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延續 - 【西幻】人魚傳說

　　在海邊，有一個小漁村，因為曾出現過人魚的傳說而吸引了許多遊客前來一探究竟。

　　沒有人記得它原來叫什麼，連它的居民都只知道人魚村這個稱呼。

　　在一批批遊客的洗禮下，人魚村脫去了陳舊的衣裳，村內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餐廳、旅館、工藝品商店……眾人在追逐童話的同時，亦帶動了當地的發展。

　　這天，四個年輕人來到了村子。

　　他們興奮難耐，一下車就吱吱喳喳地吵不停。或許是被他們打擾了，一個老太太拄着拐杖慢慢向他們走來。

　　「你們是來找人魚的嗎？」老人聲音沙啞，渾濁的眼睛閃爍着不明的情緒。她的容貌憔悴，任誰都能看出她許久未安穩睡過覺。

　　因為老人的到來，年輕人們停止了交談。一陣尷尬的沉默後，帶頭說要來這邊遊覽的男生清清嗓子，回答了老人的問話︰「我們主要是想觀光購物，沒別的計劃。」

　　聞言，老人點點頭，急匆匆的語速比起和他們對話，更像是自言自語︰「那就好，那就好，別找人魚。如果真的找着了，你們就大禍臨頭了。」

　　她的警告顯然起了反效果。本對人魚傳說不感興趣的年輕人瞬間來了興致，把原本的行程改動，向據說出現過人魚的廢棄碼頭進發。

　　老人伸出的手停在空中，不再矯健的身體無法追上年輕人，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走遠。

　　她追了幾步就不得不停下來，用拐杖撐着身子，氣喘如牛。

　　「但願別真的把人魚召來，不然，不然就……」

　　看着身旁花盆中隨風搖晃的向日葵，她的思緒慢慢飄到自己還是個少女的時候。

　　一切起源於一個無雲的夜晚，月光溫柔地照遍了大地。穿着遠超小漁村平均消費能力的裙子，少女來到廢棄了好幾年的碼頭。

　　微風自她背後吹動，淡棕的長髮在她的身周飛舞。她走到了碼頭的盡頭，坐在木製的地面上。

　　她隆重地整理了頭髮和裙子，如同即將上台的表演者。拿出手袋裡的鏡子確認自己狀態完美後，她開口歌唱。

　　空靈清澈的歌聲自她口中傳出，順着風飄到海的那端，亦飄到了收拾漁具的漁夫們耳中。

　　換做以前，他們定會放下手頭工作側耳聆聽她的歌聲。然而少女已經維持這個每日的例行表演太久，再動聽的聲音在循環數十遍後，也就不特別了。

　　不過是堅信着童話的小姑娘而已，居然想以自己的歌聲引來傳說中的人魚。終有一日她會知道自己的徒勞有多麼可笑，以至於她什麼時候才肯放棄都變成了他們閒時的話題。

　　在他們的嘲笑中，一個老漁夫卻保持着沉默。

　　他知道人魚並不是傳說。

　　他見過人們捕捉人魚的光景，甚至參與其中。

　　他還記得魚槍擦過他的眼睛時，水裡浮起、擴散的血霧；他還記得被困在漁網中時，那隻僅餘的、完好的眼睛中蘊藏的怒意和仇恨；他還記得眾人在他的歌聲中發狂，直到將他關入隔音的箱子裡時，已經只有三個人還有呼吸。

