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igail 推開刺青店的玻璃門,滿身上下散發着一股破釜沈舟的氣場。
嘴角戴着唇環、各式圖案和梵語從左耳垂蜿蜒至中指的刺青師抬了抬眼,「想紋甚麼?」
「你會紋蓮花嗎?」Abigail 目標明確。
「當然。」刺青師自架上挑了一個資料夾,翻開貼有蓮花刺青圖案那一頁,遞向那個身上可見之處連一個刺青也沒有的少女。
Abigail 翻了翻,最後選了一朵碩大的蓮花,刺在左邊大腿位置。
刺青師着她往椅上躺好,逕自從抽屜取出工具與墨水,然後戴上手套為她消毒。
「第一次?」刺青師問。
「嗯。」Abigail 點頭。
「會怕痛嗎?要不要選一個小一點的圖案?」刺青師建議。
「不必,這個就好。」Abigail 堅持。
「為甚麼選蓮花?」很少女性客人第一次紋身就選定了目標圖案且毫不猶豫、沒有二心。
Abigail 苦澀地牽牽嘴角,「因為人生就像蓮花,必須先擺脫一池的污泥,有幸死不了的話,冒出水面就能綻放生命的美麗。」
刺青師意外地抬頭仔細端詳眼前這個雙十年華的女生。
「如此老成的話,不似會出自我這樣的屁孩口中吧?」Abigail 解嘲地笑笑。
刺青師聳聳肩,「不,我只是好奇年輕如你,到底有甚麼經歷才會看破紅塵。」
「經歷嗎?」Abigail 盯着天花,以一句簡單的話概括了自己的一生,「十九歲那一年,我當了寡婦。」
刺青師動容。還未開到荼靡,她便已經凋謝了嗎?
蓮花刺青師紋過不下一百次,這一朵卻特別用心。許是私心吧,她希望這少女能像蓮花一樣,甩掉污泥以後就能過美好人生。
十九歲,多少人尚未開始,她卻已經走到盡頭。
然而刺青師所不知道的,是 Abigail 除了是個十九歲的寡婦,更是個被亡夫背叛的寡婦。生前的背叛待死後才陰魂不散地纏繞她、折磨她、嘲笑她、羞辱她。
他的過去恍如一把幼細鋒利的尖刀,一下又一下地劃開她的胸口;切口不怎麼深,血也流得不多,卻始終無法止住,一滴接一滴淌下,形成一個無法癒合的傷口。
與其任由宰割,不如先對自己狠心,親手將傷口挖開,面對血淋淋的殘酷,再在上面紋一朵蓮花封印,讓過去結疤,然後以千姿百態盛放重生。
一切,從遇上 Eric 開始。
曾經,Abigail 真心以為那是她生命中最美麗的一場相遇。及後方明白,與他相遇,是她此生最大的不幸,說是命運之神最殘忍的愚弄也絕不為過。
Martin 拉開大門,門後站着全身素黑的 Abigail。
「要不要喝點甚麼?礦泉水?」Martin 招呼 Abigail 在客廳坐下,遞上礦泉水,「文件已經備妥,辦公室內的遺物亦已吩咐秘書打點,稍後會速遞給你。」
Abigail 接過礦泉水,「謝謝。」
「你先坐坐,我去書房取合同。」
「好,麻煩了。」
待 Martin 走遠,Ian 才上前低聲輕喚:「Abigail……」
「嗯?」Abigail 一直覺得 Martin 的獨生子 Ian 話不多,有着同齡男生所沒有的深沉。
「有些關於 Eric 的壞消息,我覺得你應該要知道,但不確定你是否想知道。」Ian 遞上一張便利貼,「你考慮清楚,假如無論如何都想知道的話,這是我的手機號碼。」
Abigail 疑惑地接過便利貼。
壞消息?還有甚麼消息比結婚不到半年,原以為自己終於找到幸福的歸宿,結果丈夫卻在一次潛水意外中葬身海底更壞?
