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很久以前颱風過境剛好碰上大潮,汙水淹過街道,灌進了通往捷運系統的地下道入口,整個空白地帶超過一半區域都被大水給覆蓋了,不過出乎意料的是沒有半個市民因此死去,為當時的市長增添了一項可以拿出來炫耀的政績,團隊臨機應變、高層決策正確、每個職位各司其職、及時補強、行政系統穩固、不拋下任何一個人之類的。
明明也有過這樣輝荒的時期,到頭來還是連地圖也不願顯示。
站在舊捷運站其中一個入口處等待時,忍不住又感嘆一番,這是每次要找那個賣情報的第一個會遇到的惱人狀態──等待造成的胡思亂想。從來都沒有他找我,只有我找他,每次都這樣。
他沒有固定的名字,怕被追蹤,住的地方也過於錯綜複雜,選定好他家大概三四十個入口處的其中一個之後,接下來就看運氣,如果他在忙,等上一兩個小時都有可能,我拿出手機,才想到我剛剛把網路關掉了,要進他家前的第二個惱人問題──必須在離入口處至少一百公尺以外關閉所有能對外聯繫的機具。
雖然知道他是為了自身安全,但已經足以讓要找他的人內心煎熬得不得了,我站在通往地下的三號出口階梯前,原本應該拉下的鐵門不翼而飛,大概被搬去回收換錢了吧我猜,不用特意去看就知道通道裡沒有什麼光源,肯定躲了一堆野生生物在裡面,原本將階梯分隔成兩邊的鐵欄杆也不見了,剩下兩圈油漬還鐵鏽之類的髒汙牢牢黏在地磚上,歷經風吹雨打還是不為所動。
真有恆心毅力,要是我能像它們這樣不停等待就好了。太陽才剛探出頭來,我還有等的本錢,稍早餵給樹吃得豪華,捕鳥用的陷阱也設了,今天可以不用急著找太多屍體回去,加上這時間點那個賣情報的應該還沒睡,我甚至多帶了一份親手做的三明治來當禮物,沒理由讓我等上太久。
不過,大概十五分鐘後,我就對自己的天真感到失望。
不應該對那傢伙抱持太大期望,漆黑的地下道內先是幾聲碰撞,令人不悅的視覺畫面接續,小轎車車頭大小佔滿三分之二的出口,銀色的鰻緩緩滑出,頭上掛了架像是攝影機的器械,貯在樓梯上,稍微側過頭去與我三目相對。
幹,真的是愈來愈誇張。
我暗自決定等一下不給那個混帳我帶來的三明治了,我對著攝影機比了中指,機械運轉,傳出合成人聲:「等牠離開之後,下樓梯左轉,走到第二個路口處右邊有座電梯,到地下三樓來。」
「牠是指這隻……?」
「別隻在很遠的地方,你後退等一下牠就會閃邊給你過了。」
「牠沒有要游走?」我問,這隻銀鰻離我只有幾步,讓我渾身不對勁。
「沒有。現在應該還沒有。」
「你不能叫牠離開嗎?」
「不能,我的機器沒那麼厲害。你到底要不要進來?」
「……要。」我不情願回道,那傢伙容易不耐煩,而我剛好又有求於他,等一下一定要當著他的面把三明治吃掉。
深吸口氣,我抬起大腿踩上階梯,死命盯著那隻銀鰻朝著我的右眼,他的嘴巴一開一闔,和眼睛後面的魚鰓連動,呈現一種難以言喻的噁心律動,我不確定要不要別過視線,看著牠不舒服,不看牠又害怕牠突然有什麼反應。
雞皮疙瘩從皮膚表層一顆顆突起,掉進後頸的衣領和前臂袖口之中,我打了個冷顫,硬著頭皮爬完樓梯,側身卸下背包提在手上,銀鰻挪出的空隙正好能容納一人通過,即使戴著防毒面罩,我還是忍不住憋氣,心臟在胸腔裡狂跳猛跳,繃得左胸肌肉抽痛,還是得往前繼續走,理性告訴我不要懼怕,撐一下就過了,我開始將注意力放在其他無關緊要的地方,例如缺乏電力供應運轉的手扶梯上長滿蕈類,想著「這裡真的適合人住嗎?」這樣的白癡問題。
還是沒辦法避開視覺接收的大面積畫面,銀鰻表皮平滑,像金屬般閃閃發亮,我逼自己貼著扶手移動,盡可能讓自己和那面溜動的牆保持距離,衣服髒了就算了,回去花兩小時洗總比現在猛吐一番還好得多。
高度持續下降,衣服沒有包裹到的皮膚能感受到濕黏與冰冷,銀鰻沒再出現其他動作,牠的身體長,到了轉彎處仍還沒結束,我迅速往左拐,確認牠的身體從右前方的第一個叉路口延伸而來,好險,我在是第二個路口轉彎。
經過路口後終於能稍微放鬆歇息,我仍然側著身,以防那隻銀鰻有什麼突發動作,腳下地面坑坑疤疤,許多小灘積水等著我的靴子踩踏,再往前走已經沒什麼光亮了,我打開球型小燈,約莫三十公尺後終於出現第二個十字路口,右轉有道鐵門隔著,被用紅色和綠色的漆分別噴了「Love」和「Dead」兩個斗大藝術字體,電梯在門後面嗎?我走近一些,才注意到電梯其實就在鐵門隔壁,只不過用了塊木板擋著,看起來早就失去功用好幾年了。
故意的吧!我癟了癟嘴,伸手點按一旁的下樓按鈕,幾秒之後才開始閃爍光亮,電梯門無聲開啟,裡頭乾淨得不像話,半身鏡映照出我沾滿黴菌灰塵的身影,我搬開木板進到電梯,再將木板拉回原位,後退,按下B3按鈕。