　　這三個人中，一個進了瘋人院，一個在第二天就被發現浮屍海上。

　　而剩下的一個，終日被對海洋的恐懼纏身，不敢再出海，只能在同伴的諷刺中荒唐度日。

　　人魚，可不像童話中那般浪漫善良。

　　捕獵他的人迎接了悲劇，買下他的人亦不好過。

　　聽說人魚偽裝了好幾年，扮演着溫純的小綿羊，最後魅惑他帶着自己回到了家鄉。

　　富商從溺死的命運中僥倖存活，卻在瘋狂中渡過餘生。人魚不知所蹤，只留下一片寶石似的鱗片在富商緊握着的手中。

　　他該慶幸人魚本就不喜露面，在狩獵人魚的狂熱過後更是消聲匿跡。如此隱秘的種族應該不會因一個小姑娘的歌聲而來到海面。

　　否則，那對他來說好像只是在昨日發生的場景，恐怕又要重臨在這片海灘上了。

　　在人類看不見的地方，金髮的半人生物停住狩獵的動作，抬頭看向海面。她本屬於耳朵的位置，一雙檸檬黃的魚鰭在浮動的頭髮中若隱若現。

　　她注視了許久，又轉頭看看身後，遲疑地擺擺尾巴，終是下定決心向上游去。

　　坐在廢棄碼頭上的少女仍在歌唱着。

　　她知道漁夫們正嘲笑着她，正如她知道家人正密謀着把她送進瘋人院一樣。

　　可是又有什麼關係呢？

　　早在她和舅舅關係親密，一起談論着他所飼養的人魚時，她就沒想過會被世人所接納。

　　現在她只關心人魚什麼時候會被她的歌聲吸引，前來見她。

　　至於他們說的人魚不會出現？

　　哈，不可能。

　　自小她的歌喉就被許多人所讚賞，說是動聽得能媲美人魚之歌。

　　她卻不滿足於這種評價。

　　什麼叫媲美？她要向所有人證明她能夠超越人魚。她絕不允許有人或者生物在歌唱這方面壓她一頭，即使是傳說中的、童話中的存在也不可以。

　　如果那些人魚真的有和她相近的歌聲，它們一定會被她所吸引。

　　這是她期待已久，費盡功夫都要尋到的對手。

　　它們絕不可以不戰而逃。

　　或許是被她的決心所感動，碼頭前的海面，一團黑影正慢慢靠近。

　　水中浮出的少女髮絲耀目如陽光，用貝殼和小海星裝飾得漂漂亮亮的。焦糖色的眼睛是獸一樣的豎瞳，比髮色略深的鰭耳在髮間無比顯眼。鱗片至腰下覆蓋到胸部，鎖骨位置還有一個由幾顆大大小小、藍綠色的七角星組成的紋身。

　　終於出現了。

　　要和她一決高下的生物。

　　月光昏暗的夜，兩個影子並肩坐在廢棄碼頭上。

　　身上有着非人特徵的少女雙手抓着一塊蛋糕狼吞虎嚥。嘴巴開合間，尖牙反射出的光芒令人心寒。

　　看着身邊的人魚，少女無聲地嘆了口氣。

　　她設想過許多情況，無論是她勝過人魚，還是人魚技高一籌。甚至是他們不相上下的局面她都自信有辦法應付。

　　可是她從未想過會面對這種狀況。

　　當天她驕傲地擺弄頭髮，吹噓着自己的歌聲、埋怨着對方現在才來赴會。而她的聽眾只是張開了口，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

　　不祥的預感從她心底升起，她不安地又試探了幾次，終於接受了現實。

　　她歷盡千辛萬苦呼喚出來的人魚，居然是個啞巴。

　　難道真的要放棄和人魚比試的念頭嗎？

　　不，她都努力這麼久了，怎麼能前功盡棄？

　　既然有了第一條，總會有更多人魚過來的。而她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對待自己見過的唯一一條人魚，讓對方把同伴帶到這裡來。

　　「向日葵，記得要把朋友帶過來哦！」

　　向日葵，是她看見人魚後第一時間想到的花，也是她幫人魚取的名字。

　　少女看着比自己嬌小一點的人魚，伸手想摸摸她的腦袋，卻被偏頭躲開。不但如此，她更齜牙咧嘴的威嚇着想碰她頭的人，顯然對此十分不滿。

　　應該是不喜歡別人弄亂她的頭髮。少女心道，換位思考一下，當自己精心打扮後也不想有人隨便碰她的。

　　說服自己壓下因被嫌棄而產生的火氣，她故作溫柔的笑着注視人魚。

　　要不是還想靠她和別的人魚建立關係，誰要和這個話都不會說的廢物做朋友！

　　正在心中咒罵着，少女察覺到人魚威嚇的對象好像改變了。雖然還是向着她，可是好像是在盯着她的……身後？

　　「怎麼了？」少女困惑地詢問，剛想轉頭看看，就被幾張向她們舖天蓋地而來的漁網蓋住了。

　　掙扎着，她想起了早上一個老漁夫向她說的話。

　　「小姑娘呀，聽我一句勸，別再和人魚扯上關係了。」因為不敢出海而被村民嘲笑的老漁夫站在她家門前，沙啞的聲音說着她最不喜歡別人提起的話題。

　　從她成年後，這樣的話都不知聽過多少次了。所有人都不明白她為什麼執著於只在童話中出現的生物，還想和它們比試。

　　有時，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是因為對歌聲的自傲令她不肯讓世上有她未見過、可能比她更厲害的歌唱家嗎？還是單純對童年夢想的追逐？她以前也不至於那麼瘋狂，為了一個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存在放棄工作，放棄城市中的舒適生活，來到這麼一條小漁村。一切在得知舅舅進了瘋人院，她和母親一起探望他時改變了。