可是 Ian 神色凝重,半點不似在開玩笑。
正要開口追問,Martin 自書房走出,Ian 也就轉身離開。
「這火機上次問 Eric 借的,忘了,一直擱在案頭。我想還是由你保管留念吧。」Martin 將打火機連同一份文件交予 Abigail。
Abigail 接過打火機。那是一隻銀色的 S.T. Dupont,流線外型配合金屬拉絲外殼,含蓄中見品味。Abigail 記得 Eric 另外還有一隻黑色天然亮漆的,每次打開總會發出清脆悅耳的「叮」一聲。
Eric 最愛在這種微細處花錢。是他教會 Abigail 甚麼叫生活品味,是他給予她無數個第一次:第一次出國旅行、第一次賞雪、第一場櫻花雨、第一次潛水、第一次做陶瓷拉坯、第一次咖啡拉花……第一次披上婚紗。
只是,Abigail 從沒想過這無數個「第一次」當中,還包括辦理亡夫的身後事。
「這份是副本,你先回去過目,有甚麼細節不明白的話可以先圈起來,我替你約個時間向鄧律師問仔細。」Martin 詳細解釋,以免外人誤傳他借勢侵吞亡友身家,「其實不過例行公事,將 Eric 的股份全數轉至你名下。當然,你也有資格參與董事會議。」
「生意的事我哪裡懂得,你安排就好。」Abigail 很明白自己的位置。
Martin 最初以為拍檔選擇 Abigail 純貪戀她年輕單純,現在看來,她的冷靜沉著與安分守己更難能可貴。
「公司業務我會吩咐助理每月整理一份簡報給你過目。」Martin 明人跟前不打暗語,「至於週年大會,希望你能抽空出席。」
「沒問題,需要我露面的場合有勞通知。不過除非涉及收購賣盤,其餘決策方針你拿主意就好。」Abigail 不貪戀亡夫的遺產,卻也並不笨。
Martin 當下對她刮目相看,「生活方面還可以嗎?有需要幫忙的話千萬別跟我客氣,畢竟我和 Eric 並肩打天下這麼些年,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謝關心。Eric 一向厚待我,生活暫不成問題。」潛台詞是只要公司定期支薪,Abigail 往後的生活亦不成問題。
以十九歲而言,Abigail 已比許多同齡少女成熟機靈,只是她從沒料想到,命運扔向她的那包袱,並非單憑智慧就應付得了。
離開 Martin 的公寓,Abigail 到附近一家頗隱蔽的咖啡室坐下,思前想後,最終還是撥出了便利貼上的那個號碼。
反正事情已經壞得不能再壞,與其一直猜想有甚麼關於 Eric 的壞消息,倒不如鼓起勇氣面對吧。
「喂?」手機傳來 Ian 深沉的聲線,「Abigail?」
Abigail 深深吸一口氣,「嗯。我在轉角那家 B&W 等你。」
「位置我知道,給我五分鐘。」Ian 一貫的寡言。
五分鐘後,Ian 推開了 B&W 的玻璃門,逕自拉開 Abigail 對面的椅子坐下,點了一杯 Americano,然後開啟手機,滑到那個事先準備好的相簿,再將手機推向 Abigail,以眼神示意她自行檢閱相片。
Abigail 疑惑地接過手機,屏幕上那張照片看似自拍照,然而焦點卻不在 Ian 身上,而是落在身後那個擁着栗子色鬈髮泳裝少女的 Eric 身上!類似的照片還不止一張,且幾乎每次的女伴都不一樣。
放下手機闔上雙眼,整整五秒,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才慢慢消退。Abigail 深深吸一口氣,盼能藉此鎮靜下來;可惜再拼命深呼吸,都只能感受到後頸毛孔擴張,一陣陣寒意貫穿全身的無助,彷彿血液在一瞬間自腳底溜個清光。
「照片以手機拍攝,有時間戳。」Ian 提醒。
要不是 Ian 提醒,Abigail 差點就忘了這一幕幕顛覆她世界的畫面,可能發生在兩人相戀之前。雖然理智上,Abigail 很清楚事實並非如此,否則 Ian 不會形容這是她應當知道,卻又不想知道的壞消息。
果然,那些照片的拍攝日期全部不出一年。也就是說,從兩人相戀直至婚後,這些糾葛的關係一直持續無間;且從隨行入鏡的友人看來,Eric 這種非常關係在友儕之間十分公開,就連合夥人的兒子也能隨隨便便拍得一大堆罪證。
只有 Abigail 被蒙在鼓裡。
「她們……」Abigail 強迫自己將憤懣和打擊連同唾液硬生生地嚥下去,「全都是 Eric 的情婦?抑或是純金錢交易?」
「不是情婦,亦非純肉體交易。」Ian 呷一口咖啡,然後淡淡地吐出最後一擊,「他的界線劃得很清楚,有名分的只有你一個,其他只是包養對象。」
只是包養對象?!沒名分的包養難道就比較乾淨清高?就算不上背叛?!
