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十分清楚明白,沈憶的記憶鑽進了我腦子裏,使我瞭解到她當日帶我上天臺提出分手的真正原因,也使我瞭解到她跟我交往那年內心的真正感受。什麼方法可以讓你徹底瞭解一個人?答曰:把對方的記憶輸送到你腦子裏,你就可以完全代入對方的處境了。
那是她廿二歲時的記憶,來自神秘手指裡號曰「廿二」的資料夾。整個過程,由冷冰冰的電子數據,通過一段毫無意義的影片,使我大腦之內的有機物質發生微妙變化,從而產生一段不屬於我本人的記憶。
如此說來,沈憶一生所累積的記憶,從一歲至廿二歲,完完整整地儲存在一支手指般大小的記憶體中。那是她的一生經歷,是她所有甜酸苦辣喜怒哀樂的集合,是她曾存在過的證據,是她在世間留下的痕跡。所謂的「記憶體」,竟是真實人物的大腦記憶的載體。
在我身上只出現了沈憶某年的記憶,蓋因硬碟中只保留著廿二號資料夾;而呂紅詩所看過的影片,則毫無保留地把一至廿二號所有資料全盤輸入她的腦子裏,使她擁有沈憶一生所有記憶,連自我意識也為之更新替換。我該多麼慶幸,硬碟容量不足,儲存不了所有資料,否則的話,我也可能會對著鏡子自稱沈憶,到時候,境況會有多麼可怕!
從黑豬家中收集的東西,暫由我們替黑豬保管,待其出院後歸還。我們沒有對他說從呂紅詩手機裏發現了什麼,也覺得不必刻意去講,畢竟這是他們兩夫妻的事,外人不宜加以評論,遲些黑豬拿回老婆手機,看抑或不看,就由他自己決定了。
接下來的日子,黑豬繼續留院休養,呂紅詩依舊不知所終,KS君還是身份不明,我們對「手指」檔案仍是束手無策。我並非翹起雙手什麼也不幹,我曾積極聯絡本城幾家軟件開發公司,希望對方給予意見,破解不明檔案之謎,結果,所有查詢電郵均石沉大海,濺不起半點水花。我只好把問題拋上網絡世界,盼望各大討論區的臥虎藏龍代為解答。我不敢把檔案一股腦兒上傳,只詳細說明狀況,並附上截圖,展示不明檔案的相關資料。貼子一出,引起不少迴響。周旋於討論區內的網友,或多或少具備電腦專門知識,對我提出的古怪難題深感好奇,連連追問我是怎樣得到那些檔案的,我自然不能明說,只得含糊其辭,輕輕帶過,這大大掃了許多人的興,使貼子很快從熱門話題榜上掉了下來。而我最終得到的答案,不外乎是「檔案受病毒感染」或「程式乃駭客所寫」之類的斷言,眾口一致,建議我向防毒軟件公司舉報。
半個月過去了,本已差不多忘記此事,可某日心血來潮,又上討論區看看,發現討論區賬戶收到一封私人郵件,寄件者是該討論區的資深會員。他這樣寫道:「謝先生,我看過你的貼文,對那些檔案深感興趣,很想研究一下。它們似乎是病毒或木馬程式,但仔細想想,似乎又不是……對了,我本身是一名軟件開發人員,平日工作就是寫程式,因此對一些自己看不明白的東西,有著一股研究的衝動。恕我冒昧,在此大膽邀請謝先生,不介意的話,找個日子親身來我公司走一趟,或許我能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我公司的地址是……」
當我看著熒幕上那人打給我的公司名稱與地址,不由得微微一笑,心想,你這傢夥終於上鉤了。那人的公司正是尖端世紀。
我一開始沒表現出太大興趣,只推說平日工作很忙,難以抽出時間。他見我這樣回應,變得十分緊張,說什麼「時間可以遷就」、「也許會有獎金」之類的話,積極哄我上他的公司。我裝作勉為其難,答應在某個週末見面。徐健知道這消息,本想跟我同去,卻被我拒絕了。
該公司位處本城至為昂貴的商業地段,所在的商業大樓如同一根閃爍的銀針插在土地上,其外牆玻璃反射午後的陽光,一派前衛而高端的建築風格。入口正中央,可見一塊亮銀招牌置於雲石座上,上面刻著該公司富有代表性的標誌,即一個大腦拖著一條細長的接駁線,活像奇幻小說中某種莫名的生物,乍看之下,感覺詭異,時間一久,又覺它別具深意。
我提著今早徐健交給我的儲存硬碟,在電梯中按下頂層按鈕,直達尖端世紀電腦公司的行政辦公樓層。櫃檯上坐了一位接待小姐,見我從電梯出來,當即擠出笑容,擺手勢歡迎我進去。我要見的人,已在辦公室內恭候多時了。
本日不是正常工作天,沒人上班,整個樓層空空蕩蕩的,只有從窗外透進來的一絲微光,打在某區域的地毯上,其餘地方都是昏昏沉沉。公共空間的盡頭,唯獨一個房間亮著燈光,朝四周散發出幽幽的光線。