　　他說人魚是真的，他家中的巨大玻璃缸正是為了飼養它而建的。

　　他說那條人魚擁有一頭來自海洋、藍得純粹的髮，尾巴在燈光照射下像是鑲嵌了寶石的藝術品，就連上好的琉璃工藝品都比不上那些在水中展開的魚鰭。

　　他亦在叫囂說有人想引誘他到海邊，要把他淹死。那隻獨眼怪物在睡夢中不停折磨着他，把他的神經弄得脆弱不堪。

　　知道少女有了去尋找人魚的念頭時，男人把脖子上的項鏈取了下來放在她手上。烏黑的繩子上只有一片好像用寶石打磨而成的鱗片。

　　「這是他的鱗片，帶上它，你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

　　那一刻，不知從那裡來的執念在她心中紮根。

　　所以她來到了這裡。

　　是了，她這麼努力，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舅舅。

　　為了那唯一一個會耐心聆聽，會支持她的男人。

　　所以無論是誰阻止她，無論他們有着怎麼樣的原因，她都不會停下。何況她現在距離目標只差一步了，她才不會因為這個卑賤的鄉下人而不再和人魚見面。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再說了，我和誰做朋友和你沒有關係吧？」

　　聽到她的答覆，老漁夫急了起來︰「他們知道人魚的事了！你再不——」

　　「哈！那就是說你們在嫉妒我吧？滾開！別擋我路！」

　　「你怎麼就不明白！他們正……」

　　老漁夫接下來的話被她拋在身後，被風吹散後再不能聽到。

　　原來老漁夫是在警告她這件事。

　　這些粗魯的漁夫眼中滿是貪婪，想必漁網中的人魚在他們看來已經是一大筆金錢，足以令他們往後的人生衣食無憂。

　　「你們這些野蠻人！我一定會叫父親把你們——」

　　一陣歌聲把少女的怒罵打斷，漁夫們本就興奮得扭曲的表情更加可怖。他們嘴角上揚，發出狂笑。

　　隨着歌聲變得高昂，少女發現自己也變得情緒高漲。不是那種因為欲望被滿足帶來的心情，而是所有負面情緒都像被人擦去般消失，她因而不得不高興起來。

　　這種情緒強硬卻令人沉醉。她的靈魂試圖離開軀體，飄向歌唱者的身邊，想要更接近、更清晰地聆聽這天籟之音。

　　帶着濕意、冰冷的懷抱，是少女失去意識前所能感知的最後一樣東西。

　　遠處傳來海鷗的叫聲，溫暖的陽光照在臉上。躺在碼頭上的少女睜開眼，失去意識前還是藍黑色的天空已經變成了接近白色的藍。

　　快速的心跳聲在髗中回響，四肢無力又有點脹痛，彷彿全身的血液全被抽去後再灌回來。

　　少女坐起來，發現身上仍蓋着漁網，不同的是它像被野獸用利爪扯破了一般殘破不堪。正研究着，又聽到水花濺起的聲音。她轉過頭，看到的是一對「人魚」。

　　她認識的向日葵整個上半身都伏在了藍髮人魚的尾上，沒有反抗梳理着她頭髮的手，表情是少女從未見過的溫馴。發現少女的甦醒，藍髮人魚的面色瞬間變得難看起來，尾巴也不耐煩地拍打着身下的岩石。因為他的動作，原本假寐着的向日葵睜開眼，也看向了少女的方向。她驚喜地撐起身子，游到碼頭。

　　隨着她的尾巴在岩石上滑行，少女終於看見了她尾巴的全貌。

　　檸檬黃的尾巴上面有序地排列着疏落的黑色斑紋，至少有五米長。和她的人魚同伴相比，她的尾巴實在太長，亦缺少了腹鰭和尾鰭。比起魚類，它更像蛇的尾巴，只是末端比它們扁平。

