放大型生物的,分到的面積卻最小,畢竟大狗屍體已經是稀有中的稀有,基本上都市巷弄裡不會遇到更大的生物。
但是,以防萬一,防範未然。至於人的屍體我不太常碰,有其他專門收人體的,殯葬業那邊的人跟幫派多少有掛勾,亂撿亂扛惹禍上身可就得不償失。
回頭彎腰捧起大狗屍體,放進坑中覆蓋黏膩泥土,有些幹這行的會一邊唸咒、禱告、甚至用音響放佛經,我不信這套,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到哪裡都一樣,我們還有更加遠大的目標要追尋。
樹根在蠢蠢欲動,它容易餓,十幾個小時沒嚐到食物,貪吃如它當然迫不及待,我低聲安撫它,將墓穴上新蓋的泥土鋪平,站起身子回到背包旁,拿出今日收穫一字排開,綠繡眼三隻,八哥兩隻,白頭翁兩隻,麻雀比較多,一共有六隻,大概是天氣變化快,一時承受不了?我也不確定,也可能是路邊野孩子用彈弓打下來的,我不想深究,這不是重點,這種體型再多也只是塞牙縫。
一個蘿蔔一個坑,鳥的屍體一放進小坑裡,蔓延過來的枝幹細絲像蟲一樣上下蠕動,以超越一般植物的速度攀爬探鑽覆蓋,緊緊包覆其中,差點連我的手指也一併捕食。
祖先是食蟲植物,改造與演化成現在這個樣子,整天沒吃東西,會餓也是正常的,我拍拍一旁包覆著細絲、像環狀小河流般纏繞祟動的主幹,抬頭,正好和那隻臭章魚對上了眼,牠對似乎對我帶上來的另一個大鐵箱有興趣,想用牠的吸盤觸手輕輕撥弄。
「喂喂喂,先別亂動!」
長褲右側口袋裡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很會選時機,螢幕顯示不明來電,我揮著手一邊按下通話鍵,這個時間點只有──
「還沒好啦。」我說。
「還要多久?」
「我不確定,最快也要再……」頭頂上的花苞膨脹,幾片花萼尖端已開始出現分岔,隨時會綻放艷紅鮮花,「一個禮拜,一到兩個禮拜之間。」
「好,我可以等!」
「嗯,你不等我也沒辦法。」
「找時間我再過去看看。」
「最好是我也在的時候。」
我還沒說完,喀喀!電話無預警掛斷,有沒有禮貌啊?我繼續朝章魚大力揮手,做出驅趕動作,走回大箱子旁邊,讓人傷腦筋的另一件事。
作為空白地帶的收屍人,什麼詭異荒謬的情況都有可能遇上,但稍早那群黑衣人我毫無線索脈絡,我想是從外面進來的,這裡不太可能產出這樣一群組織精良、行動隱匿的士兵,卻半點風聲也沒有,空白地帶有些時候風聲走漏的速度比蒼蠅飛舞更迅速,可沒有什麼真的能隱藏起來的秘密。
那是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在於,如果是要讓我們來處理的東西,而且不只一件,那除了屍體以外還能有什麼?難不成是炸彈?炸死我們也沒好處可拿。
也就是說……箱蓋開關在兩端側壁的接縫處,雙手指尖捏著,同時按下紅色按鈕,或著深灰的霧白冷煙從初開的縫隙中大量流洩而出,淹沒腳踝和附近地面,我迅速瞥了一眼大章魚,牠仍然睜著眼睛無動於衷,我繼續掀開頂蓋,裡頭白茫茫一片,約莫十秒之後,冰冷煙霧才漸漸散去。
側身屈肢,一具蒼白的中年男人的屍體,頸部有個切口,體內的血全被放掉了,不用翻身就能看出他的臉部已經整個毀掉了,全身毛髮被剃個精光,左手上臂膨脹腫大,將膝蓋圍住,像是水母漂,腹部似乎是生前就囤積了一堆脂肪,下垂在折起的左大腿上,腳趾好像被磨平了,帶著一些暗紅卡在箱底。
幹你娘,我就知道,當這裡垃圾處理場是嗎?
……好啦,就某些層面這裡確實是如此,可這也不是我們自願的,之所以政府不願意讓這個空白區域顯現在地圖上,追根究底就從不是人民的問題,擅自劃分區域、擅自隔離、擅自任其荒廢,卻又將不願意處理的垃圾與所有骯髒勾當送進這裡,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到底欠上面的那些垃圾什麼?