我的電腦專家就在房間裏等著我,我在門前咯咯咯敲了三下,裏面馬上傳來聲音喚我進去,可我沒有長驅直入,反而駐足門前,凝視門上名牌,久不作聲。裏面的人等得著急,又再呼喚我進去,嗓音比剛才更大。
一開門,迎面是一間尋常不過的辦公室,桌椅櫃子電腦文具通通留在它們應有的位置,整個房間最為突兀的,恐怕是坐在其中的主人。他眼睛細成一條縫,鼻子扁平像水壺,嘴角微微上歪,使他不笑的時候還是一張詭異的笑臉,說話的時候總是怪裏怪氣的模樣。
我坐下來後,他第一句就問我東西帶來沒有。我拿出袋子裏的儲存硬碟,放在辦公桌上,天真地道:「莫先生,今日麻煩你了,我實在被那些檔案搞得糊裏糊塗,拜託你來告訴我,那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他乾笑兩聲,喉頭發出奇怪聲響,似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口氣提不上來。他又哼哼哼哼連咳四下,好不容易順了氣門,才說道:「放心放心,我一天到晚都在寫程式,這些東西沒什麼神秘的,電腦世界比人類世界容易得多,輸入什麼它就輸出什麼,有付出就有回報,簡單而直接,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噢,謝先生,稍等一會,讓我先看看那些檔案……」只見他嘴角一下一下抖著,眼珠子卡在那條縫裏,移向左邊,又移向右邊,喉頭不時哼哼怪叫,神情似笑非笑。
隔一會兒,他認真道:「這些檔案寫得非常複雜,卻不是什麼病毒或木馬程式,到底是什麼來著,我看還要多花點時間研究研究,哼……哼……不好意思,哼……我天生氣管不好,咳兩聲就沒事了。」扭扭脖子,搓搓喉嚨,續道,「謝先生,別怪我多口,這些檔案,你是怎樣得來的?」
我不加思索道:「從網上下載的。」他笑道:「謝先生,那是不可能的,哪個網站會有這些檔案給人下載呢?」我假裝生氣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懷疑我是偷來的嗎?」他繼續笑,笑得嘴角更歪,看上去更奇怪。「既然謝先生不想說實話,那我也不好勉強……」說著說著,在鍵盤上按了幾下,然後將熒幕轉到我這邊來,笑道,「嘻嘻,謝先生,請看一看,這裏有你想知道的答案。」
熒幕開始播放一段沒有聲音的影片,持續了幾分鐘才告結束。我呆呆地望著前方的莫先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接著,他以柔和的聲線向我命令道:「你現在可以站起來了。」
我糊裏糊塗地站了起來,好像對方說什麼,我就要跟著做什麼。莫先生又哼了兩聲,不經意地扭動脖子,骨頭之間清楚發出「劈啪」的聲音,聽著令人連打冷顫,毛管倒豎。他從抽屜取出一部手機,叫我拿著,然後咧嘴而笑道:「好了,現在拿著這部手機,依照我吩咐去做。記住,我說什麼,你做什麼;我沒有說的,你千萬不可以做。」
我莫名其妙依從他的指示,把手機放在耳邊,走出辦公室,直至電梯門前。櫃檯小姐見訪客要走了,再次擠出她的笑容,禮貌地目送訪客離開。在她眼中看來,我只不過是拿著手機跟別人談話,怎樣也不會想到電話裏頭的人,正在操控我的一舉一動。
「不要往下,上天臺。」手機裏傳來一道簡潔有力的命令。當我來到天臺,只見到連綿無際的天空,以及空曠無垠的水泥地,四周除了陣陣清風,別無他物。
「現在,走到邊緣去……」我跨過天臺圍欄,爬上圍牆,直挺挺地站著,手執電話,眼望前方,等待下一個指示。此刻哪怕是踏出多麼微小的一步,也會從幾十層的高樓上瞬間墜落,跌至粉身碎骨。 耳邊的聲音如喪鐘般響起:「你說呀,做人到底為了什麼?不如死了更好,對嗎?」我口齒不清地重複著:「死了更好……死了更好……死了更好……」他慫恿說:「對嘛,還留在世上幹什麼?趕快去死呀,天臺是個好地方,跳下去,一了百了。」我平靜地道了聲「好」,隨即提起右腳,邁向足底下的死亡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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