Abigail 燒紅了耳根,心臟彷彿分拆到左右兩邊耳膜,每一下內心激動的起伏,她都聽得一清二楚。
為甚麼?為甚麼她要感到無比羞恥?應該感到羞恥的人是 Eric,不是她!
Ian 簡單作結,「我知道很難接受,但 Eric 就是那種人稱『sugar daddy』的金主。」
「為甚麼?」Abigail 自抖動的唇間吐出問句。
Ian 搖頭,「這,我就不清楚了。」
「不。我指的是,你為甚麼要告訴我?」Abigail 竭力強忍在眼眶內打轉的那股溫熱。
「你後悔知道真相?」Ian 的眼神好複雜,看似混雜了 30%失望、30%受傷、30%同情,還有 10% 無法筆墨的感覺。
Abigail 後悔嗎?假如從不知悉真相,她的日子會否就能好過一點?繼續飾演她原來的角色,為亡夫傷心難過;繼續思念那個背着她到處包養援交女的男人?不,Abigail 甚至不再認識 Eric。她有真正認識過他嗎?他有愛過她嗎?
明明應該是相依一生、最親近的人,此刻卻傷她至深、最遙遠陌生。
「不。」Abigail 反常地笑了出來,雖然笑得力不從心,以致嘴角滲出了濃濃的酸澀,「至於原因,我大概想像得到。他之所以會娶我,不外因為我比她們更無助更需要拯救。只要能給他仰望的目光,不是我,也可以是別人。」
傷害 Abigail 的明明不是他,Ian 卻有那麼一點點內疚。
「反正你早晚會知道的。」Ian 輕嘆,「我不希望你成為他們眼中的笑柄。」
「笑柄?憑甚麼?」Abigail 的眼眶最終還是承受不住傷痛的重量,兩行溫熱的控訴掛了下來。
Eric 需要從年輕女人的崇拜、仰望和倚賴之中獲取滿足感又不是她的錯,憑甚麼被世人笑話的不是他而是 Abigail?
世人往往過於熱衷批判受害者:丈夫有外遇,一定是妻子做得不夠好;要是妻子能滿足他,丈夫又豈會在外拈花惹草?
這一切一切,可是由她一手造成?不見得。Abigail 唯一值得被笑話的,只是錯信了 Eric 是她今生的救贖。
「你是一朵蓮花。」Ian 忽然吐出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句話。
「甚麼?」
「你是一朵蓮花,不要敗給污泥。掙扎的過程必定痛苦難過,但我相信,你會有辦法擺脫那一池污泥,綻放出驚世的美麗。」Ian 初次展露出近乎不屬於他的溫煦笑容。
Abigail 怔住。
Ian 說得再正確沒有。既然她不必為 Eric 出軌負上責任,為何要任由亡夫生前的背叛折磨她?
她會成為蓮花的。也許未必能在短期內成事,但她會咬緊牙關,成為那朵擺脫污泥的蓮花,以千姿百態盛放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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