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億始大樓,緩步走在人行道上,原本七上八下的心情,已經完全放鬆了。正值繁忙時間,上班族越來越多,紛紛打量我這一身運動造型的閒人,心裏也許在想,大清早居然有人在繁忙商業區做運動,真是奇觀。
我吹著口哨,慢條斯理走向鐵路站,打算回家睡上一覺,補回昨晚所失去的。走著走著,手機忽然震動,使我不禁在想,莫非那些惱人短訊又來了?抽出來看,原來不是短訊,而是有人打電話給我。熒幕上顯示著「徐健」二字。
「喂,阿放,你今天是不是休假?」徐健道。聽見我敷衍地「嗯」了一聲,他又道:「那你現在定是有空的了,陪我去一個地方吧,不,不是陪我,你也應該有興趣啊……」尾音拖得長長的,不知打什麼鬼主意。
我懶洋洋道:「對不起,沒興趣,就這樣,拜拜。」他忙道:「喂喂喂,你都沒聽我說要去哪裏,怎麼就沒興趣了?」我道:「昨晚睡得不好,現在除了家中被窩,哪裏都不想去了。」折騰了一個早上,難免不大耐煩。
「別這樣,反正你也在外頭了,順道跟我去一趟嘛,黑豬你又不是不認識。」他終於道明來意。
「黑豬?」這名字令我頗感困惑。「這麼早你去找他幹什麼?還想拉我一起去?喂喂,你今天不用上班嗎?」他理所當然道:「就是探完他之後去上班啊,我一個人上他家,不好意思嘛,所以叫你一起去囉。」我斬釘截鐵道:「不去!去他家幹什麼?又不熟。」他道:「什麼熟不熟,好歹見過幾次面,也算是朋友啊,你忘了人家昨天才當新郎哥嗎?」
我想了想道:「哦,原來他昨天結婚呀,那麼你替我恭喜他吧,再見。」他馬上道:「嘩,你真的忘得一乾二淨,他有派喜帖給你,是你不去人家婚宴啊。你好歹也親自上門打個招呼吧。」
經徐健這麼一說,我才想起確實如此,若非昨日碰上了沈憶喪禮,我恐怕也會與徐健一起參加黑豬婚宴。
「昨晚怎樣?你一個人去,肯定悶得發慌了。」我一向不喜歡婚宴場合,故有此一問。徐健卻道:「不知多有趣哩!我那圍桌的人多健談啊,大家笑足一個晚上,捨不得走。我跟他們交換了聯絡方式,遲些約出來吃飯,或是消遣一下,一定十分熱鬧,嘻嘻。」
這是我一個認識了十多年的好朋友、好兄弟,彼此同屬一所中學和大學,識於微時,感情要好。唯獨性子跟我大相徑庭。論交朋結友,風花雪月,可謂一等一的人才,到哪兒都能與人親近,任誰都樂於做朋友,脾氣好得無可挑剔。
至於黑豬,則是我們新近認識的一位朋友。他這個人,又高又胖,站立時像鐵塔,走起來像坦克,乍看之下滿身贅肉,摸一摸,肌肉結實得跟石頭一樣,奔走跑跳,稀鬆平常,比猴兒還要敏捷;加之全身黑得像炭,故名為「黑豬」。這綽號雖不大好聽,可是他自己說的,還道所有同事朋友都是如此稱呼,不這樣叫反不習慣。
「喂,徐健,人家新婚快樂,你一早去騷擾別人,這樣子對嗎?」我調侃道。徐健滿是委屈地說:「哎呀,我也不想啊,只怪昨晚多喝兩杯,得意忘形,連要送給新人的結婚禮物都沒拿出來,一直藏在背包裏,直到回家收拾才發現。你也知道,禮物這東西,就像食物一樣,也是有個期限的,隔一陣子才送,感覺就完全不對了。」
我好奇問道:「什麼名貴的東西要你親自送上門去?」徐健道:「不是名貴不名貴的問題,是心意啊,上門送禮,不就很令人窩心嗎?」我反道:「其實,我們和黑豬不過見過幾次面,玩過幾盤棋而已,你上門送禮,人家還不知喜不喜歡呢。」徐健道:「怎麼會不喜歡呢?我送的就是一副水晶象棋,多有意思哦!我們跟他在桌遊協會的聚會中認識,現在送他一副棋,紀念彼此友誼,合適之極。而且我已經打過給黑豬了,他允許我們上去啊。阿放,你就跟我一起去吧。」
半小時後,我在另一區與徐健會合。他身穿襯衫西褲,左肩掛公事包,右手提塑膠袋,滿面笑容從對面馬路走來,頭上鬈髮黑中帶啡,一步飄一下,瀟灑得很。他五官深邃,輪廓分明,樣子本就帶點混血兒的味道,加上留了這頭鬈髮,便更像外國人了。
我們進了附近一個大型商場,從裏面找到住宅大樓入口,登記過訪客資料,便乘電梯上去,一下子到達黑豬所住樓層。徐健站在門外,連按兩三下門鈴,等了很久,裡面都沒回應。看著他尷尬的模樣,我不禁問道:「黑豬真的知道我們會來?」徐健道:「當然,他說無所謂啊。」
門外等著等著,忽聽裏面傳出硬物碰撞之聲,沉實而厚重,像以鐵錘敲木板,又或擲鉛球於沙地。我對徐健道:「裏面搞什麼?黑豬要拆了自己的家嗎?」徐健也懵了,按鈴又拍門,伸頭朝門縫喊道:「黑豬,快開門,我和阿放來探你啊。」
沉寂了一會,大門終於緩緩打開,一個鐵塔般的巨人站在門前,頭頂快要觸及門框,不是黑豬還會是誰?
