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澗間的一條狹道上,有兩個一大一小的身影。剛才的混亂來得太快,鏡鴉錢和鏡鴉養二人給那些慌亂的難民又推又撞的擠到了邊上,年幼的鏡鴉養被人一下子拌倒在地,一個個大腳印就要往他身上踏去,幸得鏡鴉錢及時把他高高抱起,帶著他往山上走去,避開那些驚惶失措的人群。
下方人荒馬亂,群情洶湧,有個小孩子跌倒了被活生生踩得鮮血直冒,「錢哥哥,快去救他!快!」鏡鴉錢依言跳了下去,奈可趕到時已為時太晚,小孩子再也沒能站起來。
鏡鴉養見鏡鴉錢回來時沒有帶上那個小孩,反而挾了個昏厥過去的陌生女子,急急問道:「那個小孩子呢?」
鏡鴉錢黯然地搖搖頭,鏡鴉養心下一沉,淚凝於睫,望向那個昏厥的女子說道:「至少救回了一個......」,突然他看著看著,驚道:「這不就是剛才的那個姐姐嗎?」
「是嗎?」鏡鴉錢下去救人時,人人都被沙塵撲得渾身灰土,一時也沒認出是她來。
待那女子轉醒過來時,底下的騷亂仍未結束。她睜開眼睛看見鏡鴉錢與鏡鴉養坐得遠遠的盯著她看,依稀記得混亂中有人把她救了起來,卻沒想到救她的人居然是個鏡鴉。
鏡鴉養見過她對鏡鴉涼破口大罵,知道她恨極鏡鴉,所以也不敢貿然搭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早已萬籟俱寂,只有遠處不時傳來一兩聲似是烏鴉的啞啞啼叫,夜路難走,加上奇軍的威脅,三人躲在這狹道間也不敢生火,只屏息著氣等待黎明的到來。
鏡鴉養歷過此番折騰,很快已經累得伏在鏡鴉錢的腿上沉沉睡去了。
「小女子多謝少爺相救。」那女子突然開口道。
「你不用謝老子,」他指一指伏在自己大腿上睡著了的鏡鴉養,說:「要謝就多謝養寶寶,是他叫老子去救人的。」
「小女子多謝兩位少爺搭救。」那女子微微向鏡鴉錢行了一個禮。
鏡鴉錢眉頭一挑,很是吃驚,道:「還以為你恨透了鏡鴉,沒想到還懂得道謝。」
「小女子怨恨分明,鏡鴉固然可恨,可是兩位少爺是小女子的救命恩人,小女子總不會恩將仇報。」
鏡鴉錢道:「看你談吐得體,應該出身高貴,何以竟落得如此下場?」
那女子問道:「不知道少爺們有否聽聞奇種喜歡知書達禮的人類女子?」
鏡鴉錢聞言一臉不置可否,膘了眼鏡鴉養,確定他是真的睡著了後,哼笑道:「奇種蹂躪人類女子,居然還要你們會通文句,談風月?」
那女子沒料到此人竟會這般直白地說出不顧禮節的話,一時語塞,滿面羞窘地拉了拉衣領,輕咬下唇,眼眶霎時又紅了一圈。
鏡鴉錢這才意識到自己的不細心,急忙道:「小姐抱歉,老子一向口沒遮攔,絕對沒有要貶低你的意思,請小姐勿介懷。」她起初見他沒有自稱「本府」已覺奇怪,現在聽他一聲聲地喊自己小姐,倒覺有點受寵若驚,也回道:「少爺喊我小姐就不怕有失身份嗎?」
鏡鴉只有在亥山拜師時會尊稱人類為師父,像「小姐」這種稱呼很少會用在外族人身上。
「失身份?」他先是一頓,突然靈光一觸,手掌輕拍了一下大腿,喔的一聲說道:「你是指鏡鴉那些狗屁禮節?老子不信這一套!」
那一掌拍在了鏡鴉養身上,他皺眉嗯了一聲,翻了個身又沉沉地打起呼嚕。
「鏡鴉人人以本府雅己自居,賤稱人類,卻又偏偏極之推崇亥山的君子之氣。你知道君子之氣的宗旨是甚麼嗎?是講平等大同!他們一個個都是偽君子,我呸!老子偏要自稱老子,愛怎樣喊誰便怎樣喊,不分內外族人,這才是平等,這才是真正的大同!哈哈!哈哈哈!」
她聽後破涕為笑,突然覺得眼前這個滿臉麻子的醜陋鏡鴉非但不可恨,反倒有點莫名的親切。
「你叫甚麼名字?不然哪天你要是死了,老子還不懂得要在你的碑上刻些甚麼呢。」鏡鴉錢道。
那女子見他不拘小節,膽子也壯了起來,笑道:「誰先死倒還說不定,搞不好明天你就被奇種給弄死了,我才要替你備墓呢。」
鏡鴉錢笑道:「哈哈!笑話!老子如果真的跟奇種打起來,該擔心的可是他們。」
那女子笑道:「淨會說大話,我就不信你一點都不怕。」
鏡鴉錢一派氣定神閒,搖起了扇子,說道:「當然不怕。」
那女子道:「不怕的話,為什麼要逃呢?」
鏡鴉錢答道:「一個人的話自然是不逃的,但帶上了你們,則能逃多遠就多遠吧。」
