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憶死了……沈憶死了……」我邊走邊默唸著這句話,試圖說服自己,可它過得了我的理智,卻過不了我的情感。沈憶真的死了嗎?她似乎還活著,似乎還生存在世界某一角落,我甚至才剛知道她跟人訂了婚的消息。結合她之前說過的話,可推論出,她在跟我分手半年後,便成了某人的未婚妻,而且那個人,居然是呂紅詩在大學時期收編過的「工具人」。
同一顆腦袋,冒出不同意識,上一秒鐘屬於呂紅詩,下一秒鐘屬於沈憶,兩者互不干涉,交替使用身體,情況豈不類似於人格分裂?可又不盡然。人格分裂者所創造出來的人格,往往是虛構的,跟現實世界脫節,而呂紅詩所擁有的第二人格,則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物,甚至連那人的所有記憶,皆完美無瑕地複製出來,致令人產生一種荒謬的想法──沈憶雖死,卻又活了過來,自呂紅詩身上活了過來。
往後兩日,我都沒收過來自「沈憶」的訊息,不知她是去了沈古朴先生哪裡呢,還是回到她未婚夫KS君身邊,而無論她行蹤如何,可憐的黑豬,總是失去了他的新婚妻子。
我和徐健到醫院探望他的時候,他一條腿裹著厚厚的石膏,懸空吊在那裡,動彈不得,幸而上半身一切正常,只在胸口纏上幾圈紗布,雙手算是活動自如。他臉色很難看,憔悴得很,誰都明白這痛失嬌妻的心情。徐健一直坐在床邊,說盡安慰的話,設法為他的朋友打氣;然而,一個穿了洞的氣球,是無論如何也打不到氣的,只會剩下一層薄薄的皮,懶趴趴地攤在那裡。
我在病房裡踱來踱去,一時望出窗外,一時挨近門邊,從頭到尾把我經歷過的事娓娓道出。黑豬垂頭喪氣地聽著,偶爾抓抓頭髮,偶爾深深歎息,聽到最後,沉默半晌,才開口說了那麼一句:「也就是說,我的老婆……去找別的男人了……」我向他解釋道:「其實那不是你的老婆,而是『沈憶』,我相信你的老婆仍是愛著你的。」黑豬一臉茫然道:「那又有什麼分別?阿放你告訴我,有什麼分別?我的詩詩始終也不在我身邊啊!她變了另一個人,永遠離開了我。」我無言以對。
徐健拿了顆剛買的橘子,一塊一塊剝開果皮,分出果肉放在碗裡,嘗試說些好聽的話:「名義上,呂紅詩還是你的妻子,你們可是簽過了紙,辦過了婚宴,正正式式的夫妻,她無論跑到哪裡去,始終擺脫不了這名分。黑豬,你可叫你的同事幫幫手,立案把嫂子找回來呀。」黑豬隨手拿了塊橘子肉含在嘴裡,默然不語。我在旁替他說道:「黑豬大概是怕找到了呂紅詩後,對方還是要走,自己又不能無了期把老婆困在家裡,萬一雙方又吵起來,呂紅詩肯定選擇分開,到時候就真的無法挽回了。婚姻雖是一世承諾,但也不過是一張紙,簽個名字,一切都煙消雲散。」徐健道:「那該怎麼辦?難道任由嫂子離家出走,什麼都幹不了?」
我道:「倒也未必。黑豬是呂紅詩的合法丈夫,呂紅詩現時患有精神病,他只要以家屬身份,向精神病院申請接受治療, 那就可名正言順把呂紅詩抓進去住。這樣做好像挺殘忍的,但也是為了她好啊,她怎麼能扮演另一個人度過下半生?」
我和徐健不約而同望向黑豬,只見他低首沉思,神情落寞,玩弄著手指苦笑道:「如果要我送詩詩入精神病院, 那我寧願她一輩子不要回來,從此跟別的男人好了,這樣至少能令她開心。」說完鼻子一酸,躺了下去,被子蓋過頭,從裏面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們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大家都是男人,自然明白男人的心情,一個失憶的老婆,連老公也認不出來,那跟死了有何差別?當她死了還好過些。徐健本已剝好橘子,放滿整整一碗,現在見黑豬沒心情吃,便自己拿了一塊,又拿了一塊給我。他嚼著橘子肉說到:「凡事總有希望,我們應該往好處想,阿放說了嘛,嫂子曾經『變回』自己,她是有機會恢復原狀的,雖然過程很短暫,只有幾個小時,但也總算好回來啊!說不定有朝一日誤打誤撞,完全康復過來呢?」看著被窩裡無甚反應的黑豬,又說,「嫂子不可能像風箏一樣飛走,她必然會回家的,她沒有身份證,沒有旅遊證件,沒有銀行存款簿,更沒有最重要的手機,她要怎樣過正常生活啊?始終都要回來找你的,到時候就可跟她認真談談。阿放,我講得對不對?」
經徐健這麼一說,我登時想起,車禍之後,呂紅詩曾用黑豬的手機打給徐健,即是說她已取回黑豬的私人物品,包括家裡的鑰匙。那麼,現在的「沈憶」會否拿著那條鑰匙,偷偷返回黑豬的家,拿走所有屬於呂紅詩的物品呢?