我憤恨跺腳,從周圍包圍過來的藤蔓嚇了一跳,猛然停下動作,和章魚各佔據了半個頂樓,我叫他們別來打擾,彎腰伸出戴手套的雙手,將屍體從箱中抱出,放到門口旁的磅秤上。
62公斤,171公分,無法辨識長相髮型,眼珠和鼻子嘴唇都不見了,右肩上跟左膝各有塊被磨掉的痕跡,不確定之前是傷疤、胎記還是刺青,說實在的量這些也都不准,這就只是具人形肥料,除了餵給樹以外一點用也沒有。
不,不能輕易亂餵,雖然在被硬塞的情況下,可能不會有葬儀社的來找麻煩,但小心為上,我再次抱起屍體,重新塞回鐵箱之中。
必須去那個賣情報的那裡一趟,想辦法搞清楚整件事情。
「這還不能給你吃。」我對著腳邊的藤蔓說道,揹起鐵箱和背包回到頂樓入口處,鎖門,繞過一個又一個轉角扶手下樓,賣情報的最近住在離這棟公寓不遠的地下,說什麼舊捷運隧道很方便幹各種壞事之類的,隨便,總之先到他那裡,其餘……
我停下腳步,樓梯間瞬間轉為寂靜,即便身處黑暗,也能感知到一樓玄關有個人站在那,拜剛才施肥時光線微弱之賜,眼睛適應周遭,也沒有突如其來的強光照射攪局,多少能辨認出對方外型,是比我還高的精壯身材,身上罩著黑色斗篷,原本該是臉部的位置像團黑洞,能把所有東西吸進去似的,他手裡握著應該是長槍的東西,雙腳穩紮地面,就立在早就壞了擺在一旁的大門旁,動也不動。
是下午那些人!為了監控我有沒有好好處理掉屍體嗎?也就是說,他們知道最後屍體是我帶走的,箱子上有追蹤器吧?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們不就也知道我在頂樓把屍體餵給樹?這不無可能,很多細碎資訊會不經意流傳出去,但也有可能只是要做任務完成後的最後確認,我不知道,還是他們想要殺人滅口?不,應該不是,他們有求於我,我對他們還有用處,還有轉圜餘地。
我深吸口氣,摒除過多雜七雜八疑問,對話,想辦法先對話,現在亂猜一通不是辦法。
「嗨?」
沒有回應,對方仍然跟雕像一般,到底會不會呼吸誰也說不準。
「啊囉?」
依舊沒有回應,甚至連呼吸聲都沒聽見。
「我們下午是不是有見過?呃,方便說個話嗎?」
對方是機器人還是木偶嗎?
「呃,就,我現在是不能出去嗎?」
拋出去的語句像是真的被黑洞吸走,得不到任何回應,肩膀有點酸,我放下鐵箱,發出巨大撞地聲,他手上的長槍瞬間抬了起來,伴隨細微蚊蟲聲,又是那個聲音!紅外線光點刺入我的視網膜,這不是我第一次被槍指著,但卻是第一次覺得不寒而慄。
我無法透過他的表情和反應預測他在想什麼,下一步會有什麼動作,他應該知道我還沒處理掉屍體?因為聽聲音就知道箱子重量不同?這不是重點,如果他知道我還沒處理掉屍體,他應該不會輕易開槍,但問題在於我該怎麼做才能脫身,以及他到底知道多少事情。
有捨就有得,有捨才有得。
左手,先從左手開始,食指、中指、無名指,我摒住呼吸,緩緩向下伸,他沒有突如其來的反應,眼角餘光裡的紅外線點在掌心中央,隨著我的動作移動,直到搆著大鐵箱背帶,握緊,再緩緩拉起,將大鐵箱拉離地面。
猜中了,紅光倏然熄滅,槍口垂下,惱人細碎聲消失在耳道之中,但他仍然站定在原處,我小心翼翼挪動腳步,下一件要確認的事情,他是不是不讓我離開這裡。
一樣左邊先,向前三分之一步,喀啦,紅外線再度亮起,這次指在膝蓋上方十公分左右的位置。
退回原來的地方,我倒退著慢慢往反方向的樓梯爬升,劃破玄關漆黑的紅外線才再次關閉。
我在腦中迅速畫了一個表格,統整出目前的狀況跟我知道的答案:
一、他不會輕易開槍,會先開啟紅外線示警。
二、現階段知道開啟紅外線的條件有二,一個是讓裝屍體的大箱離開我的身邊,另一個是揹著箱子離開這裡。
三、不是來殺我的,但可能是我還沒處理掉屍體,所以我還不能殺。
四、所以屍體是我的保障之一,但屍體會腐爛,要再想辦法。
五、把問題往前推,問對方話是得不到回應的,但是只要對方動作時會同時聽見細微哨音,無論在吊人樹還是在這裡都一樣,合理懷疑哨音是動作的關鍵,但是,哨音哪裡來的?
六、箱子上面有追蹤器,所以他可能是來回收箱子的,但是他同時也知道我還沒處理掉屍體,所以追蹤器可能是在屍體身上。
七、不確定他會不會上樓,保險起見,等等得在樓梯間設些障礙。
八、其他居民也在他的監控範圍內嗎?玄關的天花板角落正好有監視器,這個好解決。
最後、看來暫時離不開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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