那女子掩嘴輕笑,雖明知他是在虛張聲勢,可是心裡卻討厭不起來。
「老子叫鏡鴉錢,」又指一指鏡鴉養:「這位小不點是鏡鴉養。」
那女子側頭想了一想才說:「小女子多羅子。」
「姓甚麼?」
多羅子的頭仰得高高的:「我沒有姓氏。」
鏡鴉錢一臉疑惑,道:「嗯?老子沒聽錯吧?你是甚麼?庶民?少口?總不會是個賤子吧?」
境地的人類只有名宗和士宗能擁有姓氏,沒有姓氏的則是受統治奴役的一群(庶民、少口和賤子)。她一身服飾雖早已破爛不堪,但仍依稀可見其繡了金絲的腰帶;布料上瑰麗的花樣浮紋;還有她只剩下一邊的白玉耳環,其色澤圓渾透光,絕不是普通貨色,再加上她一口得體的談吐,鏡鴉錢原本推算她就算不是出身名宗也會是士宗的小姐。
「小女子曾為庶民。」多羅子說。
庶民雖然是自由之身,不像少口和賤子般大都受奴僕契約所限,可要能穿得起這般高貴的衣服也絕非易事。
「曾是?」鏡鴉錢更加饒有興味地看著她。
多羅子垂下眼簾,手指輕輕地梳理著一束亂了的秀髮,嘴裡慢慢吐出淡薄如冰的聲線,仿佛在唱一首悲怨哀戚的歌:「幾年前奇種來犯,靠邊的一些小城一下子就敗陣下來,自那時起戰敗的城邦定期要向奇種提供年輕女子,他們稱這些女子為舌上妃。奇種還指定非名門出身的女子不可,名宗和士宗的小姐們自然個個都跑不掉。試過有士宗的老爺買了一個賤子少女去頂替自家的女兒被發現了,最後落得了滅門的下場,一家數十口全部被殘忍地折磨致死,屍首還被砍下了頭顱懸掛在城門上曝曬示眾。」
鏡鴉錢聽得神色凝重,說:「怎麼會這樣?名畈川的人一直以為戰事盡在掌握之中......老子記得當時鏡王還有頒令派兵去支援邊境戰事。」
多羅子的一雙眼睛又變得尖銳起來:「我只相信自己親眼所見的——沒有!一個援兵都沒有!只有我們獨力對抗龐大的奇種軍!」
鏡鴉錢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氣,山澗的寒氣不停在他的肺中打轉,他覺得自己有點發冷。
「老子早就知道名畈川的鏡鴉都是一群噁心的偽君子,可真的沒料到他們竟然會這般沒人性!」鏡鴉錢毫不客氣地在外族人面前數落自己的族人。
多羅子續道:「據說是因爲奇種讓那賤子少女寫自己的名字,她不會寫,就這樣被發現了她不識字,怎麼可能是知書識禮的小姐?而且她的雙手粗糙,皮膚蠟黃,絲毫不像是高貴出身,細問之下那女子哪敢撒謊,就全部一五一十地供了出來。」
「那女子最後怎麼了?」
多羅子輕輕搖頭道:「那就無人可知了......只知道凡是交到奇種手中的舌上妃總不會有甚麼好下場......」
二人陷入了一片黯然的沉默,只聽見那澗裡的流水潺潺涓流的聲音。
良久鏡鴉錢打破了沉寂,問道:「那你呢?庶民假扮小姐,難道不怕被發現嗎?」
「我?」她的臉上泛起了一抹凄涼的淺笑,「名宗和士宗的貴族們後來想到了個天衣無縫的法子......他們謊稱因為戰亂,為了廣添命脈而到處收養孩子,老百姓們一聽都紛紛把自己的孩子薦了上去。」
鏡鴉錢吃驚問道:「父母會自願把自己的孩子送給別人?」
「對,你不會明白的......這是一個能讓長久以來都活在最低層的人的一個翻身機會。能擁有姓氏,成為人上人,這是前所未有的極大的榮譽。」
鏡鴉錢眉頭一挑,問道:「那你呢?你也想要得到這份榮譽嗎?」
多羅子說:「為何不想?後來他們只挑走了沒幹過粗活的女孩。我們家條件比較好,家裡的四個女兒都不用做甚麼粗活。經過了三輪篩選後,只有年紀較小的我跟妹妹給選上了,不久後我們被分發到了一個士宗的府上,從此我和妹妹便有了姓氏。直到後來人們發現貴族們的陰謀時已經太晚了......」
「那些百姓沒去告發他們嗎?」
多羅子搖搖頭,嘆道:「奇種要的只是成品——一群知書識禮的貴族女子,他們並不在意其他的事。在入府後他們教導我們禮儀規矩,琴棋書畫一樣不少,府上小姐們有的我們都有,他們把我們每個人都當成真正的大小姐般教養著。直到要進貢新一批的舌上妃時,我們這些女孩才知道大難臨頭......」話音未落,鏡鴉錢突然衝到她面前摀住了她的嘴,她心下大亂,面頰粉飛,嘗試把他推開,他卻更進一步挨近,嘴巴貼到她的耳邊低聲說道:「有人!」
ns 18.68.41.175da2