門安靜關上,呼吸透過防毒面罩,在窄小的長方體內反覆衝撞,回頭望向鏡面,面罩眼眶的部分透著白色氣霧,隨吐息濃淡變化,像海浪一樣規律卻又不規則,我忽然有些想睡,眨了眨眼,電梯金屬門在鏡中開啟。
門後有一小塊空地,一面鑲著燈源的大牆橫亙,長寬超過三十公尺的巨大人形圖樣,有點像馬賽克拼貼,但每個小小亮點會不定時閃爍,光點左右來回跳躍,排列成穿著連帽外套的帥氣男人,我知道他,上個世代的科技界偶像之一,名字普通卻強得要命的柏翰。
空間中的主色調仍然灰暗,我沿著牆面走,繞過無數燈管後是上千上百台型制不一的電視電腦螢幕,那個臭傢伙坐在螢幕螺旋中央,寬鬆帽T加上名牌鴨舌帽,雙腳盤在椅墊上,專注盯著其中一個畫面,對我的來訪一點興趣也沒有。
確實啦,我對他來說沒有什麼太大的利用價值,他願意讓我進來大概只基於我們合作久了,以及想要跟我交換空白地帶的地圖這兩個理由,不然光看他有辦法在錯綜複雜的地下生出供應機器的電力網路來,就知道我們兩個的級數截然不同了。
但有求於人……「哈囉,最近改叫什麼名字?」我說。
「有沒有禮貌?這是收屍人的打招呼方式嗎?」
我聳聳肩,站在離他四五步遠的距離,「所以叫什麼?」
「阿鵝。」他面無表情地轉過頭來,接著忍不住笑了出來。
「阿鵝?」我也笑了出來,「哪個鵝?」
「就那種鳥啊……你有看過Adventure Time嗎?」
「那什麼?」
「很久以前的老卡通,大概是你成為受精卵以前就已經過氣了的時代。」
「好好說話很難嗎?」我回,但他一點也不在意。
「總之裡面有一個角色叫Ice King,是個為了拯救愛人而變得瘋瘋癲癲的浪漫男人,他養了一大群魔法企鵝,其中一隻企鵝代表是他的最愛,那隻企鵝的中文翻譯就叫做阿鵝。」
「這個卡通……好看嗎?」
「當然好看,推薦給你。」他邊說邊切換其中一個螢幕,跳出張可愛的卡通企鵝滑冰圖。
「我有空再看。」
「這樣說就是不會看。」
「所以你現在叫阿鵝?」太荒謬了,我再次確認。
「對,」他盯著我,眼窩凹陷,似乎許久沒好好睡上一覺了,「有什麼問題嗎?」
「不會太……蠢?」
「那要看你怎麼定義蠢這件事,如果有一個名字能讓潛在客戶印象深刻,同時又跟我現在身處的環境一點關聯也沒有,經濟實惠又安全,一舉數得。」
「原來如此。」我點了點頭,倒是沒這樣想過。
「知道我上一個假名是什麼嗎?」
「是什麼?」
「Elsa,一樣是古早時代某個人氣卡通的女主角,人稱冰雪女王,酷,而且強,讓整個國家凍結的那種強。」
「誤導別人對你的性別認知也是自保的手段之一嗎?」
「當然,總之,現在請改叫我阿鵝。」
「……好喔。」我環顧四週,想找個地方做做,但除了螢幕跟電線,這裡什麼都沒有,「有位置給我坐嗎?」
「有啊,但交換條件,」賣情報的似乎同時忙著監看著什麼,戴著潮帽的頭轉來轉去,「三明治要給我吃。」
「幹,」應該暗罵在心裡的,我不小心脫口而出,算了,機掰人,「你怎麼知道?」
「我從你走出公寓大門就知道了。」
「喂喂喂!你這樣做不對吧?」
「事情沒有對或不對,只有有效跟無效的差別。」
「也就是說……」我早該想到的。
「對,守在門口那傢伙,跑到某個應該是據點的建築物裡面去了。」
「在哪裡?」
賣情報的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似乎不打算回答,自顧自說道:「自從有這些到處亂游的魚出現之後,把紀錄器裝在牠們身上可以發現很多各式各樣的小秘密,所以呢,看,只要稍微切換一下畫面,就能大概知道哪個區域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伸手指了右上方其中一角,兩三個原本冒著黑白雜訊的電視畫面轉成第一人稱視角,但移動方式一點也不似人類,中間那台螢幕畫面甚至是對著陰暗巷子口深處,遲遲沒有動作,像被按了暫停鍵一般。
「所以……」
「缺點是我無法控制那些魚,有時候鏡頭壞了我也沒辦法百分之百收回來維修……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吧?」
「知道,」我回道,「那你要說什麼?」
「我要說的是,因為這個緣故,你手邊空白地帶的紀錄對我來說價值可能就比較沒有那麼高,所以需要用其他東西來交換。」
真不妙。
「例如什麼東西?」
「至高點。」他雙手插在後腦,裝有滑輪的椅子向後一滑,身體終於轉正過來,帽沿下臉龐笑容滿是自信,「你家的章魚,稍微動個小手術就好,保證沒有後遺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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