然而,眼前人並非我們認識的黑豬,我們認識的黑豬,體壯如牛,聲若洪鐘,無時無刻充滿力量,猶如一臺永不耗竭的發電機;如今的黑豬,整張臉像鋪了層灰,憔悴得不似人形,反應慢上半拍,似被抽乾了靈魂。這時候若往他肚皮輕輕一戳,恐怕也能令他如朽木般轟然倒下。
徐健緊張問道:「發生什麼事了?黑豬,你為何搞成這個樣子?」黑豬呆呆地望著我們,揮了一下手,有氣無力地道:「昨晚睡得不好,沒事沒事,你們進來坐吧。」說話時眼睛半開半合,嘴巴半閉半張,一說完,立即轉身入內。徐健當即扭頭對我說:「跟你一樣,又是昨晚睡得不好。」我攤開雙手,聳一聳肩,說道:「進去吧。」
這是一幢私人樓宇,同區之中也算是高價的了,可黑豬這個單位,當真是貴中之貴,非但坐擁層層山巒與海天一色的景觀,更有著一屋子的豪華裝潢:上有水晶吊燈一眨一眨閃耀著日光,下有雲石地磚照得發亮發亮,四壁鋪上棗紅色牆紙,襯托一系列宮廷式餐桌櫥櫃,看得人目不暇給,目瞪口呆。
我和徐健坐在真皮梳化上,四周都看上一眼,欣賞一番,尤其面前造型獨特的玻璃茶几,更是吸引著我們的目光。它的支撐由一塊塊長形玻璃以螺旋形狀砌成,上下左右任何角度都能閃閃發光,當真華麗之極。茶几上鋪了紫色絲絨墊子,擱著兩隻瓷杯,裡面裝滿淡黃色的茶,沒有冒煙,似乎涼了一段時間。
黑豬站在廳中,望著茶杯發一陣呆,忽道:「我太早倒了,茶都涼了,我去換兩杯熱的。」我忙道:「不用麻煩了,給我們兩杯清水就可以。」黑豬不知有沒有聽見,急急拿起杯子,走進廚房去了。
徐健在我耳邊悄聲道:「你看看,你看看,黑豬發了什麼達呀?哪裏來的錢買到這單位?還有這一屋子的傢俱與裝潢呢?」我問道:「黑豬是幹什麼的?」徐健道:「我也不知道,昨晚婚宴其中一圍是他的同事,但我沒有去問他們是幹什麼的。」
黑豬很快捧著一個銀盤出來,用他粗黑的大手,把熱騰騰的茶杯放在我們面前,嘴裏像含了顆棗子,口齒不清地說:「阿……阿放,徐健,趁熱喝口茶吧,隨便……隨便……」我們聽他的話,拿起茶杯呷了幾口,然後放回茶几上。黑豬目光沒有片刻離開我們,這使得我們十分尷尬。 徐健清一清喉嚨,從塑膠袋中拿出一盒包裝精美的禮物,交到黑豬手中,並道:「這是我和阿放送給你的結婚禮物,是一副水晶象棋,放在你這家裏,簡直是一流的裝飾品。」我也對黑豬說:「黑豬,祝你新婚快樂,昨天我有事不能來,又忘了親自跟你說。」黑豬摸摸手中禮物,苦笑道:「謝謝你們,我去廚房弄點吃的,稍等一下。」我忙打手勢,叫他不用麻煩了,可他根本沒聽進去,三步拼兩步走入廚房。客廳中,再次剩下我和徐健,相對而坐,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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