　　她不是人魚。

　　當看到了真正的人魚後，少女發現了令她憤怒的真相。

　　人魚的上半身和人類一模一樣，沒有尖銳的牙齒，眼中的瞳孔更不是狹直的形狀。

　　她的同伴才是少女一直尋找的存在。他不但和童話中的角色一樣，也更完美地貼合了舅舅的描述。

　　純藍的齊肩短髮，陽光下閃爍着璀璨光芒的鱗片，半透明、琉璃一般的鰭，一雙碧綠的眼睛本應彷彿晴空下的兩潭湖水，帶着傷的右眼卻蒙了灰白的霧，令湖的水面蓋了一層月光。

　　而那個啞巴，少女想起了傳說中的海妖。

　　都是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海洋生物，海妖的名聲比人魚差了不止一星半點。

　　如果說人魚是天真無邪的白雪公主，海妖就是惡毒的皇后。嫉妒成性，茹毛飲血，一切和野蠻血腥相關的詞彙都可以套在牠們身上。牠們是童話中的反派，恐怖故事中的主角。

　　她居然，白白浪費了這麼多時間在這種低等，不應出現在世上的怪物身上。

　　震怒之下，少女忽視了海妖和人魚間親蜜的互動，對着面前的海妖怒吼着從見面開始就被壓制在心中的話。

　　雖然聽不懂少女咒罵的內容，海妖明白了她的惡意和對自己的不屑。原本興沖沖想要打招呼的海妖，在發現以為是朋友的人類取下了面具後眼神變得黯淡，垂着頭又回到人魚身邊。

　　人魚嘲諷地看着歇斯底里叫罵的人類，視線又轉向她的頸項。

　　一條黑繩子圈着白皙的肌膚，打了孔的鱗片串在其上。

　　是他的鱗片。

　　這讓他想起了一年多前才剛逃脫的牢籠。

　　透明、像冰卻沒有散發寒氣的堅硬材料把他圍在細小的空間。周圍是拙劣模仿海洋，在他看來不知所謂的裝飾。人類給的食物全是警覺性低下的獵物，甚至都不能勾起他的狩獵欲。最糟糕的是，他無時無刻都暴露在人類的視線中。

　　雖然人魚不如海妖般喜愛黑暗，但也不至於想一直處於光明中。他們始終是屬於深海的生物，又怎會甘於生活在陸地之上呢？

　　於是他用很長的一段時間養好了傷，痊癒後第一時間便把自以為是的人類帶到海邊，獲得自由的同時讓那人付出了代價。可惜那人的僕人發現了異象，否則他得到的就不會是瘋狂，而是在海中的長眠了。

　　真想不到他那片帶着怨恨的鱗片會被人類珍而重之，甚至傳給了其他人類。

　　坐在木板上的人類雌性罵着難聽的話，人魚首次為自己理解人類語言而高興。

　　這樣，他就能讓這人為自己的言論負起惡果了。

　　難過的海妖正抱着他的腰，把臉埋在他的腹上。她不明白自己救下的人類為什麼會忘恩負義，為什麼態度會變得如此惡劣。

　　不過是發現自己誤會了，得不到想要的結果而惱羞成怒的大小姐而已，不配讓他的姑娘這麼委屈。

　　早就和她說別接近人類了，她總不聽。一片帶着他微弱氣息的鱗片就足以把她引出水面，幾塊甜膩的糕點便能和她建立起虛假的友誼。

　　弱小卻又自大的人類，貪得無厭又自我中心，卻又總能狡猾地哄騙心思單純的生物。

　　剛好，在那人類雌性身上試驗一下新學的詛咒，當作是幫小姑娘報仇好了。

　　「以星辰之名，我向你降下詛咒。你和你的後代將永生不得安眠。即使死去，你們的靈魂亦不得安息。你們將以惡靈的身份被世人所厭惡。」

　　人魚的左眼發出亮光，翠綠變成了螢光黃。同時，少女感到鎖骨上的鱗片在發燙，自己的腦子也像被植入了什麼她無法辨明，卻難以忽視的東西。

　　逐漸昏暗的視野中，人魚笑得惡毒︰

　　「以海洋之名，我向你賜福。你將家財萬貫，壽享遐齡。你的血脈連綿不斷，世世代代被世人傳頌。」

　　從此，她再也沒有見過他們。無論海妖還是人魚都從她的生命中失去影蹤。可是，她的一輩子已經被毀了。

　　她再無法享受睡眠。每一次閉眼，等待着她的都是一場場令她崩潰的噩夢。

　　她嘗試了許多方法，無論是令自己精疲力盡，點着放鬆心神的香薰還是乾脆服食藥物。沒有用，可怕的夢境還是殘忍降臨。

　　她始終無法逃離人魚的陰影。

　　距離這一切發生已經有幾十年，詛咒對她的影響卻不減反增。

　　正如那在她噩夢中仍不停重複的可怖話語，她誕下的孩子無一不受夢魘纏身。當他們逝去，他們的靈魂就會化為黑影把別人拖向滿是食肉飛蟲的深淵。

　　她的家族彷彿森林那顆巨木，枝葉茂密，看似強盛，內裡卻已被蛀空，只靠着奇異的力量支撐在世。

　　成年後會被惡靈附身，會把親近他們的人領進地獄，甚至會化身成怪物殺害他人。不同或真或假的流言把她的家族包裝，成為了種種詭秘故事的背景。

　　她已行將就木，卻拖着殘破的身軀逗留在小漁村，企圖阻止他人重蹈覆轍。

　　她終於明白當天老漁夫的感受。

　　一批又一批到訪者把她的勸告拋在腦後，把與人魚見面當成是一種榮譽。

　　她能感到自己死期將至。

　　然而她的罪行仍會活在子孫的生命中。

　　直到詛咒被成功破除，她的靈魂才得以解脫，與腐朽的肉身一同回歸天地。

　　聽說成為了冒險家的曾孫子找到了曙光。

　　但願她的血脈真的能從人魚編寫的命運中逃脫，而不是陷入另一個漩渦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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