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車禍當日,黑豬手機一直藏在皮夾克裡,剛好避過震蕩,不至跌壞。呂紅詩在醫院以妻子身份為黑豬辦理手續,醫護人員把黑豬所有衣物和隨身物品都交給了她,所以她才會有黑豬的手機打給徐健;可是,新居鑰匙一直放在黑豬車裡,沒有隨身攜帶,車禍後理應還留在車廂中。那麼現在車子到哪兒去了?原來黑豬甦醒後,曾拜託他的警察同袍代為處理,同袍早已替他把車子從拖車公司開走,暫時停泊在一個私人停車場内。黑豬馬上知會同袍,對方一收到消息,立刻把車開來醫院,連同車廂中所有東西都交給了我和徐健,然後,我們駕著黑豬的車,前往他的居所。
途中,徐健忽發奇想,提出了一道耐人尋味的問題,他說:「現在誰能告訴我,應該當那個女人是呂紅詩抑或沈憶?說她是呂紅詩,她本人打死不會承認;說她是沈憶,除她本人以外的所有人也打死不會承認,那麼,她到底是不是呂紅詩,她到底是不是沈憶?媽呀,我好亂啊!」我反道:「這要看看你怎樣定義一個人的身份,即是說,一個人怎樣才算是他自己?」
徐健答得十分無厘頭:「一個人怎樣才算是他自己?這問題我可從來沒想過。我是徐健,徐健就是我;你是謝放,謝放就是你。我們都是我們自己,這樣算不算回答了?」
我笑道:「你這樣豈不是講廢話?等於没有回答問題。」
徐健駕著車,認真地想了一會,又道:「我知道了,如果某人一覺醒來,走到鏡子面前一照,全身上下都是昨晚睡覺前的樣子,那麼他就是自己了,對嗎?肯定是嘛,難道他醒來後會變成八爪魚?如果真的變成八爪魚,那他也不再是自己了,他是一隻八爪魚,此後將是八爪魚的一生,而不是他自己的一生。」
聽著徐健在那邊胡說八道,我忍不住吃吃大笑,但笑完之後,仍然正經地跟他討論一番。「如今的情況是,那人真的變成一隻八爪魚,對著鏡子舞動他的八隻爪,張開他圓嘟嘟的嘴對其他人說:『哎呀,怎麼辦,我變成八爪魚了,你們看看我的爪呀!』然後,每隻爪都抓住一個朋友,手舞足蹈地說:『我就是你們認識的那個人啊,雖然我現在已經是八爪魚了,但是,我還記得自己是誰,還記得你們每一個的樣子,請你們當我是以前的那個人吧。』你說,他的朋友應不應該把他當成是從前的那個人?他應不應該還算是他自己?」
徐健聽我講八爪魚的例子,心裡一直想著那個畫面,笑得氣都岔了,腰也彎了,欲罷不能,差點撞上前車車尾。我當即給他一拳,叫他小心駕駛,他才漸漸收斂起來, 穩住方向盤,讓車子重回正軌。
我這才繼續說下去:「好了,我們不要再說八爪魚了,免得釀成車禍。聽聽這個怎樣。假設某個人在睡覺的時候,被一個邪惡科學家打下麻醉針,動刀子剖開頭顱,換了個不知屬於誰人的腦袋,那麼他醒來後,自然覺得自己是那個人,而不是換腦袋之前的自己了。雖然在旁人眼中,他沒有外表上的一絲改變,但實際上,他內在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甚至可說是有了一個新的自己。我這樣說應該沒錯吧?」徐健若有所思地點頭。我繼續說:「一個人手腳斷了,以後還是他自己;一個人整容變樣了,以後還是他自己;一個人受了刺激而性情大變,以後還是他自己;可是,一個人換了腦袋,那就不再是他自己,而是擁有新腦袋的自己了。」
徐健道:「你的意思是,呂紅詩不再是呂紅詩,呂紅詩從此成了沈憶,可她沒有被人開刀換腦袋啊!」我道:「『換腦袋』只是一個比喻的說法,準確點說,是呂紅詩的記憶被更換成沈憶的,若無法恢復原狀,那麼世界上就不會再有呂紅詩,只會多了個沈憶。」 徐健把車駛到住宅停車場,等候保安員打開閘門,期間猛搔其頭,越搔越癢,停不下來。我朝他腦門用力一推,叫他別再搔了。他的頭猛地撞上車窗,整個人清醒過來,求饒似的對我說:「天呀!我還是無法接受你的講法,我寧願相信這一切是無法解釋的靈異現象──呂紅詩被沈憶的鬼魂附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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